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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忽然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瞪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吃饭干活的四乐。周家孙子辈都以“乐”字起小名,周老头在大孙子出生时为了表示自己很高兴,就给起了小名“大乐”,二孙子出生以后就叫“二乐”,以后的孙子依次排行,周晨在周家孙辈中排行第四,家里人都叫他四乐。
“扔咋地?你还能吃了谁呀!?”周老太太嗷地一声在炕里蹿了起来,抖着手前倾着身子,手指头冲着周晨一点一点地指着,本来盘腿坐在炕上,激动得整个屁股几乎都离了炕,“你冲谁瞪眼睛?你吃我的喝我的,我养你还养出仇来了?你个丧良心地!你那眼里还有谁?”尖利的叫骂震得人耳朵发麻,周晨站在地上憋得满脸通红,紧握的拳头都开始发抖。
其实对周老太太的叫骂哭号周晚晚从小就听惯了,隔三差五她就得来这么一出,在他们整个三家屯的女人里都是数得上的,别管啥事儿,惹着周老太太撒泼,谁都会头疼。
周老太太这一开闹不骂够了是消停不了的,听这开头,这是恼羞成怒了。周晚晚可以肯定,昨天主张把她扔出去的就是周老太太,而且在扔出去的时候周老太太一定知道她还有气儿。今天被周晨一质问,心虚了。
但周老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她知道自己理亏了绝不会夹起尾巴做人,而是会变本加厉地撒泼,什么时候把大家都闹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对她妥协才罢休。
周晚晚正担心周晨要受委屈,炕梢的一床被子忽然呼地掀了起来,睡得一头黄毛像鸡窝的周红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坐了起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大早上地吵吵啥呀?”
周红英很完全地遗传了周老太太的基因,扯嗓子喊起来那调门一点不比周老太太低,全家人的耳朵又受了一次折磨。
周老太太被女儿发了一通脾气,气儿倒顺了。过去把周红英又按回被窝里,盖好被子,语气柔和得与刚才判若两人,“英儿,你再睡会儿,天还早着呢。这会儿起来多冷啊,娘给你留着早饭。你再眯一会儿。”手还在周红英背上轻轻拍着,一副慈母面孔。
周老太太哄好了周红英,恶狠狠地盯了周晨一眼,顾忌到睡觉的周红英,没有接着撒泼,而是拿手指隔空使劲点了点他,又去缝她没完成的补丁了。
这茬算是揭过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东外间的门被打开,穿着露棉花的黑棉袄带着狗皮帽子的周家大孙子周富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进来。周富小时候摔断过腿,后来没接好,一条腿有点短,走起路来不好看,却不耽误干任何农活。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霜花和雪沫子一边憨声憨气地对炕边的周晨问道:“四乐,你咋没去队里出早工(吃早饭之前干两个小时活)?队长还问呢。”
没等周晨回答,王凤英的大嗓门就一惊一乍地响起来了,“唉呀妈呀!可不是咋地!四乐子咋没上早工?这就耽误俩工分呐!”
“大伯娘自己咋从来不上早工,这会儿知道心疼那两个工分了?”周晨看都没看王凤英,坐在炕沿上绑自己乌拉鞋的带子。
“你看谁家妇女还去上早工?”王凤英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前趟街(读gai,一声)赵五婶、屯东头李有子媳妇、老李太太家的三个儿媳妇,全生产队出早工的妇女有几十个呢,大伯娘不知道?”周晨系好一只鞋又系另一只鞋,接着不紧不慢地挤兑王凤英,“人家妇女不上早工是得在家做早饭干家务活,大伯娘可从来没做过咱家的早饭,你家的衣服都是二伯娘和大丫姐给洗的吧?”
王凤英被周晨说得老脸通红,又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他,憋得喘气都粗了。
“娘,吃饭吧。吃完还得出工呢。”还是周富看不过去,帮母亲解了围。
“唉!吃饭!”王凤英答应地痛快,屁股粘在炕沿上却没挪一下,而是冲着外边喊:“他二婶,咋还不吃饭?大乐都回来了!”
周平从厨房走进来,搬着一个黑乎乎的四角炕桌,22岁的大姑娘了,搬一张炕桌竟然还有点勉强,周晨过去帮她抬着,二人合力将炕桌放到炕上,周平又拿手里的抹布擦了一遍,沉默地走了出去。
周平和她母亲李贵芝一样,在家里极其没有存在感,每天只是闷头干活。用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李贵芝结婚二十多年没生男孩,成了周老太太看她不顺眼的最大理由。王凤英也因为这个欺负她,家里所有的家务都丢给她,她从不敢说一个“不”字。不下蛋的母鸡养着你就不错了,你还敢挑三挑四?
周平跟着母亲从小在这种辱骂和欺负中长大,慢慢的也变成了跟母亲一样的性格,每天沉默地低着头,只知道干活。
周晨把周晚晚和周兰抱到炕梢,空出地方来吃饭。又去把地上的桌子支起来,再转身去厨房帮着拿碗筷。
李桂芝带着周平、周晨来回几次把饭都摆上了桌,周霞也烧完火走进屋。王凤英这是才冲东里间喊:“二乐!二丫!出来吃饭了!”
东里间的门帘子一掀,周娟走了出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红色罩衫,露出棉袄上缝着的黄色假领子。这种假领子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东西,棉袄拆洗困难,在容易脏的领子上缝上用布或者毛线做的假领子,脏了拆下假领子洗,很方便,又美观。
虽然同样是饿得面黄肌瘦,周娟的脸上却比周平多了很多的鲜活气,再加上颜色鲜亮的衣裳和秀丽的五官、修长的身材,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周娟身后,踢踢踏踏地跟着塔拉着鞋后跟都塌下来的破棉鞋的的周军,十五岁的人了,还一边走一边用棉袄袖子抹着鼻涕,黑色棉袄的前襟和袖子脏得发着亮光。
一家人男女分桌做好,周老头带着儿子、孙子坐到炕桌,周老太太带着儿媳孙女坐地桌。因为二儿子周春喜、三儿子周春亮、四儿子周春来去了二百里外的干岔河水利基地,吃住在那边,得年前才能回来,男人这桌,就周老头带着大儿子周春发、大孙子周富、二孙子周军、四孙子周晨坐,三孙子周阳在村里的农田基建工地,管早晚两顿饭,不在家吃。
地上女人这桌,周老太太带着大儿媳王凤英、二儿媳李桂芝、大孙女周平、二孙女周娟、三孙女周霞坐,老闺女周红英还躺在炕上睡觉,每天早上都是给她留了饭,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
早饭很简单,菜叶子糊糊配老咸菜。糊糊是用秋天收集起来的各种白菜、萝卜、野菜等所有能找到的能吃的东西加白水煮成稀稀的一锅,水开了再撒几把玉米面煮出来的。玉米面也不是纯玉米面,今年秋天每口人就分到三十斤带皮的玉米棒子,哪敢搓下粒来磨粉,把整个玉米棒子连外面的皮再加上一些玉米杆一起磨成粉,吃糊糊的时候撒上两把。就这么节省着吃,分到的粮食也不够吃到明年收麦子,只能指望明年春天不要再接着大旱,能找到些野菜充饥。
野菜糊糊是男人那一桌一大盆,女人这一桌一小盆。地桌上这一盆放在周老太太面前,由她分配。
菜糊糊也不是可以敞开肚皮随便吃的,去年大旱,地里啥都不长,草都被饥饿的人们抢回去煮着吃了,树叶子、树皮只要吃不死人的东西都被拿来吃了,十里外的小寒山,方圆有三四百亩的树林子,树皮被扒了个干干净净,草根都没剩下什么。家里菜园子里的萝卜、白菜是从人嘴里省出来点水给浇活了,宝贝似地藏起来,每天拿出一点煮糊糊。
老咸菜还是四五年前腌的,黑乎乎石头一样,散发着酸臭味儿。就这个,也只能一个桌子一小碟,每人能分到两根就不错了。
炕桌上,男人们每人一只粗陶老碗,都盛上了糊糊,吸溜吸溜开始喝。周军黄色的大鼻涕吊在鼻子下面,他也顾不上管,只埋头喝糊糊,眼看鼻涕掉碗里了,他仰脖一吸,鼻涕有一半就被吸了进去,再低头喝糊糊,喝几口鼻涕又吊了出来,他再吸,周而复始……
女人们的桌上,周老太太开始分配饭食,先给老闺女周红英盛了满满一碗留着,再给自己盛了大半碗,又盛了大半碗给了周娟,“二丫今儿个要去乡里,多吃点。”
周娟喜滋滋地接过碗,炫耀地看了一眼周平母女,对周老太太下保证书:“奶,卫国说了,他一准儿能给咱弄到豆饼,来年就有大酱吃了。再看看徐大叔能不能拿回来点猪下水,到时候给爷和奶打牙祭。”
徐卫国是周娟的未婚夫,徐卫国他爹徐一刀是乡里食品站的屠夫,因为偶尔能弄到猪的头、蹄、下水,成为乡里人羡慕的肥差,又因为经常能给领导割几刀大肥肉,而备受乡里机关工作人员的重视,在全乡农民的眼里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在徐卫国的父亲由“徐大屁”变成食品站卖肉的“徐一刀”之后,他也从“徐二愣子”变成了徐卫国。后来徐卫国看上了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周娟,周家人当然求之不得,两人已经订婚两年,本来今年徐家人就来商量结婚了,可周老太太没同意。她要把周娟再留一年,周娟在家能给家里挣一分生产队的工分,发粮食也能多一口人的量,姑娘家吃的又不多,能帮衬家里不少。
给周娟分完大半碗,盆里的糊糊已经不够每人半碗了,周老太太扫视了一下桌上的人,给大媳妇盛了半碗,剩下的给二儿媳妇、大孙女、三孙女和四孙女各盛了少半碗。最后剩点,周老太太把粥盆刮得刺啦啦直响,将刮出来的一点儿汤汤水水倒进了自己碗里,又把勺子和粥盆都舔了一遍才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