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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的深秋,上海外滩,江风吹过,依然是那黄浦江上那独有的海派气息,男男女女都穿着各种时髦的秋装,呢子大衣,羊绒帽子,绒线围巾,小牛皮靴子,街上车水马龙,吵闹非常,隔着堤坝,便是横七竖八,成百上千的船只停靠在岸边。繁花,热闹,时尚,充满活力是上海这个城市的标记。
南京路上巍峨耸立的国际饭店里的豪华套房里,一个身材挺拔,穿着西服的男人正站在窗前,悠然的燃起一支烟,轻轻的吸了一口,关上了打火机,一手撩开了窗帘,望着窗外的外白渡桥上来往行驶的车辆,眯着眼,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嘴里轻轻呼了出来。
烟雾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的迷蒙朦胧,脸上没有悲喜,却让人一眼就看的出他心事重重,并不快乐。
“周先生,该吃药了。”一个二十出头上下穿着粉白色护士服的小姑娘端着一个小托盘,带着甜美的微笑走了进来。
“唔。”他的思绪被打断,沉吟一声,离开了窗口,缓缓的走到了书桌前。
大大小小上百次的战斗,留给他的是一堆的伤疤和病痛,他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既没有残废也没有死亡,只是那张曾经英俊无瑕的脸上,多了一条一寸来长的疤痕,还有就是头痛的后遗症。
他吞下了药片,喝下了水,说了声谢谢,但是她并没有动,他好奇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带着羞涩的微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周瑞康对这样的眼光十分熟悉,曾经的梅若梨,徐曼琳,程嘉琪,还有梅若君,都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他蓦然心痛,痛的皱起了眉,转开脸去,看着另一边的窗户。
她叫胡小芬,已经跟在周瑞康身边一年多了,原本是战地医院里的护士,瑞康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受伤,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一直是她精心护理着,出院后,宋远洋见他身边没人照顾,便私聘了她跟随在侧。
日本投降后,瑞康看了下复杂的局势,毅然离开了部队,他的枪可以对准侵略者,却无法对准自己的同胞,原想回重庆寻找梅若君母子的下落,但是宋远洋却让他务必先到上海一趟,说有要事商量。
来到上海后,宋远洋安排好了他的生活,却临时去了云南,电话里只是让周瑞康在上海等他回来,其他事情一切不用担心。
瑞康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交上宋远洋这个朋友的,不过两人倒是从一开始彼此看不顺眼,争风吃醋,变成了莫逆之交,想想人生际遇也是难以预料。
胡小芬长的很甜美,一张圆圆的脸上一对水灵灵的双眼皮眼睛,笑起来很甜,中等个子,身材圆润,不胖不瘦,活泼温和,就像是一轮温暖的朝阳。只不过,她这一缕阳光,照射到的只是一片荒漠,荒漠并不期待阳光……荒漠需要的是雨露......
瑞康轻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了窗前,此时写字台上的电话铃响起,胡小芬接起了电话,微笑着将电话递了过来说:“周先生,是宋先生的电话。”
瑞康接过电话,宋远洋在电话另一头说:“我今晚到上海,晚上十二点到你的酒店。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你让小芬出房门看看楼层,楼梯和楼下大堂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你自己别出房门。”
“哦?好。知道了。”
两人挂了电话后,瑞康心中莫名的紧张兴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猜测宋远洋身上有着什么和自己有关的秘密,看来今晚就能得到答案了。
午后,瑞康小睡了一会,想要让今晚保持清醒的头脑,睡的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又响了。
小芬轻轻的敲了两下房门:“周先生,是周太太从北平打来的电话。”
瑞康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捏了一下眼角,?起身走了出来,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嘉琪的声音:“瑞康,你还好么?”
“还好,你们怎么样?”
“也还好,爹就是挂念你,身子还硬朗,我们已经搬回了周家大院,咳,虽然是草木皆非,不过总算是回家了。定邦长大了许多,已经开始识字,我哥去找寻他失落的梦了……”
“唔……”
在听完嘉琪一连串的报平安后,瑞康只是沉吟了几声,便挂了电话。
周家大院,家,美好的童年时光,他经常在梦中梦见的地方,只是,他并不想回去,只要一想起父亲将念安扔在地上的那一幕,只要一想起若君那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声,他就不想回去。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父亲,怎么面对嘉琪,周家大院是一个让他矛盾痛苦的地方。
虽然他知道日本人走了,周家靠着原先的田产商铺也能慢慢恢复元气,还有程家接应,经济上不会有大问题,但是他还是把自己工资的大部分都寄给了家里,而他现在的一切费用基本上都是宋远洋在安排。
“周先生,周太太怎么不来上海陪你呢?”?胡小芬边随意的收拾着茶几上的报纸,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着。
瑞康皱着眉,一语不发,回到卧室里,关上了房门,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皮箱,打开了,里面有他的日记本,手稿,虽然他投笔从戎多年,但是文字,文学,写作,就像是周家的遗传密码一样流淌在他的血管里,无论战事多激烈,生活多艰辛,只要有空有条件,他都会用文字记录着心中的点点滴滴。
稿纸旁边还有一个透明小盒子,里面装了两枚结婚戒指,一枚是与徐曼琳的,一枚是与程嘉琪的。虽然与嘉琪依然保有着夫妻名分,但是在他心里,这段婚姻早就已经死亡。
在稿纸,日记本,戒指盒下面压着的是一个宽宽扁扁的盒子,他小心翼翼的那了出来,打开了盖子,里面层叠着躺着三条叠成长方形的精致手帕,一条绣着大雁,一条绣着翠竹,一条绣着红梅,每一条上都一个俊秀的“康”字,他轻轻的触摸着这三条手帕,心头酸苦的犹如一碗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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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宋远洋风尘仆仆的赶来,一进门,立刻让胡小芬离开,然后十分谨慎的看了看走廊,才关起门来。
两人一见面,都很是高兴,宋远洋蓄了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更像个智者了,拍了下瑞康的手臂,说:“嘿,周瑞康,总算又见面了,你可真是风采依旧啊。”
“呵呵,你真会说笑,我都已经破相了,还谈的上什么风采依旧。”瑞康笑着请他坐下。
宋远洋笑道:“哎,男人有点疤更是有魅力,我刚才看小芬看你的眼神,好像是对你是有意思了。”
瑞康扬起嘴角笑笑,摇摇头,深坐进沙发里,宋远洋拿了两根雪茄烟出来,递了一支给他,替他点燃了。
“我这次去云南,一路上可没忘了替你找梅若君母子的下落。”宋远洋说。
瑞康立刻坐直了身子问:“怎么样?有消息么?”
宋远洋摇摇头:“没有。我路过重庆的时候,特意派人去了趟缙云山小木屋,可是咳,连屋子都没了。”
“什么?屋子都没了?”瑞康吃了一惊,心一凉,屋子没了,那就是说若君再也没去过小木屋了。
“是啊,好像是有人故意去拆掉了。”
瑞康皱着眉倒进了沙发里,将雪茄烟送进了嘴里。
“你放心,我会留意这事的,等我们办完正事,我就联系各大报社,杂志社,登寻人启事。”
说着,拿起自己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郑重的放在茶几上,严肃的看着瑞康,说道:“瑞康,今晚上,我会解开你多年来心中的疑团。”他刚要开口,呡了下嘴唇,又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向外看了看,确认外面没人之后,才又回到沙发里,瑞康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小心谨慎,但是他也知道世道诡异,小心些还是比较好的。
宋远洋开口说道:“当年,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帮助你,我告诉你,我是受人之托。”
“是的,那人是谁?”
“你看看这个。”宋远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瑞康。
瑞康接过,文件纸的抬头印的竟然是“中国银行”,这是一份财产托管委托书,上面的条款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堆,周瑞康并没看的很明白,但是却看到了“一万两白银和五百两黄金”的巨额财富,还有几处房产的名字,令瑞康更惊讶的是上面居然还有“北平文星出版社”,令到瑞康惊的从沙发上跳起来的事每一页纸上都有同一个签名:徐曼琳!
他的脑子里挤满了问号,一脸惊疑的看着宋远洋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远洋又从包里拿出一封信函说:“这是曼琳的亲笔信,是在你们结婚前写给我的。”
瑞康接过了信,有些紧张的打开,信上写着:
“亲爱的Yvon,
很抱歉,对于你充满诱惑的求婚,我只能拒绝,理由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太阳,如果没有他,我想我会像黑暗中的花朵,很快枯萎死亡。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你一向对我都是那样的绅士,温和,我却对你总是那样的冷漠。
其实,我知道你的话是正确的,你是为我好,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他的心中另有她人,可是我就是如此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他向我求婚的那个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哦,不,再过两天我就要和他正式结婚了,我将为他的新娘,他的妻子,那时将会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亲爱的Yvon,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是我们一起在法国上学,一起在塞纳河畔歌唱,我一直把你当做好朋友,我知道你虽然说话不饶人,却是个值得信任,聪明的专业人士。
我想把我名下的一部分财产当做结婚礼物送给瑞康。只是,他是一个有着傲骨的男人,我想他是不会接受我的一番好意的,况且他的确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我想先做一份财产赠予意愿书,然后将这部分财产委托由你们的银行管理,并且由你亲自经手。由你替瑞康管理这部分的资产,所得利益之20%为你的佣金,剩下的80%归瑞康所有。待时机成熟时我会亲自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又或者,某一天,他需要钱的时候,我再告诉他,他一定会感动的,你说是么?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做噩梦,白色的婚纱变成了鲜红色,好冷,好冷,唉,我想我是太爱他,太怕失去他,所以变的如此精神紧张。不过,Yvon,万一,万一,只是万一,我有什么意外,请你帮助他,他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他不明白这个世界是由金钱权利推动着运作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和他成为朋友,在必要的时候帮帮他。
你看,爱情把我变的多么的敏感,多么柔软,多么痴狂,但是这种感觉又是多么的美好。最后,我也祝你能早日找到能改变你的爱情,到时你就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了。
曼琳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十八日”
看完这封信,瑞康已经明白了所有一切,嘴唇不停颤抖着,鼻腔酸涩,眼泪在眼眶中越盛越多,他用力的呡住双唇想忍住泪水,可是睫毛依然被泪水濡湿了,徐曼琳,一个他从未真正爱过,从未真正喜欢过的女子,却为了自己付出了全部的爱情,自己对她是多么冷漠,冷酷,甚至是残忍,甚至没有真正的去了解过她。
他轻轻将手放在唇上,想掩饰一下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却仍然无法阻止眼泪从眼角悄悄的流出来,他赶紧用手指擦掉,吸了下鼻子。
宋远洋也难过的沉默良久,过了一会,开口道:“瑞康,曼琳交给我的有这些资产,我一直都在管理着,现在只要你在这份协议上签上你的名字,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律师事务所再做一份法律文件交接,即可归属到你的名下。”
“不,”瑞康声线都在颤抖,摇了摇头,顿了顿,说道:“我不能要这些财产,我从未好好待过她,说真的,我曾经很嫌恶她,求婚也只是为了救若梨,并非出自我的本心,我有什么资格脸面去接收她的财产?”
宋远洋叹了口气道:“瑞康,她知道你不爱她,却依然要把财产赠送给你,你这样都不接受,不是等于再一次拒绝她的爱么?”
瑞康语结,但是依然摇着头:“徐恩海曾经逼我签过一份放弃继承权的同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