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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来寻去,小槐子挑中了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处避风凹。顺手拿刀砍了几根树枝子,抖抖雪,牵马朝那里走。绕过一大块山石之后,他才发现这里早已藏了个逃兵。
“我过路。”小槐子先表明自己的身份,又指指马背上驮着的包裹,生怕对方听不懂。他的意思是,你逃你的,我走我的,虽然咱们都带着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合伙在这个相对安全又保暖的地方藏一夜。
“嘿嘿,小兄弟,打算去哪儿贩货?”对方揣着手没挪地方,抬抬下巴示意小槐子也坐。“我算老买卖人喽,走过南,闯过北,大江口上凫过水。你要做点什么生意,说说,老哥给你把把行情。小兄弟头一回出关吧?这兵荒马乱的,经验老到的行商都赶在入冬以前囤好了货。”
原来是个服兵役的胡商,中原话说得还挺地道。无商不奸呵,晓得一打仗就溜,不肯白白送死去。小槐子把树枝挡在外面,从地上掬起雪洒上,布置好掩护之后,才坐到他旁边,两个人紧挨着马匹一起御寒。
“老哥儿,您是做买卖的好手,头一回上战场吧?这块好地方不遮住些,待会儿再过来突厥人,一逮一个准。”两个人听着山那边越来越嘈杂的厮杀声,小声攀谈起来。
胡商比较健谈,从茶叶到香料,无所不通,靠着侃生意练出来的嘴皮子,滔滔不绝地跟小槐子侃起明年该运些什么货才能赚钱。小槐子得知他是回纥人之后,拉着他打听天女的消息。
“天女人好,尤其对我们好。先前光听别人说她好,我才被抓来充了一个月的役,就心服口服了,那真是好。不光亲自下营照顾伤病,前阵子还带出一队医女,可敦和大将军抢着给发钱粮。其实那群小寡妇也算不上医女,但有人照顾着换药喂水,感觉就是比医官好。”
胡商啧啧几声,叹道:“小兄弟,实话跟你说,假如今天没逃成功,老哥也不怕挨几刀。被人抬回去往营里一躺,那待遇,有奶有肉有酒有点心有人伺候还能常常见着天女,值喽。”
“不打仗岂不是更好。万一你被突厥人砍死了,再好的待遇也无法享受。”小槐子彻底放下心来:可敦和将军罩着,在军中还有了威望,石榴似乎过的不错。
平安就好。等到了翰海,早早带她离开。
山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小槐子一心等着他们赶紧打完,好继续赶路,就问胡商:“多少人的阵势啊?怎么听上去如此激烈,打一整天还没分出胜负?”
“才刚开始打。星星峡这里零零碎碎地闹腾过几仗,今天晚上才动真格。要不然我还在营里烤肉吃呢,刚洒上孜然粉还没咬两口哩,战鼓咚咚响上了。”胡商拿胳膊肘碰了碰小槐子,挤挤眼睛对他低声说:“小兄弟,待会儿带你去发财。”
“发什么财?!逝者的东西,拿了要遭天遣。”小槐子不屑一顾。所谓的发财,就是有些人在清理战场时会将死者兜里的钱财饰物都扒出来据为己有,丧尽天良才会去那么做。
胡商同样不屑一顾,摇头道:“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二字,老哥这么实诚的生意人怎会乱拿。小兄弟,不是你说的那个发财。”
他朝着枣红马看了看,凑到小槐子耳边说:“咱们在这里躲着,等那边一打完,赶紧过去堵几匹乱马,牵回去供养给天女,她会赐福咱们。拿着天女赐福的点心到城里卖掉,能赚很多贯。反正今年跟突厥干仗就为了抢马,咱不堵,别人也会套上牵走。”
说完,颇有得意之色,挺自豪地跟小槐子炫耀:“天女庇护着回纥,今年一定能大败突厥人。你们没这样的福气,边儿上那几个州又被突厥掠了吧?”
“呵呵,我们大周懒得跟突厥计较,你看吐蕃,蹦q了几天,照样被打回去当孙子。我只关心今晚能不能过星星峡,谁胜谁负都一样。”不能灭自家威风……
“回纥必胜。”胡商的语气极其肯定。
“未必未必,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小槐子深有感慨。
“天女上阵,回纥必胜。”胡商一脸骄傲,笑嘻嘻对小槐子说:“你别睡着啊,等后半夜打完了,老哥带你去见证回纥人的胜利。”
什么什么?天女上阵?她不要命了?!小槐子急忙又问胡商,这消息是真是假。
“老哥还骗你个毛小子玩儿?天女今天穿件雪一样白的狐裘莅临星星峡,萨满披了张老虎皮和她站在一起,祭台就在战车上搭着,我冲出来时亲眼所见。”胡商信誓旦旦。
“喂,小兄弟,你要干嘛?别走啊,喂,你的马和铺盖不要啦?”
小槐子狂奔向主战场。
战鼓喧天,两边人都杀红了眼睛。
山口之下,乌压压一片铁盔,刀光寒,月光寒,雪寒,风寒,唯有马鼻子里喷出的白色雾气与触目鲜血热烈地合着战鼓,沸腾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冲杀声中。
小槐子谨慎沿着兵力相对薄弱的空隙奔跑,尽力避开双方人马,一点一点朝回纥那方阵后移动。靠一个人的力量在混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绝对是主动送命给阎王,他不求别的,只想顺利滑过去,找到石榴,然后护着石榴撤。不管石榴是主动观战还是被迫上阵,都必须带她撤。
东躲西闪,避不过时,少不得挥刀拼杀几招。行到阵中部,小槐子觉得背上痛,扭头反手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了彩,摸到一手红颜色。司空见惯,痛就痛吧……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是石榴么?
近了,更近了……战车之上的一定是石榴。小槐子坚定地朝回纥方向的白色目标移动。
“弩!”一排令旗齐刷刷挥下。
无数排浸了毒的利镞随之齐刷刷飞出。
小槐子狼狈地伏在地上,爬到一具死马后面躲箭,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被马蹄子踏过去。这些回纥人,不会打仗就别乱打啊!弓箭应该在一开始射向敌军,现在两边阵型都混到一处乱战了,箭没眼睛,不分敌我,伤敌五百的同时也会自伤五百……
“强弩!”又一排令旗。受伤的回纥兵潮水般后撤。
瞧,打伤自己人了吧?躲过这一轮乱箭,小槐子重新前进,他几乎能看清战车上那个人影了。今夜回纥多半会败,更需要救走石榴。
“撤!”回纥帅旗挥舞,鸣金收兵。
突厥人的帅旗也在挥,听说回纥现在靠什么萨满和天女占卜打仗,可汗说的没错,纯属胡来。打仗可不是跳大神,哈哈!他们迅速集结,重整阵型,意欲将对方一举歼灭。
小槐子的位置不太好,快被正在集结的突厥方队围住。他迅速摔倒一名负伤的突厥兵,扣上他的皮毛帽子,想趁乱冲过去。反正突厥会赢,装突厥保险。
“石榴——快撤——”看到回纥人都在跑,而远处的战车仍屹立不动,小槐子边挥着刀往前冲,边着急地大喊。
“人回的差不多了,放吧。”石榴t望片刻,吩咐他身边全副武装举着盾的空奴去翻译。将军同样在手搭凉棚密切关注着战局:“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估计那边已经得手,放。”
“放滚石。”石榴将手笼进狐皮暖筒子里,居高临下俯瞰突厥人。
“碌!”传令官摇起旌旗,两边山上白衣白帽满身雪的回纥兵挥刀砍断了革索。
厚雪掩着的攻事再无遮拦,倾尽其数,^石檑木翻着筋斗滚下来,铺天盖地,轰隆隆比夏日雷电还要震耳。
整个星星峡全都是回纥人的囊中物。
小槐子那一声“石榴快撤——”还没落下尾音,便湮没在漫山回荡着的滚石碌碌与惨叫之中。一大排檑木携着迸裂的山石汹涌而至,他眼前一黑,没能喊出第二声石榴。
太好了,是滚石檑木。这下突厥要输,石榴安全了。小槐子倒地前如是想。
冷风呼呼长啸,刮走了血腥气,也刮走了鬼号狼哭,不多会儿,一切结束。
未中箭的回纥兵们被派出去清理战场,该补刀的补刀,该俘虏的俘虏,该扒的扒,该拖的拖。而医女队伍则在阵后忙个不停,剜箭头,涂解药,为伤口止血,把重伤人员抬到车上送回营地去。探子们驱马分成两路,一路向都督报战果,另一路去探今夜真正主战场的消息。
他们的天女、萨满各自乘上辇,绕行于星星峡间,壮烈牺牲的战士诵念经文。
姜槐被檑木和僵冷的突厥人压着,双腿在檑木下汩汩冒血。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痛与不痛,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除了血在淌,人已麻木。常在沙场混,没人能平安。刀尖上欠过的,终究要还,拿起弓箭刀枪的那一天,便学会了无视死亡。然而就这样去了么,在离心上人只有半个星星峡远近的地方……
想睁开眼睛再看看这个地方,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也好,不至于死不瞑目。小槐子的意识越来越涣散,浑沌之中,隐隐约约听到有声音飘过来。
“……这里能长出鲜美的石榴,怎么就种不活槐树呢。大空,按说槐树不用结果子,该比石榴好活才对呀!”
“主人,等雪融了,空奴再去找商人给您从中原移植槐树。”
“罢了,挪来白受黄沙烈日的苦楚,最后还是会死掉。让它在长安好好地长着吧……大空,你知道么,大明宫里种满了槐树,可以遮风避雨纳凉。我很想念它。”
是石榴!小槐子用尽所有精神,撑起千斤重的眼皮,血光模糊中,看到一团白色坐在辇上,越来越近。
毛茸茸的雪狐裘,裹着无比熟悉的身形。小槐子费力地张口,然而睁眼已经令他耗干气血,无论怎样强大的意志都不能逆天呼喊出半个字了。嗯,狐裘,很好,冻不着……
“我很想念他。”石榴抬头望了望夜幕,月亮很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空奴举高火把引路,辇上新换的大毛垫子边缘缀满了镂梵经羊脂玉白象。辇夫抬着石榴,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
四周再次沉寂下来,连玉象丁丁相撞的细微回声也在小槐子耳朵里消失了。
石榴消失了。呼吸与心跳追随着她,消失了。
安静地阖上眼,一片黑暗。
三生有幸,临死之时,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三生有幸,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说想念我……
愿我来世为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年年岁岁,于漠上守住番石榴,守住你,守到地老天荒。
愿你今生……愿你今生……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