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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临日夜忙于上元门码头和庄园的建造,应大掌柜也没有一天闲着,每天处理的事务和奔走的里程远超朱道临数倍,但他心里非常充实,非常有成就感。
老父越来越多的赞许和器重,家族各系的争相恭维攀附,魏国公和隆平侯三天两头的召见,商界同行无法掩饰的钦佩与嫉妒,迅速增加的财富和声望,稳步提升的权威和地位等等,无不令应昌培扬眉吐气之余百感交集。
只有应昌培自己才知道,今天的成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又是多么的幸运与艰辛。
身为江南百年世家应氏家族的庶子,应昌培从懂事开始就没获得过父亲和整个家族的公平对待,在两位长房哥哥面前,应昌培永远是地位低下的庶出子,天生就该是嫡出子弟的垫脚石,哪怕应昌培的学习能力和各方面展现的天赋远在两位长房哥哥之上,可他仍然摆脱不了一次次为两位哥哥做出牺牲的命运。
最后为确保两位长房哥哥的光辉前途,让两位长房哥哥更有把握获得名额稀缺的进士资格,比嫡长子大哥年轻六岁、比嫡出二哥年轻四岁却比他两人更早考取举人资格的应昌培,无可抗拒地再一次成为牺牲品,在父亲和整个家族的“殷切期待”中整整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清晨他擦干眼泪,抛开破灭的理想,向威严的父亲、严厉而慈祥的长房母亲、幸灾乐祸的二娘、深感惋惜的三娘和自己强忍泪水的生母磕头致谢,然后默默跟随早已等在堂上的家族商号掌柜们走出家门,开始投入浑身铜臭的贱业之中。
“弹指八年,八年了!一辈子又有几个八年啊……”
躺椅上的应昌培双目微闭幽幽而叹,周围三个烛台九根蜡烛的光芒微微摇动,将他疲惫的脸庞照映得格外清晰。
叹息声未落,为应昌培捶脚的漂亮丫鬟停止了动作,坐在应昌培身边的端庄妻子和娇媚白皙的爱妾也停止讨论茶道,端庄的妻子为自己的夫君奉上杯香茶,善解人意的爱妾为自己的夫君按摩头部,两人的举止非常自然,配合也非常默契,显然平时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看到丈夫喝下两口茶后,微微转动瘦了不少的身躯将头抬起,伶俐的爱妾连忙拿过边上的缎面方枕,小心地给夫君垫在脑后:“要是太累就早点儿歇息吧,妾身和姐姐不缠着你说话就是了。”
应昌培示意小丫鬟不用捶脚了,温存地握住妻子纤长暖和的小手,眼睛却看向故意被自己识破小心思的爱妾:“是不是这段日子听我说些外面的趣事听惯了,少一晚上不听就睡不踏实?”
一妻一妾齐声轻笑,再次要求丈夫说说今天又从小朱道长那里运回些什么稀奇东西。
应昌培故意拿捏起来,直到两位妻妾急得靠上来娇声哀求,他才心满意足地说出来:
“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一早我就带上装满布衣、布鞋和被子的十六驾大马车赶往幕府山,卸车完毕立马装上几百个沉甸甸的厚纸箱回城,卸下之后再往幕府山下赶去,还多雇了八辆大车一起去,如此来回四趟,才把两千个沉重的厚纸箱尽数搬回总号后院的仓库里,临别前,还和朱贤弟去他那乱糟糟的码头巡视良久,看时间不早了才赶回来,确实挺累人的。”
“哎呀老爷,你就别吊我们的胃口了,快说纸箱里装的什么呀?”好奇心强的爱妾又开始撒娇了。
应昌培哈哈一笑,不紧不慢地反问道:“那种四四方方的黄色厚纸箱你们可都见过的,估计前院厢房里还存着几个空的呢,原来里面装的什么还用再问吗?”
“绣像话本?”爱妾惊喜地叫起来。
素来温婉和气的妻子也惊呆了:“我的天哪……两千个厚纸箱啊!那得多少套绣像话本啊?”
应昌培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万!整整两万套天枢阁编印的缎面精装绣像话本,一万套《金瓶梅》,一万套《三国演义》,原本打算限制各地书商的求购数量,尽可能由我们墨林斋发卖,这样一来,墨林斋其他生意会更好些,可朱贤弟却建议我尽量卖给各地书商,卖得越快越好,让有利可图的书商去转手倒卖,最好卖到京城去,这样才能让墨林斋声名远播,越做越大。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看来我还真有点儿朱贤弟说的小家子气了,哈哈!”
“妾身也觉得小朱道长的主意不错,我们墨林斋发售的两种绣像话本令人观之爱不释手,画技更是前所未有的精湛,品相华美,字迹清晰,远非时下花本可比,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称得上前无古人。”
“这样的珍品哪怕加上十倍利润也不愁卖,但若要长久经营,把规模和信誉都做到行业之首,除了走让利多销的路子,还要不断补充新品才行。”应昌培的爱妾这时候表现出她精明的一面,颇具商业天赋。
应昌培大为赞赏,忍不住捏了捏爱妾白皙的脸蛋:“有见识,不错!朱贤弟已做出承诺,春节过后元宵之前,再运来五万套新书,包括通俗话本和绣像话本两种,书名他说了一遍,有言情话本《红楼梦》、鬼神话本《聊斋志异》和《白蛇传》,好像还有一本人鬼相恋的,叫什么《倩女幽魂》,都有通俗话本和绣像话本两种版本,除《红楼梦》是十册一套之外,其他大多是单独成册,正是时下读书人和大户人家的女子最喜欢的类型,估计销量不会小。”
两个妻妾听了高兴不已,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当即要求丈夫新书运到就拿回家来。
看到两位妻妾娇滴滴的着急样子,应昌培乐得不行,心中大为受用,高兴之下竟然说起好兄弟朱道临的糗事:“还记得上次朱贤弟来做客的傻样吗?”
两位妻妾回忆片刻,先后捂嘴笑起来,应昌培的妻子对朱道临当晚看到丫鬟要伺候他就寝便匆匆逃走的过程印象深刻,好奇之下低声询问丈夫:“小朱道长身边有没有伺候的丫鬟?”
“他光棍一个,身边哪有什么丫鬟?”
应昌培开始来劲了:“好几次我说送他几个丫鬟,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可我看他能一拳能打死牛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喜欢兔相公的人,想来想去,估计他看不上老老实实的清秀女子,喜欢那种风骚漂亮的类型,于是就打算花点儿钱,买两个从小被青.楼老.鸨精挑细选出来,交由名师传授琴棋书画和如何伺候男人的清倌人送他,可我刚开口竟然就被他嘲笑了,差点儿没把我气死,要不是打不过他,我非当场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哼!”
两位妻妾咯咯笑个不停,越笑越觉得丈夫从小朱道长那学回这句“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极为有趣,这段时间几乎是听一次笑一次,觉得非常形象而又滑稽。
“别笑了,我还在生气呢。”应昌培面对笑得花枝招展的妻子和爱妾颇为郁闷。
两位妻妾好不容易停下来,马上又问小朱道长当时到底说些什么让夫君如此生气?
应昌培没好气地诉起苦来:“你们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生气,那家伙竟然说我审美观畸形,心理变态,我费了不少劲,才弄懂他所谓的‘审美观’就是对美丑的看法,‘畸形’就是有毛病,不正常。”
“打个比方,就像街边耍猴耍把戏常见到的侏儒,或者是长得奇形怪状挺吓人的那一类,‘变态’这两个字更阴损,更恶毒,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反正这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说我不知美丑走火入魔了,把这些拗口的新词弄明白之后,我忍住满肚子气,问他有什么更高明的审美观?结果你们猜他说些什么?”
说到这里,满腹怨气的应昌培深吸口气:“他竟然恬不知耻地指向不远处正在搬砖的一群农妇,再指指另一边几个带孩子的半大女孩,振振有词地对我说:看见没有?这样的女人才是正常人,不裹小脚不扭扭捏捏,实实在在健健康康的,这样才符合天道!”
“接着他极为尖酸刻薄地讽刺我大明天下文人,说什么大明读书人是三千年来最无能、最无耻、最变态的一群怪胎,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却总喜欢评论天下大事,屁本事没有老喜欢装出一副指点江山的伟人样子,当官的不顾天下百姓死活,贪得无厌腐烂透顶,所谓的风流名士全是一群死变态,没事就喜欢拿着女人的三寸臭鞋装酒喝,拿女人几年不洗的裹脚布挂脖子上吟诗作赋,说完他还故意用那种眼光盯着我笑,气得我当时差点晕过去,贼厮鸟的!”
“想想都害怕,要是他这番恶毒言论传出去,别说他马上会遭致天大的麻烦,连我恐怕都得让天下读书人的吐沫淹死,唉!现在我算看清楚了,他朱道临才是真正的审美观畸形,对了,还要加上个心理变态!”
应昌培的妻子同样吓得面无人色,回过神来立即请求丈夫,无论如何要劝止小朱道长,千万不能让小朱道长再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言论,否则定会遭来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身败名裂还是轻的。
倒是应昌培的爱妾见识不同一般,她震惊过后沉默良久,再次开口说出一番见解后,立刻化解了应昌培和大妇的深切担忧:
“恐怕小朱道士是阴阳不调上火了,听他前边的话,似乎他不喜欢裹脚的女子,反而喜欢天足,可如今有几个美貌女子是天足?所以他才会再三拒绝夫君的好意,才会有愤世嫉俗的言语。”
“咦?有道理……恐怕真是这样啊!”应昌培马上醒悟过来。
他的妻子不动声色地望一眼悄悄对自己眨眼的小妾,蛾眉轻蹙犹豫片刻,拉过丈夫的手,非常得体的建议道:
“既然这样,夫君何不干脆把小影那丫头送给小朱道长?三年前夫君从教坊司把她买回来之后,她就不再缠足了,如今她那双脚和乡下农……和小朱道长喜欢的天足没两样,而且小影出自官宦之家,从小有家教,能写会算还熟悉音律,竹萧吹得非常好听,这两年出落得越发俏丽了,若不是那阉党父亲落得个抄家砍头的下场,小影哪里会沦落到今天这份田地,而且她那冷冰冰的性子,和小朱道长倒是蛮配的。”
看到丈夫犹犹豫豫的样子,爱妾和大妇默契地相视一眼,扭着腰肢缠上了丈夫:“夫君,姐姐所言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何况过了春节小影就满十六进十七了,夫君又一直不愿意把她收进房里,再留下去不但府上的下人是非多,也会误了小影这辈子,还不如成全她更好些。”
“依妾身看,小朱道长就很不错,不但英武不凡满腹珠玑,还深韵经商之道,和夫君又是交情莫逆情同手足的兄弟,若能成全此事,不但能加深彼此情分,说不定还会成为一桩佳话呢!”
应昌培脸上没什么异常,心里却万分舍不得。
三年前的一场酒席上,他偶尔听到在教坊司当主事的好友颇为不忍地感叹说,刚被下旨处死的阉党干将、原南京户部郎中夏瑾澄的独生女,还没满十三岁,即将与八十几名阉党罪臣们的妻女一同公开发卖,此女不但是个罕见的美人坯子,更难得的是她性格坚韧,聪颖过人,落到如今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惨境,仍然坚韧无比,至今没见她流过一滴泪,没向任何人哀求,实在是可怜可叹!
出于好奇,应昌培喝完酒跟好友去见识一下,没想到一见之后惊为天人,当即喜欢上神色冷漠楚楚动人的小影,转身就哀求好友帮忙,明里暗里花去五百两银子,次日就把小影带回家中,三年多来对小影百般照顾,但一直没有获得这位越来越窈窕美丽却从没笑容的少女的心,本打算再等个两年,慢慢融化小影心中的坚冰,却没想到妻子和爱妾一致要求自己把小影送出去。
应昌培不是不知道妻子和爱妾的心中所想,也不愿端庄贤惠劳苦功高的妻子和娇媚聪敏神韵心意的爱妾心里总揣着根刺,可他就是放不下,舍不得。
此时此刻,面对身边殷殷期待的两个妻妾,应昌培犹豫良久反复权衡,最终还是难以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