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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此琴凤形,古檀木所制,琴头如山,琴颈温婉,肩如美人,琴腰柔畅,尾如长凤,嗯,足尖裹着犀角,雕刻如叶。”
羊玄羽轻轻托着那张通体暗黄的长琴,言语平静,娓娓道来,不时微微颔首。
原本略微平静的山顶逐渐热闹起来,三俩扎堆,一边品着美酒,吃着烤肉,一边窃窃私语,多数目光还是不断扫过铁凌霜。
铁凌霜斜斜瞥着羊玄羽,见她只是说琴,没有一丝分神,眉头微微皱起,朝身后的秦扶苏看了一眼。
秦扶苏好似有十成把握,丝毫没有怀疑,只是嘴角一丝苦笑,从上了山顶到现在,她为什么看都不看自己。
羊玄羽轻轻推开桌案上自己的琴,将手中长琴放下,手指轻挥,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一扫而过,琴弦颤动,温润琴音好似从人心底响起,山顶嘈杂声瞬间湮灭下去,都盯着阙月台,羊玄羽点头赞叹,
“形如凤栖梧桐,声如温玉,直入心间,这柄琴,是唐代师家传下来的灵犀琴,是吗?”
跪坐在羊玄羽身侧的芸儿,是昆明城暖玉楼里的名妓,一身琴艺也是首屈一指,听到问询,微微点头,面颊微红。
“听说师家幼子师长青最近抱着一把古琴天天呆在暖玉楼中,原来是睡在芸儿姑娘暖阁中了。”
“哈哈”
一个纨绔可能是喝酒太快,已然醉醺醺的了,此刻放声大喊,众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那右侧一众琴娘也掩口轻笑。
芸儿看起来年龄不大,脸色尚薄,此刻被公然调侃,面如火烧,眼睛雾气凝聚,掩面羞愧起来。
羊玄羽轻轻一笑,低声安慰起来,
“听闻师长青琴术极高,能将此灵犀琴赠与你,自然是和你心有灵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恭喜你了。”
评一琴,弹一曲。安慰好芸儿,羊玄羽轻轻侧身,坐到一侧。落入风尘,万般不由身,芸儿很快收回羞涩之心,轻轻擦了擦脸颊,小声道谢后,坐到桌案前,弹奏起来。
琴声暖似耳边私语,如林间双鸟,穿叶追逐,欢喜雀跃,声至半途,好似是恶鸟驱逐,琴声骤然危急,片刻之后,渐渐哀怨缠绵,恨意难掩又有无限期待,仿佛有情双燕,天隔一方,再难相见。
对靡靡之声没有兴致,也不用去看众人陶醉脸色,尤其是身后的秦扶苏,眼看就要入迷,铁凌霜摇了摇头,睡了一下午,还未吃饭,闻到身后阵阵肉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身旁的桌案边,沐斌心神始终没有放在琴声上,侧头瞄着铁凌霜,眼神不断在铁凌霜脸上徘徊,最后盯着她脸颊上道疤痕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怒火朝天,那个王八蛋忍心在这么漂亮的脸上划上刀痕。
不过随即想到,自己母亲是南海人,那里有一种黑珍珠粉,据说经常涂抹可以消除疤痕,不禁又咧开嘴。
幻想着铁凌霜脸上若无疤痕,肯定是倾国倾城绝代风华之人,沐斌不由得心潮澎湃,不过随后又苦了脸,忧心忡忡起来。
朝中大臣,哪怕是皇家公主自己想娶也不是难事,可她是铁铉的女儿,父亲在府中和自己讲起靖难,言语虽然平淡,但可以听出来,父亲对铁铉领兵作战的能力极为推崇,对他的风骨更是钦佩,但如今毕竟是永乐天下,父亲是永乐臣子,如果自己要娶铁铉的女儿,为了整个沐家,父亲敲断自己四肢绝对不会有一丝犹豫,怎么办?
沐斌身后的侍卫看着自家公子短短片刻,脸色换了三样,心下赞叹,不愧是小公爷,这琴声软绵如此,小公爷也可以听的如此入神,看来老爷的教导终于出效果了。
两人正驴唇不对马嘴的神不思蜀间,沐斌见铁凌霜回头看了眼后面的烤鹿,这才想起佳人面前一片空空,连忙站起身来,整理一下破烂衣衫,一把抢过那只烤鹿,又从自己桌案上拎起一壶美酒,酒肉恭敬奉上,沐斌潇洒一笑,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做起了正人君子起来。
阙月台上一直静静听琴的羊玄羽看到这一幕,眼眸微抬,嘴角微微扬起,不过随即就收回了笑容,因为,所有人都开始盯着铁凌霜了。
果然,铁凌霜身后的戚辰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只见她伸手拽过一只鹿腿,狠狠撕下一块焦黄肉块,张口大嚼,狼吞虎咽,嘴角流油,毫无规矩。
一旁的沐斌倒是笑意盈盈的盯着铁凌霜,豪门公卿,穿衣吃饭睡觉连去茅房也要守着规矩,记得吃的最畅快的一次,就是在豹子口下逃过一命,接着就将它烤了,那时自己也是这样吃的。
嘴巴越咧越大,沐斌猛然惊醒,不行不行,不能再看,灌了一大口酒,拎起桌子上一直烤野兔,一边吃一边思索起来,回去要好好和父亲旁敲侧击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
只有一身红衣的韦渡河闭目盘坐,一丝气息也无,好像不是来听琴,而是来这里参禅悟道起来。他身后两道身影皆是面容冷峻,毫无感情的双眼微微眯起,平视前方。
一曲《双飞燕》终了,本该赢得满堂喝彩,但琴声消散,山顶只是一片寂静。
芸儿丝毫没有羞愧悲伤,双手按住琴弦,诧异的盯着铁凌霜,见她吃的畅快,自己肚子也微微作响,不禁有些向往,耳边轻笑响起,
“不要学她,你要是这样吃饭,会把师公子吓跑的。”
芸儿温婉一笑,点了点头,轻声说到,
“羽姐姐,真想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她这样,畅快的活着,不用看别人脸色。”
畅快?或许吧。羊玄羽沉默一会儿,抬起双眼,见铁凌霜在众人惊叹中风卷残云般的吃掉大半烤鹿,此刻正在埋头一只鹿后腿中,摇了摇头,伸手按住抱起灵犀琴起身芸儿,
“灵犀琴很重,你就坐我身边。”
说着伸手一挑桌案上自己的琴弦,声如铜钟,振聋发聩,众人心神一惊,不由得从毫无规矩的铁凌霜身上移开目光,看向阙月台。
羊玄羽轻轻点头,淡淡的说到,
“灵犀琴已鉴赏结束,下面请摘星楼的紫姑娘上阙月台。听闻紫姑娘最近得了一架春雷琴,正好可以让大家一揽风采。”
一个纤薄紫纱的姑娘,娇俏伶俐,尤其一双柳叶眼,细长如剑,颇有一股英气。正兴高采烈的抱起一家白色中微微泛青黑纹路的琴走上前去。
下面静静盘坐的韦渡河睁开眼,正前方是大啃鹿腿的铁凌霜,嗤笑一声,
“看来这次琴会,是被毫无吃相的人坏了气氛,惹得大家没了兴致,不过这等人,我们可以就当他们是蝼蚁,不需多废心神。”
铁凌霜丝毫未理睬,右侧琴娘脸上都凝滞一瞬,随即又是笑意吟吟,若说蝼蚁,在这盛世之下,沦为青楼卖笑卖艺卖身的人,才是真正的蝼蚁。
羊玄羽伸手接过那一身紫衣的紫姑娘捧着的春雷琴,轻轻托在手中,专注的观看起来,奔月山顶一片寂静。
眼看自己一言之后,一丝附和之声也无,韦渡河眉头一皱,光头上闪过一丝火光,手掌摩梭着剑柄,轻轻一笑,转头看向羊玄羽,
“玄羽姑娘,自古琴剑不分家,只有琴声未免太过枯燥,听说每届琴会都有人剑舞相和,我仰慕已久,此次前来正好带着两位剑术好手,怎么此次却没了剑舞?”
羊玄羽停住目光,转头看了眼缩在一角两位舞剑师,也不说话,又盯着手中春雷琴看了起来。
寻常琴会,怎么没有见你来过,这次忽然而至,不知道你韦渡河今天是要闹出什么名堂,沐斌剑眉扬起,瞥了眼韦渡河身后两个人。
一个面容雄壮,双手空空,另外一人,尖嘴猴腮,好似老鼠,手中拎着一把暗红长剑,这两人都闭目调息,好像之前未曾见过,不由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朝着挑起眉头的韦渡河哈哈一笑,
“不错,琴心还须配剑胆,今天玄羽姑娘评琴,来的都是琴中大家,手中琴也是当世重宝,寻常舞剑,未免拖累了琴声,韦将军既然想看,可观自当亲自下场,请着两位剑师不吝赐教。”
说着,抽出腰间那未开锋的厚重铁剑,对羊玄羽轻轻一礼,
“玄羽姑娘,请评春雷琴。”
韦渡河看着铁凌霜,轻蔑一笑,不再说话。围观众人也齐齐盯着铁凌霜,眼神闪烁,好似在等着她说话,见铁凌霜只是张口大嚼,丝毫不理会身外之物,不由得开始轻蔑起来。
“此琴春雷。春雷琴,需以雷击后的古木制造,尤以二月初二,东方天空,青龙抬头之日的雷击木最佳。”
羊玄羽将春雷琴竖起,盯着那白色琴身上丝丝灰黑痕迹微微颔首,
“色泽纯白如玉,香气清冽,这是超过三百年的银杉,此树极高,枝繁叶茂,古时传说林间精怪多喜栖息在此树上,故多引雷下击,这些青黑细纹隐约似电,微微焦黑气息传出,确实是雷击木。”
秦扶苏略微诧异的看着羊玄羽,见她不过观赏片刻就将那琴材质说的一清二楚,这不是浸淫几十年老琴师断然没有这种眼光,是何人教的她?
羊玄羽轻轻放下春雷琴,手指轻挥动,琴声骤然响起,声音空旷,隐隐雷声从天际传来,好似春雨降至。
赞叹的点了点头,羊玄羽朝着紫姑娘微微颔首,
“不错,这是初春之雷,这柄琴,与十大名琴中的春雷相比,也不遑多让,紫姑娘,请弹一曲。”
紫姑娘大喜,放下心来,这琴是一位相熟的恩客从地洞中挖出来的,那人不识货,被自己的暖暖闺房迷住了心窍,将琴赠与自己,没想到竟然如此珍贵。
羊玄羽退开,与那芸儿并排坐在阙月台一侧,下面就是山崖,秦扶苏张嘴想要提醒,微微刺痛,抬手摸了摸还未消肿的嘴角,压下心思,看着沐斌走到场中火堆旁,手里拎着那柄宽大铁剑,走到场中。
韦渡河轻轻颔首,身后那道拎着暗红长剑的人走出来,韦渡河嘴唇微微张合,一丝声音传到那人耳中,
“下暗手,让他再逍遥十天。”
那人呆滞的点了点头,走到场中,对着沐斌低头一礼,抬起头来,沐斌微微一惊,只见他的眼神迷惑混沌,好似不知身之所在,长剑出鞘,剑身发青,斑驳着纹路刻画出一只血色老鼠。
沐斌消散心中疑惑,对着他微微点头,重剑扬起,两人剑尖微微一碰,行过剑礼,齐齐退后三步,对峙起来。
难得见沐小公爷下场,山顶纨绔都哄闹起来,一群琴师也是美目轻眨,盯着沐斌的身影。
喧闹声渐停歇,紫衣姑娘跪坐下来,也对众人一礼,指尖轻挑,就要挥弦。
“咣当!”
铁凌霜抬手扔下手中骨棒,砸在桌子上,众人都停下手来转头望去,只见她拎起酒壶一口长气灌下,掏出手帕,仔仔细细的擦了擦手掌嘴巴,酒足饭饱,手掌发痒。
抬头看了看那只长剑,铁凌霜敲了敲桌子,铿然作响,回头对戚辰说到,
“把你长剑借我用下。”
戚辰虎目瞪大,浓眉扬起,暗暗冷哼,借给你还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捂着剑鞘走上前去,对着沐斌拱手一礼,双剑出鞘,正对着那人,咧嘴一笑,
“我来和你舞剑。”
那人眼睛微微一凝,瞥见韦渡河残忍一笑,随即点了点头,手掌一紧,剑身猛然一亮,那只老鼠浑身更是血红。
沐斌呆在场中一头雾水,转头看向铁凌霜,只见她对自己挥了挥手,
“小毛孩子,不想死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