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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成君有些害臊。她平时行事性子虽大咧,但毕竟也是个女孩子,且尚未出阁,被说中了男女之事,脸上不免是要挂不住的。
“娘……”
霍显见她这般,也不深问了,只说道:“你有分寸就好,既然想入掖庭,对待自己,必是要苛刻些的。”霍显将她往边了拉,环顾四下,见无人影儿,便低声向霍成君说道:“成君,你……可听说过守宫砂么?”
霍成君大窘:“娘……你、你可说到哪儿去啦……”
霍显一叹:“哎!你个死丫头!你当娘说什么呢——臊成这样!娘是问你,‘守宫砂’如何制成,你可晓得?”
霍成君摇头。
“这‘守宫砂’原是守女子贞洁之物,点于女子皓腕,失贞则砂褪……”霍显开始滔滔不绝:“这种奇妙东西,如何制成呢?娘告诉你——早听闻传言,若制守宫砂,需养一雌壁虎,自小以朱砂喂养它,逐渐地,待吃够了朱砂,这壁虎便会全身变赤红,到时再以杵捣烂,点染女子白臂,为‘守宫砂’,待女子成婚后,此朱砂便会消失。”
“娘……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成君,你不是好奇娘的暗室中养的是什么吗?娘告诉你,娘养的是人,活生生的人!”
“人——?”霍成君一脸疑惑。
“怎么?你很惊讶?鄂邑盖长公主能养美人,献于建章,你娘我不能?”
“成君不是这个意思……成君……不太理解……”霍成君道:“娘也养美人儿,欲献建章?”
她自然不能理解,鄂邑盖长公主为讨好君上,献美人于建章,这种理儿,也是能说通的。只是……她娘为何要仿效盖长公主呢?若献美人得宠,陛下爱之,那岂不是分薄了她霍成君未来的荣宠?
她娘得不偿失呀!
“你傻呀!”霍显戳她鼻梁:“真是个傻丫头!娘脑袋坏啦要给君上进送美人?这美人要是得宠,于我女儿成君,有何好处?!”
“那娘……”
霍显将霍成君又往里拖了拖,确信四下无人,才说:“这事儿,你万不可与你爹说的,他胆子小,若教他知晓了,只怕要生事。”霍成君点头。霍显才说道:“娘养的不是一般的美人儿,而是……花药人。”
“花药人?”霍成君疑是自己耳朵没听清楚:“这是个甚么……人?”
“美也是极美的,只是,她们的美,不是用来取宠君上。娘养着她们,自有娘的用意。”霍显有些得意:“这些女子,养在暗室,整日里以花、以药入浴,成君须知,各种花、药,都有它不同的用处,女子浸泡久了,自然周身散发着花药的味道,所经之处,便似熏了药了。”
说着,霍显便拉霍成君缓缓走着……
她们在一处暗门前停下,霍显熟练地触动机关,门随之而开,她向霍成君说道:“成君,这处便是娘养花药人的地方,你进去闻闻。”
霍成君好奇地跟着霍显小心步入暗室。
暗室之中,窗户被封得密不透风,半丝儿阳光也不能透进来。但室内却灯烛通照,亮堂如白昼。
霍显解释道:“‘花药人’日日要养药浴、花浴,若被阳光蒸了,效用便全无啦。这些烛光却是不碍的,并非来自天光,伤不了‘花药人’。”
霍成君跟着她娘,一点儿一点儿走进去,她观察得极仔细,对这暗室中的一切都极为好奇。
暗室虽名为“暗室”,实则是亮堂堂的,陈设布置从新,半点不令人心生恐惧,反觉这是一间隐蔽又幽静的小屋子,适合爱清净的人小住。
看得出来,霍显对她的暗室、她的“花药人”极为重视。
霍成君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室内的一切。
霍显带她绕过一张屏风,拐了角儿,又入一室。
这一间小室有帘帐遮蔽,在帘外能听见流水淙淙的声音,氤氲的雾气从帘子那一头飘过来,热腾腾,暖蒸蒸的……
“娘,里面是什么?”霍成君不禁问道。
“花药人在洗浴。”霍显笑着答,她的脸上一副骄傲的样子:“这些都是娘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她走上前去,撩开了帘子:“成君,你看——”
霍成君探头小觑,只见云遮雾罩的“幻境”之中,果有几个女子在泡药浴呢!雾气太重,她也瞧不真切,但凭仓促过眼的一片冰肌玉肤,也能想见,洗浴的那几个女子,定是世间少见的绝代佳人!
那几个女子见是霍显来了,虽身在药浴中,却仍十分拘礼,她们并不说话,但能感觉出,她们待霍显是十分尊重,又敬怕的,因在浴池中颔首,不敢直视……
霍显道:“不必拘礼。”便将霍成君往前推了推,向池下道:“这是二小姐,你们头一回见,好生见过吧。”因又补了一句:“往后,你们要效命的,并非我,而是二小姐。二小姐若能顺利入得掖庭,你们当拼尽全力,保二小姐母仪天下,可知?”
池下颔首。她们方才抬起的头又向霍成君低下,行为规矩却又谦卑……
霍成君有些发懵,不禁好奇道:“娘,她们……她们是何人?”
“她们是娘的人,日后,也会是你的人。”
霍成君便料着这又是母亲为她铺设好的路上的一枚棋子。
花药人……花药人……
到底有何用途呢?
霍显没有让她在浴池边停留太久,便又将她拉开了,领入又一间暗室。
这暗室如蚁窝似的,层层叠层层,环环扣环环,像是永远摸不到尽头。莫说外人闯入,便是霍成君她这个自小在大将军府上长大的“家里人”,也不识得的。
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家中还有这样的暗室。
霍成君跟着她娘,走到了一间雅居,很快便有侍女将她们领入上座,霍成君端起茶碗,有些郁郁:“娘,今儿我觉得真奇妙,好些事儿,是我从前都不知道的……”
霍显能知她的心思,便说道:“成君,娘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娘养花药人……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爹知道么?”
“你爹?”霍显有些惊讶:“你爹这样迂腐的木头桩子,能教他知道么?!”她缓了一声儿,又说:“至于从甚么时候开始……那是早呢,很早之前——凤儿才坐上皇后之位,上官桀一家沾沾自喜,与你爹为敌,那时,娘就开始筹划‘花药人’的计划啦。这些个女子,都是你娘亲自挑选的,个个灵透。方才你也看见啦,她们相貌如何?娘挑的,个个出色呢!娘想,好生养着,总有一日,她们是能派上用场的。”
“娘觉得,她们会有怎样的用处?”
霍显听女儿成君这么问,便欲缓缓引之,故此反问:“成君,你方才也见过她们泡药浴的样子啦,可有什么想法?”
霍成君想了一想,问道:“娘,药浴的成分是甚么?”
“多呢,”霍显盘指说道,“以麝香为主,各料辅之,日日浸泡,久之,浴药的成分便深入骨髓啦,剔也剔不掉。……还有旁的,娘此时明点,于你也无益。”
霍成君十分聪敏,当即便说道:“娘,这便是你方才与我说‘守宫砂’传言的缘故?你养的‘花药人’,也是照着这个法子来的?”
“成君聪明呀!”霍显有些高兴,说道:“是啦,喂朱砂与壁虎,久之,壁虎周身成赤色,可捣之为女子点朱砂;养‘花药人’也是这样的,以药浴浸之,时间久了,药与身,便密不可分。娘便给这些被娘选中的美人取了个名字——”
“‘花药人’?”
“对啦,‘花药人’便这么来的……”
“那……!!”霍成君似想到了什么,狠拍一下大腿,恍悟道:“皇后宫里……娘曾说过,早安插了眼线的……?”
“是,成君想的没错,”霍显半点不避讳,因说,“椒房殿里,多是娘的人。娘安插的,并不是普通线人,她们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娘的‘花药人’。”
“啊?”霍成君大惊。
“怎么?成君认为有何不妥?”
“娘想的周全,只是……”霍成君有些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
“只是,娘所做的一切,爹并不知道,将来若东窗事发,娘可要怎么收场?”霍成君想的是没错的,毕竟这种所谓“花药人”到底有多大的害处,连制造出她们的霍显,都不一定是清楚的。若然生了事端,陛下追究起来,可是要连累整个霍家的!
霍显明显有些不高兴了:“成君,娘的好成君!你现在这畏首畏尾的模样,简直和你那个爹一模一样!”
“娘别生气,”霍成君说道,“不管何时,成君都是与娘站在一道的,娘比爹爹聪明,成君愿意听娘的。”
“娘的好成君……”霍显搂了女儿在怀里,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心里很高兴。
方才浸在药浴中的几个女子,此时华衣美服,穿戴整齐,袅袅并立于她们面前。
霍成君仔细看过去,这几个女子,个个肌骨莹润,姿态美好,站在那里,教人瞧了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来。
“娘,她们这是……?”
“成君,你凑上去,”霍显点点头,“你凑上去闻闻,娘养的‘花药人’,身上香不香?”
原来是这样。她娘知她心中好奇,要教她去闻闻呢!
霍成君站了起来,一脸高兴道:“谢娘成全!”
她走了上去。
心中琢磨着,眼前这一列女子,个个都是她娘亲自挑选出来的,容貌自然不必说,仪态修养想来也是不错。如今又以药浴养之,肌骨莹润,肤生幽香,更添味道,让人闻了,只怕更是喜欢呢!
她便凑了上去,满怀期待地嗅嗅——
竟是没有半点儿味道!
她大惊。
霍成君以为自己鼻子出了问题,连忙换了一个美人,凑上去,再闻。
——竟仍是没有半点儿味道!
这断不会呀!
她方才亲眼看见这几个美人在浸润药浴,听娘话里的意思,这几个美人很早前就开始浸药浴了,以药养之,药入骨髓……
药都入骨髓了,这身上还能没有味道吗!
也是奇怪!
霍成君回头,用求助的目光瞧她母亲。
霍显笑道:“成君,闻到药香味儿了吗?”
霍成君摇头:“没有,甚么味儿都没有。娘——怎会如此?您、您换人啦?”
霍显笑着站起来,走近她女儿:“傻丫头呀,自己闻不着味儿,便说是娘换了人,有你这么思考的么?”她拍了拍霍成君的肩膀,说道:“娘没有换半个人!成君,你现在见到的‘花药人’,便是方才在浴池中见到的她们,娘可没动手脚。”
“那怎会……?”
霍显不再卖关子了,直说道:“孩子啊,娘不是一直在说么,‘药入骨髓’——‘药入骨髓’啊,初泡药浴,女子周身皆会沾染药物,走近了,能闻得花药的味道。再泡药浴,花药的味道更甚、更浓。泡的时间更久,女子近身,反闻不到药物的味道了,这是为什么?”
“入骨髓啦?”霍成君很快反应过来。
“是呀,药物已与身子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分辨开来。就像壁虎与喂食它的朱砂一样,到最后,朱砂与壁虎早就融为一体,分不开啦。”
“这怎办?”
“傻呀,这个丫头!咱们还要怎办?这个不好么?你想呀,”霍显说道,“娘派去椒房殿的花药人,若身有异味,必然会被人识破;正因为她们半点味道也没有,娘才放心!她们入得椒房,便与普通宫女子一样,只要她们不说,普天之下,除了娘之外,再无人知道她们的身份!她们永远都是安全的,她们背后的我们,也会永远安全!”
椒房殿。
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往日入午的宁静。一阵的声音压过之后,仿佛触了点儿似的,又连带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椒房殿的今日却是没有午眠了。
“王姑娘”跪在殿门前慌里慌张,待脚步声砸到了她额前,她才醒悟过来,再不说话是不能啦,因惶急道:“陛、陛下,婢子……禀、禀……”
“怎么?连个利索话儿都说不明白,你倒有脸利索地活着!啊?”皇帝飞起一脚便将她踹了边去。
她连滚带爬又趴了皇帝脚跟前,哆嗦着,也不敢说话……
“朕问你,皇后……皇后到底怎么啦?”
皇帝远从建章宫而来,竟连辇子都不坐,一路小跑来,待到了椒房,额前挂满了汗珠——他急的不能耐,丝毫不管顾失态。
“皇、皇后……娘娘她、她……”
皇帝惶急不能,便绕开那宫女子,自个儿往皇后寝宫撞,才近得门前,便被两个侍女抱住了腿:“陛下,陛下不能啊!”
好一阵鬼哭狼嚎,惹得他心里更加烦厌。
不能……不能……
这个不能,那个也不能。就因为他是皇帝,更要守制,要为龙体三思、要为江山社稷三思……成日嚼道这些,烦不烦?
他只想进去看看他的妻子,他的平君,可还安好?
旁的,他一概都不想管!
皇帝正想硬闯,皇后寝宫的门终于打开——
出来的是阿妍。她身后跟着两名满手是血的医女。
医女瞧来是个不中用的,这才见了皇帝,双腿便打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
“回话——里头怎样?”皇帝几乎咆哮起来:“朕的皇后……她怎样?啊?!说话啊!”
两名医女哆嗦着伏倒,瑟缩不敢言。
皇帝正要撒气,却被阿妍挡住了。
皇帝这才记起,眼前除了不中用的医女外,还有阿妍,还有阿妍在呢!他似抓了根救命稻草,扶着阿妍的肩,怎么也不肯放——
“阿妍,你说,你告诉朕,平君怎样?嗯?”
艾小妍退了一步,眼神里有哀伤:“陛下,皇后腹中孩儿……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也只有她敢,也只有她能,将这桩事说知皇帝。
皇帝忽然平静:“你——说甚么?保不住?怎会?”他眼中空茫茫一片:“不是过了三月,胎儿不易失么?平君身子一向康健,怎会……怎会保不住朕的孩儿?”
艾小妍失魂落魄:“便是保不住了,医女们……已经尽力了。”
她低下了头。
皇帝慌措,惊觉自个儿不该将太多关注放在孩子身上,他走前向医女道:“你们听着,孩儿没了便没了,朕不计较。你们——快去仔细瞧皇后,若娘娘有甚么闪失,朕、朕一定数罪并罚!”
“诺——”两名医女颤抖着回身,连跌带爬,几乎是“跌”进了皇后寝宫的门。
皇帝站在那里,一个人,忽觉十分的孤单。
“阿妍……为何……平君为何会遭此厄难?老天为何要如此重罚朕?”
幸好,还有一个阿妍,他能说心事。
而这个问题,阿妍回答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