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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后之事,便这么定了。众臣也不愚笨,皇帝既然都“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便知陛下心中也觉许婕妤是上佳的后位人选。
谁愿意明知君意,却要反其道行之呢?
是嫌活得不够长久?
这一下再想,多少人都恍悟陛下那一封诏书“寻故剑”之意,原是为了故人。众人心中都道,这市井小皇帝还真有意思,与大伙儿打了这么个哑谜。
君王情深,亦不知是福,是祸。
霍光呢,回府免不了有白眼受的。夫人霍显此时恍似个泼妇,叉腰立庭门之内,霍光方踏入门槛,便作势要揪扯他耳朵——
“这是怎地?今儿朝上,恍听说老爷上谏欲立那个民女之子为太子?老爷糊涂啊!……这市井民妇的儿子做了太子,咱们成君如何自处??”
“干成君何事?咱们成君又非帝君之妾,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霍光脑筋还算清楚:“再者,老夫朝上所言,你怎如此清楚?”
霍显傻了眼,没防备霍光又提了这茬儿。——霍光朝上所言所行,她怎会如此清楚呢?那当然是她往小皇帝的朝廷,插了眼线呀!
这可是犯了大忌的。莫说小皇帝容不得,便是霍光,也难容她这般做。
霍光因说:“老夫朝上之事,你这一妇道人家,便别管了。该撒的手,便撒去,若让老夫知道,你将手伸向了朝廷,老夫定斩不饶。”
霍显面有不甘,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不平道:“大将军乃成君亲爹爹,却也不为着成君将来考虑……”
“老夫怎不为成君考虑啦?依老夫在朝廷的势力,为成君择个良婿,也是不难。”
“良婿?”霍显嗤之以鼻:“普天之下,除了九五之尊那位,谁敢说是良婿?”
长门宫。荒郊之野。
斑驳的老墙上掉落一块一块皮子,久无人修,老藤纠缠着攀过了墙那头去,远处昏鸦凄凄,映着昏黄的天幕,教人闻之陡生了一股凉意。
一座辇子,从长草掩过的那一头,缓缓行来。
景是昨日,人事已非。
他从辇中,见这荒凉的宫门,便叹了一口气。
当初他便是在这里见到昭帝的。那个苍白单薄的青年帝君,嗽起来的模样,在他心中久徊不去。
青年帝君告诉他,他叫刘询,讳是戾太子所取。
他当即落泪,为这离散多年,恍然在长门宫墙之外见到的亲人。也为,多年之后,君上弗陵口里提及的戾太子——他的祖父。
时光荏苒啊,十数年的光阴,便如同长门宫墙外的野草般,疯长,蔓延至他心门,堵得他喘也喘不过来。
皇帝下辇,有些落寞地望着不远处的深深宫苑。
大门是深阖的,宫墙里头的景致被堵了起来,墙里墙外,两个不一的世界。
他的阿迟婆婆,就在墙的那一头。
皇帝缓行,抬辇的小侍被唬了一跳,慌忙下谒,请陛下辇上坐。
他摆了摆手,并未理,只顾一人独自往前走。踩着齐膝盖长的野草,一步一步……
帝君的背影有些落寞。
这道门终于被打开。
久无人至,连门上辅首铜环都似要生锈了。
皇帝愣在那里。
开门的侍女行谒:“拜见陛下。长公主已等候多时了。”
年老的阿迟知道皇帝会来。一定会来。
偌大的宫室安静闲宜,仿佛是与流光隔绝的,这处,仍是元光年间的长门宫。一场久醒不来的梦,被绡纱帐隔着,他站在那里,仿佛能看见流转的光影……
皇帝沉默。
绡纱帐的那一头,老婆婆在笑:“陛下,我知道您会来。”
“阿迟婆婆……”皇帝将手伸了出去,他想起了当初长门宫外与昭帝并立一处的阿迟婆婆,想起了那个说要送他江山的阿迟婆婆……不免伤怀……
皇帝的眼眶有些湿润。
老妇人起身,绡纱帐影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她支着拐杖,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
然后,微欠身谒下:“陛下,老身有礼了。”
皇帝慌忙虚扶了扶:“婆婆,你与朕,不必这般。”皇帝极动容:“是朕需向你行礼叩谒,这江山,是阿迟婆婆送与朕的。”
皇帝与阿迟婆婆对坐,他抬头,很安静地瞧着阿迟额上的皱纹,他从第一天认识阿迟婆婆的时候,她就是个老人了。
“陛下,老身知你一定会来的……”阿迟婆婆笑起来的样子很慈祥,她沉静地说道:“如今朝堂……成个甚么样子了?”
皇帝缓缓说道:“一切都很好。自朕御极,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阿迟笑的很开心:“那便好,如此,老身不负先帝所托。”
皇帝微皱了眉头,阿迟很快便发觉,问道:“陛下有何难处?”
皇帝略忖了忖,便将近来朝堂之上议论立后立储之事一一说与阿迟婆婆听,阿迟听了,便思量一番,向皇帝说道:“陛下做的对,旁的不论,绝不能让霍光的女儿入主后宫,不然,后患无穷啊!”
“婆婆,你也支持朕的决定?”
阿迟道:“陛下念发妻之恩,不忍负义;而老身,图谋的是大汉江山之稳固!一旦霍光之女为皇后,陛下的后宫,只怕是无宁日啦!”
皇帝很聪明,很快便领悟阿迟婆婆的意思,道:“婆婆担心的是……外戚?”
“是啦……”阿迟婆婆眼神悠远:“毋论哪朝哪代,外戚都是个祸患。朝廷诸臣,当属霍光势大,若让霍家再进后宫,大汉天下,只怕陛下不能决断。”
皇帝大悟:“朕尚未深想至如此。朕只凭待平君之念而拒立霍氏女之谏,经婆婆一番指点,朕这般做,于社稷也是大有裨益。”
“那是自然,”阿迟婆婆笑眯了眼,皱纹逐渐舒缓,她说道,“陛下但存仁者之心,上苍必会厚待大汉。”
皇帝点头:“朕深记。”
阿迟婆婆支着拐杖,很艰难地从案前站起来,缓缓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看着她。
她向皇帝笑:“陛下请记,陛下御极乃上天之意,天命不可违。从今后,但须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天必厚之。如此,也无负孝武皇帝、孝昭皇帝之恩,若有用得老身之处,老身必舍命从之。”
皇帝忙扶阿迟婆婆起来,闻这一番话,动容至极,说道:“朕谢婆婆如此相待,朕感念不已!如今朝堂无事,唯一件——平君封后大典,还望阿迟婆婆肯出席。”
阿迟见皇帝如此情真意切,便笑笑,说道:“老身退居长门已多年,为孝昭皇帝无嗣之事日日愁苦不已,这才出山来主持。如今腿脚老迈,只怕是走不动啦。陛下如此厚意……老身却不能却之,老身便应了吧,也为我这侄孙媳妇长长脸、撑撑场子,老身即现身告知群臣,许皇后乃老身首肯,旁人,便不用再觊觎皇后之位啦。”
皇帝很感动:“朕谢谢婆婆如此厚待,平君若知,必感念不已。”
皇帝的建章宫,线香袅袅。
玄龙绡纱帐被风吹得鼓起,满室温香。
皇帝上榻来,笑着盯着他的许婕妤瞧,半晌也不说话。
许平君被他盯得满脸晕红,伸掌来轻推:“瞧甚么呢……”
皇帝答:“瞧朕的皇后。瞧朕的皇后——也不许?”
“谁是皇后呢……”她有些赧然,小声嘀咕道:“此时……此时还不是呢。”
“过了封后大典不就是?”皇帝嬉皮笑脸,此刻半点无朝堂之上的威仪,在许平君面前,便是个赖皮样儿的夫君,没个正形:“平君……朕的平君……你永远都是皇后,一早便是,永远永远,都是。”
“我……我有点儿紧张。”
“不必紧张,朕牵你的手便好。”皇帝安慰道:“朕头一回坐宣室殿,也是紧张的,心噗噗乱跳。但你别怕——你有朕,朕永远立在你身后。”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
皇帝已是见惯了场面,这一盛典对他而言,当真无宣室殿朝议时咄咄逼人的紧张与心慌。
这一天他是幸福的,他比许平君还幸福。
在权势之下,他将亲见他的发妻一步一步走上后位,夫荣妻贵。
建章宫中,人声鼎沸。像任何一场盛大而庄重的国宴那样,所有朝臣皆来贺。朝臣眷属亦盛装出席。
各府的夫人们围立一边,有说不尽的女人之间的闲说。
霍显着一身素衣,膝坐席间。她的脸色比衣服更素。
各府女眷有想上前与她攀谈的,却又迟迟不敢。若上前了,与霍夫人说些什么好呢?谁都知道霍夫人举自己女儿为后未果,这时与霍夫人说上话,可不是自讨没趣么!总不能为讨霍夫人欢心,数落新皇后的不是吧?
因此,霍显跟前,寥寥无人。
皇后盛装而出,宫女子搀扶跟随,阵仪盛大。许平君着红裳,妆容精致而喜庆,她原本便素净貌美,此时点红盛容,更显仪态。
新皇后出前来,建章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她那边……
皇帝见了许平君,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帝君此时,喜意洋洋,满脸晕着温柔。一双眼睛里,都是许平君晃动的身影……
帝后琴瑟和谐,真是普天下再好不过的事。
霍显却极不耐,撇过了头,看也不欲看。
在她心里,这盛宴、盛仪,都应该属于她的女儿霍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