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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她怀抱装银子的大木匣,手握马鞭,站在了姜家门外。这条巷子挨着大街,布衣百姓们端簸箩、挑担子,往来不绝。更有果品买卖人赶着平板车吆喝着老牛,一径进了巷子,大约要往姜家库房去进货结账。石榴让大空将马拴好,左右看了看,选定离门七八步远的地方,挺直腰板站稳脚跟,拉开了架势。
“敲门。”石榴深呼吸一口气。
大空不明所以然,拖着卸下来的一条粗壮桌腿走到门前,伸手扣门:“有人在家吗?客人拜访。有人吗?”
门里有人应了一声,“吱呀”,打开半扇。一位笑容可掬的小伙子从门里走出来。这是被赐给折冲都尉的宫人之一。他见门外站着个胡人,拱手作揖道:“您订樱桃?不巧,这个月都卖光啦,下个月才有货。我们老当家的在城外,您要订大樱桃得去庄子里找他。”
大空扭头望向石榴。石榴扬鞭子往空中狠狠抽了一下:“六福,叫小槐子。”
鞭尾带着嗖嗖的风声打在地上,腾起一溜浮尘。
“石榴?这就给您叫去。”应门的六福忙不迭地关了门,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才家主还在廊子底下聚着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呢,一眨眼,得,正主打上门来了。
听到小槐子三字,大空总算弄明白这里是二空的家。主人脸色看上去似乎很生气啊。他跑到石榴身边问:“主人,您要抓二空回去当男奴吗?算了吧,天竺那么远,他住在中原更好。”好不容易才赶走二空,可不能再接回去越了他的位。
“少说话,多办事!一会儿我叫你打哪个你就打那个,看仔细了,别打到脑袋上。”石榴阴着脸,根本不搭理大空的问题。
小槐子正坐在屋中静候大驾。这会儿听到六福报“那位已经在门外头啦,还带着一个胡人打手”,他亦深呼吸一口气,将手里攥着的一叠纸朝屋中诸人晃了晃,一字一句警告他们:“一切按先前演练过的来。别怪我给诸位先撂下狠话!如有出错,军法处置。”
六福战战兢兢地看着小槐子把他们的身契折好收进怀中。身契啊……虽然住在姜家自由又快乐,是真正的一大家子人在过生活,但从律令上来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那叠子纸意味着他们的劳动和性命都完全归姜槐所有。
“都听清楚了吗?”姜槐没笑,神色严峻,一如在军中。
外头是桃红柳绿的春天,他这话一说出来,屋里顿时变作了冰霜刺骨寒的冬天。十几个留在宅中的宫人们诺诺,一迭声答应着听清楚了。
“备马。”姜槐伸手捏了捏脸,尽力往嘴角两边堆出笑容来。
一直在等这一天,也一直在预备这一天。该来的总算要来了,石榴……姐姐。
姜家大门再次打开,四五个穿戴整齐的原太监们先走了出来,有手捧食盒的,有提着银瓶的。其中认识石榴的人便点头笑笑算作打招呼,石榴没动,老同事叙旧先搁到一旁。她是守在这里狩猎的母狮子,只对姜家那对新夫妇感兴趣。
她想问问新妇,长安这么多男人,为何要将庚帖递到姜家。一个五品都尉,长安城里扔朵花儿都能砸中十来个。非得下手去钓姜槐来当金龟婿?!不要脸的,若非使了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怎能撼动她的小槐树!
她想问问罗公公,明明已经同意娶她进门,为何换成了别人。哪怕她清楚将来若无所出时,罗公公必会为儿子别宅置妾好延续香火。可是尚未成亲,也许我也能养出个大胖小子啊。罗公公,您是老人家了,为何出尔反尔……
她想问问七娘,问问陈皮,一大帮子人守在小槐子身边,就由着外人把她这个自己人给推出门外?二十个人,就算三人一排站成墙也有六层厚,挡不住一个小三?
她想问问小槐子,翰海边儿上说的话被大风刮跑了?洞房完还没满一年呢,就被小三洗脑了?我刁蛮霸道?很好,我刁蛮霸道!今天就挥鞭子刁蛮霸道一回,先鞭你那“温良恭顺”勾引了你的新妇,再鞭你这“会对我好一辈子”薄情寡义的负心郎。姐姐我有的是银子交罚款,不怕聚众斗殴闹上公堂!
姐姐我除了银子多,护身符也比你多。鞭完了看看心情,心情好呢就了事;心情不好呢,天女牒一亮,“二空”这个逃奴,扔回纥劳动改造去。
除非你被皇上或者公主看中选进了控鹤府,我奈何不得。否则,门前受我八百鞭!
石榴握马鞭的右手因愤怒而微抖着,手心沁出细汗。
大门里又走出来几个旧宫女,都是熟悉的面孔。六福牵着马跟在后面,还冲石榴笑了笑。石榴抬头,目光越过六福的肩膀,直勾勾盯向马背上的那个人。
那人衣裳簇新,面色红润,笑容标准。
石榴仍旧没动。她在等小槐子先说话,喏,先给你机会陈述和辩解,省得怨我。
姜槐满面春风,在马背上朝石榴作揖:“姐姐,槐正要携内人游春去,同朋友约了申时相聚。姐姐远道而来,本该为姐姐整治一桌酒菜接风洗尘,只是今日有约在先,恐不能够了,改天吧。铺子可还满意?”
小槐子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石榴一声一句听得咬牙。大空站着,目光闪躲不定。
“不解释吗?”石榴听来听去没听到重点,直接问。管你游春还是游水,少废话。
“姐姐,槐已经解释过了啊……槐遇到了更值得喜欢和珍惜的人。就像爹的果园子所种樱桃那样,姐姐是最先红了的小樱桃。槐年少不更事,摘了小樱桃尝时,觉得酸甜可口,便以为这是春天里唯一好吃的果子。”
“后来槐发现林子里还长着大樱桃,更美好,甘甜异常。因此不再迷恋旧日滋味了,禀过爹爹,将她明媒正娶抬进门来。仅此而已。”他骑在马背上,微笑注视几步外的石榴。
“小槐子,你被狐狸精勾引了,醒醒吧。她是不是偷偷给你下过药?我们生死交情,岂是说抢走就能抢走的。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石榴压根不信。
小槐子一口咬定是他先看上的对方,石榴直摇头。出鞭子也要先鞭罪魁祸首。
一匹灰毛驴踢踢踏踏跨过门槛,载着一位戴帷帽的华衣妇人走了出来,紧紧贴在姜槐的枣红马旁。那妇人低着头,似不胜娇羞。
这就是新妇?好,猎物齐全了。石榴转眼珠扫扫巷中渐渐围聚到一旁看热闹的过路人,毫不客气地扬胳膊在空中又挥了一鞭。
“啪!”鞭音砸在土地上,惊了门前那一众老熟人。
“兀那骑驴小三,戴帷帽遮住丑貌看唱本呢?甭看了,今天这巷子里不唱‘妲己乱宫’,要唱就上一出‘三鞭回两锏’。哦,不对,是三鞭回太监,余下七百九十七鞭便宜了剩下那一锏(音同贱)。老实交待,你给他用了什么邪物。”
“啪——!”石榴手起鞭落,照旧往空中抽去。这是第三鞭,战鼓敲过三遍后,战士便要挥着刀向前冲锋了。事不过三,趁我还在挥空鞭子,有什么要说的就解释吧!
然而那个华服妇人除了往姜槐身后躲闪外,一声也没吭。
呦,伪装小白兔博同情?石榴嗤之以鼻:“你夫君说你是大樱桃、我是小樱桃。可惜啊,姑娘我姓石名榴,皮韧籽多忒实在,沉甸甸的实在。拳头大的石榴砸樱桃,那是一砸一个准!”
“姐姐,我们要游春去了,您多保重。”姜槐拱拱手,打算带着他的新妇离开。
石榴左手一松,钱匣子落在地上,滚出一地白花花的银子。旁边围观的路人虽有那贪心的想占便宜,但这姑娘正在盛怒骂街,旁边又站着打手,唯有袖了手继续看热闹。
“父老乡亲们,我男人被她抢了。这些银子,买今日八百鞭。您爱报官衙就报去,若肯留下来喝声彩呢,一人三百钱,街上倒碗好茶喝,决不亏待诸位。”石榴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钱,令大空将银锭装好,铜板散于众人。她不但要行贿官,还要行贿民来壮声势。
那些熟识罗公公的邻里意欲站出来为姜家说句话,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姜家又常闭着门,这妮子连当官儿的小姜都敢惹,也许她家官更大……他们也都接过铜板噤了声。
“姐姐,您该祝福我们。”小槐子挽着缰绳,很诚恳地望向石榴。
石榴别过头去,叫大空:“谁拦我就抡棍子上去砸谁,砸死了算我的。”
同为宫人,她深知这些宫中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没人嫌自己命太长。瞧,精壮的回纥打手摆着呢,谁不怕死就来拦吧!
几个收下铜板的闲汉开始为石榴卖力起哄:“好——哦哦!”
门前的旧宫人们果然往后退了小半步,惶恐地望着小槐子:演练时可没这一幕,咋办?正主大姐火气冲天,要动真格拼命,咋办咋办,您倒是给个命令啊,别回头还没等到您上军法,石榴早把俺们给就地处置喽,没处喊冤呐。
“都给我让开!”石榴右手握鞭,左手y直鞭梢,高声喝路,一步一步往前走。
小槐子伸出胳膊护住身后人,苦苦相求:“姐姐,您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弟已是有妇之夫了,非要动鞭子伤了和气么?”
“让开!下一鞭子才是你的!”石榴怒吼,举起马鞭蓄力要向那伪白兔小三抽去。
鞭子嗖嗖割裂空气,眼看就要落在皮肉上开开荤腥,忽然打了个卷儿,被横插进来的阻力震反,在半空折回。“啪”,噬咬在石榴胳膊上。
火辣辣的痛意瞬间激得石榴眼里含了泪。她懵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仰起头,让泪水悉数倒流,不愿滚落一滴。抬手抹尽,眼角中看到的是小槐子的马鞭正停于她面前。
他为他身后的人出手阻挡了她的鞭子。不但挡了,还反作用了她的鞭子。
敢挡我的马鞭?石榴抹净泪水,怒气又腾起几分,再次y直鞭梢。
“姐姐,您不能打她,她有身孕,惊不得。”马背上的人亦红了眼眶。
“你……”石榴脸上刷地失了血色。
小三有身孕小三有身孕……这才刚过三月初而已,上元节成亲,这么快就有了……小槐子从回纥赶回长安算着日子也不过在上元左右时候,这会儿诊出喜脉,身形也不臃肿,那便不是奉子成婚,是名正言顺的婚后珠胎。
自己天天祈求的小宝宝,却被别人怀上……好吧,孩子是无辜的,我可以不打她。石榴定神,复又扬鞭朝小槐子抡去。
“替她受过吧。”哑然声嘶,用足了全身力气,双手握鞭,高高举起。
“石榴,别打他!”那妇人掀开了帷帽,连声叫着。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庞,熟悉到化成灰也能认出彼此的——老闺蜜。
陈皮、毛驴灰姬、小槐子、大樱桃、身孕……一系列熟悉的不熟悉的字眼在石榴眼前飞来舞去,“嗡”的一声,急火攻心,她耳鸣了。
马鞭颓然脱手,鞭身扭曲着,无力地跌到地上黄土褐尘中。
是呵,他们也是一个宫里青梅竹马从小混到大的男女,小槐子以前就爱给陈皮跑腿买这个买那个,还从来不收辛苦钱。她确实比我更听话更丰腴,又有一手好厨艺。
石榴耳中嗡嗡响着,脚下发虚。她指着小槐子腰间系着的蓝田玉,问陈皮为何要挖她的墙角:“陈皮,难道你不认识他身上的玉镯么?我的东西。”
“石榴,我没主动勾搭小槐子,真的没有。”陈皮慌慌地对石榴说。“石榴你要相信我啊,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不是那种贱人,石榴,信我!”
“我信你。”石榴转向姜槐,指着他问:“那么是你禽兽了我的闺蜜?”
他在马背上握住陈皮的手,缓缓答道:“不错。我们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如鱼得水。她……照顾我很周到,心思也细。你所给我的,她都能给我,你不能给我的,她也给了我。姐姐,我在沙场出生入死这些年,累了,也倦了,只想要现在和和美美的生活。”
“你负了我。”石榴伸平胳膊:“大空,牒。”
大空忙从怀里掏出绸缎包裹着的天女牒,展开放在石榴手心,在她耳边小声说:“主人,您别生气了,空奴会一直在您身边好好服侍您的。回纥那么多男奴,您何必计较这个二空。赐福给他们吧,主人,您是整个翰海最慈悲的人。”
石榴展开天女牒,这是她在回纥辛辛苦苦筑好的燕巢。也是她在中原最强有力的护身符。耳中仍在轰鸣,大空的余音不断回响着徘徊在耳膜上:“您是整个翰海最慈悲的人……整个翰海最慈悲的人……最慈悲的人……”
细究起来,她从未有机会对陈皮说起过自己跟小槐子的不正当关系,也许陈皮只当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宫女姐姐和都尉弟弟吧。何必拆散这一对小燕巢,孩子没了爹多可怜。
“陈皮,我祝福你。谨防下一个樱桃,前车之鉴。”石榴收起天女牒,走到灰姬前面,拍了拍它的脑袋,踮起脚,轻轻拥抱她的老闺蜜。
陈皮哆嗦着接受了石榴的拥抱,握着她的手不停叮嘱:“石榴,找个更好的郎君。你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你好,要好好的!”
耳中回响起“要好好的……好好的……”
石榴笑笑,抽出手往后退了两步,望着高高在上的小槐子,淡淡说道:“姜槐,你负了我,我不会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