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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观外。
天色清明,屋宇崇丽,市居周绕,重邃如画。
肖思月看着那道高大身影,脑中嗡隆一声。
“老祖宗,您,您怎的从飞来院中出来了?”
都说她为人低调,不爱抛头露面,但和这位老祖宗比起来,那就什么都不算了。
近百年岁月中,肖楚河有记录的现身在世人面前只得一次,便是二十载前宫变那日,其人自飞来院走出,降临宫城镇压一应宵小。
肖思月虽然贵为长公主,但也从未有幸拜见过肖楚河,此时见到这位远祖,可以说是又喜又忧。
喜的自然是有肖楚河在,任何心怀不轨之辈都要潜身缩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雒城之变,至此可平。
而所忧之事,便是这位大肖太祖态度暧味,立场不明。
别的不提,安国观中那幕后黑手,同样是宗室出身,昔年亦有一番声名。
如今那位解开了自己枷锁的道长与清阳侯联袂而至,要斩草除根,老祖宗岂会坐视不理?
更别说那位道长还是仙道出身,并非武者一脉了。
肖楚河闻言看向她,目光似能直入心底,颔首道:
“仙道亡我大肖之心不死,今日上阳宫中之事恰如管中窥豹,虽只得冰山一角,犹可见对方处心积虑。
“老夫既然知晓这点,自不会袖手旁观。”
他目光移回观中,若有所指道:“至于尔等小辈的谋算,老夫不会干涉,也不会给与帮助。
“生死祸福,皆由天定。”
肖思月刚刚舒了口气,便又听他道:“当然,对于仙佛二道余孽,老夫亦不会手下留情。”
肖思月目光一凝,旋即苦笑起来。
事到如今,她已是无计可施。
……
安国观,内宫。
幽暗浮现,深邃扩张,呼吸间已是膨胀至数十丈宽广,如鲸饮百川,向着高屋华宇覆压而下。
一时间风卷楼台,声似海涛,安国观中一片狼藉,瓦砾抛飞如雨,烟尘蔽空。
道道光华自幽暗之中腾起,逸散出惊人的术法波动,但随后便为核心处那一尘大小的混洞吞噬,复返成精纯元气,回归天地。
“清阳侯!”
长生棺炸裂,有怒吼自其中迸开,一具骷髅自其中跳出,眼中燃烧两点猩红。
“孤还不曾寻你麻烦,你倒是找上门来了!”
王景闻言嗤笑: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你如今三身皆灭,只这一具枯骨身幸存,我若不行斩草除根之事,岂非放虎归山?”
“好好好!”骷髅闻言怒笑道,“既是如此,便让你看看孤的手段!”
它伸手一招,无穷黄沙涌现,狂风缭绕,在其体表聚成一具甲胄。
“数十年积累,毁于一旦。”枯骨独立满天黄沙之间,“就用你这小辈的性命来偿还吧!”
霎时间沙碛流漫,集散随风,王景双身并肩而立,四顾茫茫,不知所向。
“这便是其人手段?不是术法,更像某种神通,不但遮蔽了我灵神探查,就连武道身的神意也无法穿透。”
王景心中沉吟,忽然神意示警,武道身一掌拍出,将一具身缠疏布的干尸轰散。
不知何时,二身所处之地竟已成为一个庞大无比的流沙漩涡,周围缓缓抬升,无数干尸枯骨从黄沙中显露,簌簌坠出,向着王景扑来。
每一具枯骨的气势,都不亚于修出了神意的武者,甚至几具品相完好的干尸身上还有窍穴亮起,凝成武相。
举手投足间皆有黄沙缠绕,激射如雨,寻常法器都不能抵御,被轻易洞穿。
道人见状,信手自虚空抽出一柄剑器,清光莹澈。
他横剑一挥,恰似扶桑招展,舞动晨曦,万千浮光星坠如雨,将无穷白骨拦下。
武道身弹指,又是一点深邃浮现,将来袭的沙雨与尸骸悉数吞噬。
“这不可能。”王景沉着应对,心中犹能冷静思考,“安国观占地虽广,但也不该如眼前这般举目所见尽是浩漫沙海,更别提那些尸骸了。
“若真有这般手段,那骷髅又何必等我打上门来?”
他泥丸紫府之中,灵神睁目,一粒明珠亮起,正是真灵显化。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灵神吟咏有声,一道不昧心光显化,周围荒荒大漠顿如海市蜃楼虚幻起来,隐约可见楼台废墟之间,有骷髅一身金甲立于身前,骨手已经抓向了仙道身咽喉。
“滚开!”
道人适时睁眼,抬手便是一道如雷剑光,芒射斗牛,截云裁雪。
“区区幻景,也想乱我心神?”
“什么?你怎么勘破得如此之快?”
骷髅满心惊愕,它这门黄沙神通取自佛家尘沙之论,以六根所见法尘捏造幻境,惑弄他人,非是通达经义,参悟空观从而证就菩萨果位者,绝难脱出。
自掌握此法以来,未曾遇到敌手,如今却在王景身上失效。
它身形暴退,但抵不过剑光已达胸前,霎时间寒光一过,星月凋残,那黄沙凝就的金甲被硬生生击破,气凌横雪,将全身白骨震碎。
骷髅痛呼一声,跌落在不远处,浑身上下尽成齑粉,只余一颗髑髅奋力看向王景,怨气深重道:
“大好局面,尽数毁在你这小辈手里,致使皇位无望,本王不甘呐!”
王景横眉冷对,闻言道:“你在暗中潜伏良久,一手操纵雒京风雨,所为者就是登基为帝?”
“那本就是我的东西,”髑髅低声道,“昔年肖治与我有约,我若来取,他自当将皇位双手奉上。
“若非他违约,本王又何必强行索取?”
肖治,便是先帝名讳。
“你到底是谁?”王景闻言心中一动,开口问询。
“我是谁?我是齐王肖闾!不,不对,我是天子肖宪、是上将卓鼎,我是深砂菩萨……”
哪知此言一出,髑髅眼中两点血焰顿时剧烈跳动起来,口中最后吐露出来的名讳更是让王景惊讶之余又有几分不出所料的果然。
安国观外,肖楚河有所觉察,抬眼看来,嘴角勾起,声音回荡在观中,似在叹息,又像是嘲讽:
“你是飞来院十八菩萨之一的深砂,昔年飞来院为老夫所破,你重伤坐化,一点念头无处可去,只得依附在舍利之上,受时光消磨,机缘巧合下夺舍了肖闾这老夫后人。
“出于对老夫的仇恨,你开始在暗中筹谋,准备颠覆王朝。只是毕竟一点残念,恰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便渐渐不能自己,为肖闾记忆混淆同化。
“嘿嘿,反认他乡是故乡,到头来的苦功积累也是为他人作嫁衣,真够有荒唐的。”
“深砂菩萨……”髑髅闻言喃喃,而后重复道,“原来我是深砂一点残念。”
它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眼中血焰平复下来,不再看向王景,只是叹息道:
“皮包血肉骨缠筋,颠倒凡夫认作身。到此始知非是我,从前金玉付何人。
“唉,悔啊……”
余音袅袅,尚且不绝于耳,髑髅便失去了支撑,化作一股黄沙落下,露出内中一枚白骨舍利。
隐约可见一尊金身影像在其上闪过,头如火炎,口似血河,以髑髅为颈璎珞,着畜皮衣、象皮裤,足踏莲花,脐中又有一小儿,二手合捧钵,钵盛白饭。
面对这一枚菩萨入灭后残留的白骨舍利,王景却无心去捡拾,只是死死地盯着安国观外,手中长剑几度扬起,却又不甘垂下。
一道躯干魁颀的身影踏入观中,肖思月眉眼低垂,紧随其后。
“深砂昔年本是神灵成道,后来被度入佛门,将佛法与香火神道相结合,在护法神将的道路上走出很远,虽然难以度过第一次天劫,但颇善争斗。
“总之,是个好对手。”
肖楚河略带回忆地咂了咂嘴,向王景看来,笑吟吟道:
“小道士,你可敢像昔年深砂一般,对老夫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