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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天羽还记得很多年前,他拜师那天,双手端着茶盏举过头顶,满怀希冀的喊了一声‘师父’。
周远道肃容凝视,沉声说了一个‘好’字。
现在的程天羽站在山巅,又听得一声‘好’,终于不可抑止的哭出声来。
经过漫长的修行达到亚圣境界,身体的血肉骨骼,都可以作为能量之源。周远道的最后一剑,就是以身作剑。
万千清光从他的身体溢散而出,犹如漫天的飞羽飘飘洒洒。
清光尽,血海潮退,白云生。
竟是连尸骨也没留下一副。
掌院先生感知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心底一声叹息。
程天羽眦目欲裂,持剑而立,气息节节攀升。飞羽剑怆然出鞘,云海被斩开数丈通道,剑锋直向余世而去。
余世腹背受敌,前有掌院的石印,后有锋芒在背。以往这种程度的剑锋,根本不在他眼中,只是他今夜消耗剧烈,方才又受了周远道一剑,早已不复巅峰强大。
他眸光微变,闭了闭眼,脸色急速苍白下去。
同一时刻,林远归踉跄三步,咳出一口血来。
余世强行切断了林远归与护山大阵的联系。这是下下策,他自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但他需要护山大阵沟通天地的力量。
容濯的红衣在山风中猎猎飞扬,不再如血色浓稠,而像燃烧的火焰。
狂暴的魔息笼罩山巅。
在天罗九转的精神境中,他仍在陨星渊底,周身却燃起烈火,像盛放在长夜的红莲。扑来撕咬他的魔物都被烧成飞灰。
正在此时,殷璧越剑势大成。
‘青天白日’的刺目光辉,如电光明火,撕裂沉沉夜幕,向容濯斩去。
将无比明亮的白昼带到人间。
倚湖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剑鸣震彻回响在横断山。
余世完全掌握了大阵的力量,睁眼的须臾,却似有所感,选择硬挨了石印一击,拂袖间铺天盖地的威压向殷璧越袭去,
“临渊剑拿来!”
殷璧越一怔,威压之下,危机丛生,剑势走向却已不能再变。直直刺破容濯周身火光,没入皮肤。然而离心脉不到半寸距离,再不能进一分。
只见容濯涣散的瞳光凝聚,竟是强行从天罗九转的精神境中挣脱出来,垂眸凝视着剑锋道,“临渊……”
殷璧越心中焦急,但剑被容濯制住,背后来自余世的剑气也只剩毫厘……
死亡的阴影之下,蓦然天旋地转。头晕脑涨。
他被人拎起了衣领。是掌院先生。
先生没有带他飞,而是一手一个,拎着他和洛明川,直接破开空间,须臾就来到了学府后院之中。
比起前两次,以所赠盖印信笺穿越空间的经历,这次更加不可置信。
殷璧越在落地的瞬间,甚至还能感受到后心冰冷的杀意。心有余悸。
掌院先生一松手,殷璧越就扶住洛明川,发现师兄已陷入昏迷,就像在兴善寺对战了观的最后,人事不知。
先生在躺椅上坐下,疲惫的摆了摆手。
他便扶起师兄,先安置在后院的厢房。
横断山上无星无月,今夜的学府却是星辰辉煌。
殷璧越出来时看见先生靠在竹躺椅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很多。银色星光落下,尽数染白他的鬓角。
李土根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百年前参透空间奥秘,当世独一无二,但这样带人强行突破,还是第一次。
更何况他最后拍了程天羽一掌,将对方送去了青麓山。
剧烈消耗的不仅是境界修为,更重要的是生命力。
殷璧越行了一礼。
还未说话,躺椅上的人先开口了,声音微哑,“余世伤成那样,没了大阵支持,不敢出横断山,得一些时日才能恢复。容濯也在境中受重伤,要卷土重来,还需长谋。”
殷璧越蹙眉,他们有了时间不假,但情势依然危急。勾结魔道的或许不止余世,容濯虽重伤,或许还留有其他安排。
他没再问,而是起身给先生倒了一杯茶。
君山云雾茶,在东陆时师父随手给的。
茶汤清亮,映着星辰微光,热气氤氲,先生啜饮一口,满足的喟叹出声,似是精神了很多,
“想说什么就说,全都说出来……”
今夜变故太多,殷璧越心里乱成一团,开口话就多起来,
“余世和容濯都糊涂了不成,临渊剑早就被我师父回炉重铸,如今只有春山笑和秋风离。我要能有临渊,还至于……”
他突然不说了,在先生温和目光的注视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生看着他,像看睁眼说瞎话的孩子,
“可是,临渊就在你身上啊。”
殷璧越如遭雷击,怔愣后缓缓低下头。腰间的长剑无声沉默着。
像是嘲笑他空有宝山不自知。
临渊剑做为真仙留下的遗产,意义非凡。多年前甚至有传言,卫惊风就是得到这把当世第一神兵,才成为圣人的。
有句话叫得临渊者得剑道真意,得天下。
先生理所应当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殷璧越怔怔道,“……师父没告诉过我。”
“哦,那他可能忘了吧。”先生又摆手,
“春山笑,秋风离,都是他自己打的。临渊剑是天外流火锻造,也只有流火能熔,现在这世道,上哪儿找流火去?说来诓余世那种人而已。”
殷璧越不关心上哪儿找流火,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好端端的倚湖,怎么就变成了临渊。
这么一件大事,师父可能忘么?
殷璧越想了想,还真可能。对师父来说,只有睡觉大过天。
以往的每个细节都被放大重演,第一次拿着这把剑的恐怖错觉,起初真元无法注入剑中,遇强则强的剑鸣,了观看到它时的震惊和愤怒……
全铺展在殷璧越眼前。
“倚湖是一把怎样的剑?”
“一把神兵。”
“为什么给我?”
“不是我给你,而是它选了你。”
荒原上师父如是说。
殷璧越解剑再看,突然觉得不重要了。倚湖也好,临渊也罢,都是他的剑。
褪去夸张的传奇色彩,就是一把日夜被他拿在手里,该练剑时练剑,该杀敌时杀敌的剑。
真仙意凌霄能用它安定天下,自己或许没那么大本事,也能用它斩妖除魔。
殷璧越忽然想到,周远道陨落,能与魔道抗衡的亚圣又少一位,消息传出去,南陆免不了人心浮动,“青麓剑派那边……”
“周远道三个徒弟都成器,只能看他们的了……”先生感叹道,话锋一转,
“眼下最大的麻烦,正在屋里躺着,和他相比,其余算的了什么。”
殷璧越明白了先生的意思。
没人知道洛明川什么时候醒,醒来会是什么样。
他想,虽说师兄封印了了观的修为,可那样强大的力量蕴藏在体内,如何能稳定不变?
这次可不比在沧涯山,有剑圣在旁边看着。如果醒来的是魔尊,或者师兄丧失神智,现在这天下,谁还能制住他?
但殷璧越依然相信洛明川。与形势无关。
“会有办法的。”
先生听了这话,笑起来,从躺椅上起身,似是要散步去藏书楼看书,声音遥遥传来,“卫惊风的徒弟啊,像他。”
殷璧越沉默。
说起师父的徒弟,大师兄的剑道天赋像师父,二师姐武者的锐气飒爽像师父,三师兄的好酒疏狂像师父,就连五师弟的自恋都像师父。
自己哪里像呢?
如果剑圣还在,一定会理直气壮的回答道,“你当然像老夫啊,帅的像老夫!”
可惜现在没人能解答殷璧越的疑问。
他一个人站在院里,看着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从黑暗到光明,好像只有一刹那的时间。
冬日的晨风吹来料峭寒意。
东方欲晓。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黎明时分,一辆马车驶出学府,殷璧越带着洛明川往西去。
以他如今修为,片刻不停,御孤舟渡海,到西陆也只用三日。
最终到了盘龙岭。
灵气凋敝,人迹罕至的山岭,冬日更显萧瑟。黄叶铺地,冷风肆虐,鹧鸪和乌鸦不时啼鸣。没人想的到他们会来这里。
殷璧越清理布置了一个山洞。床榻,方几,蒲团,甚至是烛台,都一应俱全。
这让他想起了出行自带全套家具的话唠,有些想笑。
但在云阳城置办东西时,一想到不知要和师兄在山洞住多久,就觉得舒适度还是很重要的。
眼下再看更觉眼熟,似乎他们赶赴折花会的路上,正是在这里歇了一夜。
只是那时他还会因为师兄近身三尺而不自在,一夜无法入定修炼。
殷璧越将洛明川仔细安置在床上,拿出阵旗,凝聚精神,开始布置阵法。
他说会有办法,就不会让掌院先生或者其他人一起承担风险。
半日过去,殷璧越脸色苍白,额上浸出细密的汗珠。最终以真元刺破指腹,逼出一滴心头血,滴在洞口。
霎时间九面阵旗隐去行迹,无形的屏障凝聚而来,洞外呼啸的风声都静下几分,仿佛此间被隔绝了一般。
殷璧越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阵法已成,气机与他性命相连。人死阵方破。
当洛明川醒来,神智不清甚至更加严重,阵法或许不能阻拦他多久。
但想要出去,只能先杀死布阵者。
现在,他就在这里,守着师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