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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开宴之前已经连续蹦跳了几天的舞者们就要迎来最终狂欢。他们分作四队,各自引着十辆大篷车从狼主宫的四门出发,一路如动物那般叫嚷着驶向城外。
这是摄图部由来已久的传统,不光为给城外驻军将领送上狼主的赏赐,最重要是让民众也能遍沾恩惠。
大概多数人一整年里都遇不上比此刻更开心的时候了,广漠人内心坚强,从不说大话漫言生活多艰辛,哪怕已到绝望悲伤的最后一刻他们也很少为自己掉泪。
然而喜极而泣就另当别论,一小点希望和快乐就能在这里赚取到大把的眼泪。
车队出来了,沿途观者如潮,连老人和小孩子都甘冒严寒挤在驰道旁翘首以待。有人眼底泛红,紧盯着漆黑的道路尽头等候火光出现;有人默默在向狼神祷告,祈盼好运能降临到自己头上;也有人忐忑不安,喉头发干却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想以平常心示人,而这也只能哄哄自己,没人会多瞧他一眼,少数真正看开的人压根儿就不会在这时候走出毡房。
来了!
跟在张牙舞爪的自然舞者后面,一字排下的十辆插满彩旗的大车缓缓驶来,两侧执火的禁军卫士将围观人群与车辆隔开,每辆车上各有两个戴着狼头面具的军士坐在挑起的帐帘后面,随机从车内摸出什么东西抛向人群,一辆车门开在左边、一辆门右开,十车各半。
扔东西的人在面具底下看不到外面情形,每年他们都要招来一片骂声,被说成是红眼贼,知道哪包有好东西就偷偷藏去一边,等瞅到空子再想办法自己撬出来。
其实这纯属冤枉,狼头人平静温和,心里但愿每次丢出去的全是惊喜,只不过他们说了不算,狼主会在出发前才公布一个数字,这些人能做的就是默默倒数,在间隔多少步以后往外扔一个包。
包里有食物、衣物,有从南边来的蔬果和饰物,基本上能得到锦缎或是首饰之类就算赚大了,够让人流一次泪。
当然,所有人最梦寐以求的就是“狼神之赐”,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包裹,一队十个,其中就藏着海联邦熔铸的飞鱼金块,一年四十枚,价值万钱,足以让一户十口之家过上好日子。
因为有的富户会专门收购这种飞鱼金,用来显示自家是被狼神眷顾的人家,所以它的成交价往往还要往上翻,而这就不难体会那些幸运抢得包裹之人会在旁人的羡慕和祝愿声中由亲友保护着迅速冲回家里去,围坐一圈,诚心祈祷完毕,拆包。
此日过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猜测四十枚金块的归属就是人们闲谈当中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上有狼神下有酷刑,没人敢觊觎金子,但为了钱,广漠人也会夫妻反目兄弟成仇。
突然而至的横财没有带来好运,祈祷和开包之时家人朋友全都一条心,为了缓解紧张或片刻后的失落,有朋友会开玩笑说:“如果开出来飞鱼金,分我一半怎样?”
“没问题,真开出来我真给你一半。”
拿到包裹之人总这么说。这是真心话,那会儿他根本不敢想里面会有金子,只求别是食物就行,虚无的财富还凌驾不到情谊之上,他相信自己能做到言出必行。
打开包,皮纸裹着三条鱼,周围人呼吸为之一窒。这就是狼主的高明之处,有时候这种起落刺激的游戏要比真金白银更迷人,鱼是第一步,可能就是条鱼,也可能,用刀子剖开鱼腹,一枚金灿灿的飞鱼金块就静静地待在里面。
谁不是空欢喜。
到这时候,金块得主已经忘掉刚才说过的话了,毕竟篷车换成毡帐、添置牲口或其它梦想了很久的东西让他瞬间就将财富支配完毕,朋友的一句玩笑话可不在此列。
亲戚或朋友咽下口水,也不会无趣地再提起半数之说,知道主人总要有所表示,如果迟迟等不到,那么曾经相濡以沫的人们就会像鱼一样,相忘于江湖。
“少主看吧,凡是过去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两人突然间就断绝来往,不用问,定是他们当中有人拿到了飞鱼金块。”
秦毅的侍女已经增加到了六名,他饶有兴致地听她们讲起“狼神赐福”这一传统活动,更换下祭祀礼服,没休息多久苏伐录的侍卫便来传令,引着他去前殿赴宴。
参加家宴的人不算多,就是狼主苏伐录和他的子孙,妻妾们都在后宫摆宴。秦毅到时,他见过的苏伐诚和苏伐诺都已经在场,苏伐诚的儿子,还有其他那些死在鉴魂式上的哥哥们的孩子全都不分大小地围坐在殿中的地毯上,当中摆着一个大火槽,上面架着一只半熟的肥羊在烤。
一天的祭祀活动下来,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肥羊吞口水,可苏伐录不发话没人敢动手。秦毅绕过烟熏火燎的地席,来到殿上给父王行礼,苏伐录的榻前摆了张长桌,下人正把刚烫热的酒往小壶里倒。
下方左手处坐着大哥苏伐诚,他笑着起身,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示意秦毅入席;胞兄苏伐诺在右面,同样笑脸相迎,而他右手边的桌子却被一名少女给占着。
秦毅没见过这女孩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上身所穿蓝色缎面棉服倒和清凉山的弟子冬装有些相像,细长白嫩的脖颈不减昭阳公主当年。五官线条清晰,鼻梁高挺鼻翼微薄,两个眼睛美得解忧忘愁,有这种脖子的少女头发多半也不赖,这么说吧,这副好模样在瀚海人里边也算是挑出来的。
少女也目不转睛地瞧着秦毅,苏伐诺扭头看下父王,回过脸笑眯眯地言道:“今天可真正是一家团聚了。小弟,阿妈没告诉你?当年你们失散之时阿曼已经在她的肚子里了。哈哈,这就是我们的亲妹妹。”
阿曼,也是那妇人的女儿。
秦毅正奇怪刚才似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声,有些反应不来,需要先在脑子里理下关系:后宫的老妇生有五子,大女儿跟了桑哈、下面是苏伐谨和苏伐诺,然后是自己——苏伐谦,小女阿曼为收官之作。
弄清楚后秦毅朝阿曼点下头,阿曼笑吟吟地起坐,用丝毫不带瀚海口音的圣朝官话说道:“小妹见过谦哥哥,大姐她还好么?”
“挺好的。”
苏伐录对秦毅摆摆手,说:“阿曼平日都在牙帐,你们兄妹初见,回头再好好聊,先入席吧。”
秦毅走去苏伐诚旁边坐了,面前的方桌上摆着船运过来的瓜果菜蔬,还有禽肉和鲜鱼,这些在广漠国可是难得一见,但他的好胃口被一只铁签穿烤好的大老鼠给破坏殆尽。
苏伐录吩咐开宴,下面地席的孩子们一哄而上拥过去割羊,而狼主却不忙举杯,他抬起握拳的右臂,肘部支在长案上,“老规矩,”苏伐录晃晃拳头说道:“你们几个猜猜,谁猜中了,赏飞鱼金十枚。”
这是猜枚游戏,就是猜中他手里捏着东西的单双或准确数目就赢了,秦毅不知道广漠国也热衷这个,却听苏伐诚先笑道:“总是我这做大哥的最吃亏。嗯……阿大去年拿了四枚,今年我就猜个五吧——五枚飞鱼金?”
苏伐录微笑着摆摆下巴,看向苏伐诺。“哈哈,”苏伐诺一笑,说:“既然大哥猜五,那我就猜是三?”
“不对,”苏伐录再瞧秦毅:“你说呢?”
原来是猜实数,这只能靠蒙。秦毅正要随便说个数字,阿曼却是先插口道:“阿大好偏心,你也不问问我,是怕我猜准吗?”
苏伐诚闻声垂下眼,心道可不偏心么,其他女儿都去后宫里吃,就你能坐到这儿,除了你,谁还敢和阿大这样讲话。
“哦?”苏伐录看着她问:“你知道?”
“那当然,”阿曼好看的眼睛对上秦毅目光,拿右手小指摸着鼻子道:“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我不和哥哥争就是了。”
“只有一枚。”
这个声音来自久违了的逍遥,秦毅总算知道刚才那声呻吟是怎么回事了。
“哈哈哈,苏伐谦你说?”苏伐录再次看过来。
“一枚。”秦毅说。
“对。”苏伐录点着头,似笑非笑地瞧眼阿曼,却不打开手掌让人看,而是吩咐下人给秦毅和阿曼各送上十枚金块。
宴散后秦毅回自己屋里,将侍女全部打发出去然后问逍遥:“你怎么知道是一?”
“那个阿曼在帮你。”逍遥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很快感叹道:“猜女人可比猜枚有意思多了。”
“真的是一吗?”秦毅问。
“是几都不重要,”逍遥说,“重点是正确答案就是一。”
“嗯?大过节的你和我打哑谜?”
“你平时的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逍遥嘲讽一句,“很简单,那女孩儿猜出了你爹的心思,我又猜出她的心思,所以我知道答案。”
“……??”秦毅想半天只说:“我父王不在这里。”
“想不明白?你没看她用一根手指摸鼻子吗?还说不和哥哥争。”
“一次说完。”秦毅不耐烦了。
“无论子嗣几个,”逍遥叹道:“大位只能传给一人,阿曼知道她爹心向着你,便借题发挥,抛出这么一个数字,而狼主也愿意让另外两人明白他的心思——不要和你争——这就是正确答案。至于究竟是几,可能是一也可能是二,他不公开,还同时赏了你和阿曼就是态度,是几反而不重要了。”
秦毅思索一下,说道:“这都你自己想的吧?不过就是个游戏,广漠人没这么麻烦。”
“对,”逍遥没否认,“你说得对,就是游戏。也许阿曼提出一种玩法,狼主觉得好玩就这么玩了,没有多麻烦,不过这女孩儿心思细腻灵透,很不简单。”
“呻吟声是怎么回事儿?”
逍遥不答,一夜就此过去。
苏伐录是冬月节过后的第三天才单独召见秦毅,还在寝殿中,听完这段时间他在沙滩的调查情况,苏伐录想了想,说:“苏伐谨的两名武师侍卫,其中一人可能被收买或威胁,在剑士的营帐里突然出手杀了他,是这样吧?而留在外面的四名武者一看到营地大乱就马上去向边防军报案,目的是嫁祸给那些剑士——两千名剑士,需要大军围捕才行,这样厮杀起来也就很难再留下活口,所以,正如你当初所说,设计杀害苏伐谨之人地位很高,至少要有能力操控他的侍卫。”
秦毅做出肯定的答复。
“那么,”苏伐录说:“四名武者应该知道他们失职是死罪,去报案的时候就知道,因此不大可能被收买,多半有其它原因;第二,苏伐谨的卫队被剑士杀光,可偏偏只有凶手跑掉;第三,剑士来到我国是偶然性的,谁会有时间预先设局?”
“你的意思是,还不能释放他们?”
“叫我‘阿大’。”苏伐录瞪眼,跟着他又摇头,“我刚说得很清楚,这些人还无法洗清嫌疑,或许被人利用,或许本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你想替他们开脱,好啊,去把幕后的真凶找出来。”
秦毅马上就明白了,铁察已经把自己审问张三的情况报告给了苏伐录,狼主认为他在偏袒剑士,因为他们都是从沙漠过来的,而且他又会剑术,若继续纠缠下去,很可能连他也要被怀疑。
“是,阿大。我会尽快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