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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无歇,难得有公道可见。
皇城徽溪之外,林陂岫难得施展一番排兵布阵的本愿,不出十息,就同兵卒一并被浇了个通透,但尚在兴头,因此亦是顾不得过多,携兵马再度进逼十里,稳稳当当停到远处,就近躲雨,而后就是等候皇城来信,其排兵布阵的本事,瞧得早在树下避雨的贾贺,眉头跳了又跳,到头来索性将两眼紧闭,图个清净,生怕接二连三动肝火,伤了道行。
庄道对上吴霜,总觉得这位体态略微有两分宽的剑客,不见得能使出什么高明剑招,更是未曾瞧见此人佩剑,因此心头始终有些嘀咕,还当是自己五感有差,但越是凑近青衣的吴霜,越是发觉怀中剑震颤不已,但并非是预见酣战在前,心头颇有几分快哉激荡,而是但凡凑近吴霜半步,就有畏缩怖惧的心思生出,如何都强压不得。
这其中来,还属毒尊最是安稳,即便除却吴霜颜贾清之外,大抵无人知晓,这位披黑袍遮挡面皮四体的古怪人,就是当年时节先杀五绝顶其五绝之位,随后又如弃之如敝履般,退出五绝的南漓毒尊,从始至终眉眼无甚波澜,望向颐章皇城的时节,竟也如观瞧寻常村落城关,不曾起半点波澜。
可并不是指,这位早早就已破入五境,南漓自古以来少有的绝艳大才,全然无甚心思。
先前不久,吴霜便同毒尊提起,言说早年间曾经在这座皇城里见过那两位皇子,大皇子眉眼流转之间,近乎是不曾将野心二字收束半分,年少而气盛,锋锐难挡,不过如若细说起来,心思谋算连同城府秉性,尚不在其弟之下,可惜偏偏就是操之过急,大抵是遭手腕心性向来霸道的权帝,好生强压折腾过几载,方能堪堪将野心略微藏匿下来,沉心定气,安安稳稳做一位不曾被立储的本分人。
二皇子则向来是性情温和仁厚,自打从幼年起,就忧心颐章天下,尚有劳苦奔忙者,尚有连餐饭食都难以得来的困苦之人,但可惜锋锐不足,哪怕是在吴霜这等常年置身山间,不问皇城中事的闲散剑客看来,太平无忧年月,二皇子多半才是位明君,当着能能将这座颐章看顾妥当,爱民如子,使得颐章天下国泰民安。
到毒尊问起,吴霜猜谁人可继权帝圣人位时,吴霜却只是意味深长笑笑,不曾给出个答复来,而到今日尘埃落定,却又是犯起混来,分明能知晓毒尊频频将两眼挪到自个儿身上,亦是找寻处地势甚高的洞窟,安安稳稳躺到洞窟石檐下,半点雨都不曾淋着。
“怎就能笃定,天下盟约不能再续个百十载,虽五绝近来少于人间行走,但到底来那五绝之首,亦在鼎盛年月,倘如是再破一境,强过古来圣贤大能,这盟约可就又要牢固一分,未必狼烟烽火来得如此迅猛。”毒尊不轻不重看过吴霜一眼,后者很是不耐烦将双脚缩起,替毒尊腾出个稳坐的地,尚要嘀咕两句,旁的地方多得是,偏要来挤作甚,然而毒尊却只当耳畔清风,坐稳过后,重新将目光挪到吴霜那张很是散漫的脸上。
“毒尊眼线,岂能逊色于我南公山,虽然是这些年来积攒良久家底,算得上是薄有底蕴,但全然叶不能同毒尊的山门相比,明暗眼线手段,也自当不如毒尊,见识应当甚是高远才是,怎反而要来问我。”
吴霜向来不晓得如何好生说话,似乎尤其是同这位毒尊,少有什么正经时节,相当散漫将双臂枕在后脑处,半闭双眼朝外头浩大雨势看去,对于毒尊问话,反倒是闪烁言辞,许久不愿给个相当认真的答复,约莫心底仍有些记恨当初毒尊曾敲打过自个儿,只是碍于近来几载,所欠下的人情债实在多得紧,因此不得不是硬起头皮,同毒尊有一搭没一搭扯闲。
“凡天下乱战,大都要是出于些许零星缘由,故而古时所言,世上无义战一话,不可言说全然是对,但往往万变不离其宗,但凡是九国战乱,皆要劳民伤财,可倘若是得胜,所得亦是丰厚得紧,不单单将其一国百姓尽数收归己用,亦是能将诸如寸土寸金土地,或是动辄千顷良田,大多都可自行收归己用,往后粮草田产,连同世家大族或是日后能得来所用的大才,亦是不可小觑的重礼。”吴霜就这么翘起脚来,同毒尊闲谈道,浑然不像是说正经言语时的仪态,可偏偏哪怕是凭毒尊那等相当老练的心性,照旧区分不得,吴霜究竟是信口胡言乱语,还是当真在同自己商议此事,可的的确确,难以辩驳。
“倘若说是诸国混战,乃是图谋疆域一事,那民力亦是举足轻重,此家富贵之人有良田千万顷,可并无人手,纵然是万顷良田又能如何,尚需人手耕种,但凡一地兴盛,则必凭兵锋二字当雄,而能供养起强盛雄壮兵马,钱粮断不可少,而技艺亦不可少,单说是先前所见的玄黄甲,如是身后没万千工匠耗尽心血,如何得以有那般军势,虽还未到战事起的时节,但定然是一支诸国之顶的骁锐,如此渐渐而起,才得以有问鼎天下之机。”
“贪念,算计,抱负,大义,重重叠叠,才是人心,可偏偏一统二字,最是能够将无数人心勾动,古往今来,似已是镌刻得深入骨里,倘若假使一国常年太平,且无甚攻伐之心,但当真到天下再度烽烟乱战时节,单单凭不愿两字,就能逃过旁人威逼?因此也莫要说什么江湖中人身不由己,所谓江湖有那么两座,一座是武夫来来往往,一座便是人世间,有时并非是乐意兴兵起战,而是受旁人所逼。”
“这道理,毒尊应当比我懂,倒也有生来为非作歹,不曾受人管教的恶人,可惜这世道,正渐渐将人逼得不得不为恶,倘若是有朝一日旁人皆在苦读习武,那生来懒散之人就也不得不如此,倘若有朝一日人间处处为恶,不作恶便难以活命,那估计天下就再难出个圣人。”吴霜言语分明意有所指,且向毒尊意味深长看去一眼,但话里话外,依然是跳脱淡然,随即就是站起身来,呵欠两声,伸腰舒背,缓缓走入雨中,酣畅淋雨。
好像如此算下来,南公山的人,都相当喜欢无遮无拦,畅快淋上一场大雨。
毒尊两眼当中终是有一丝波澜凭空浮现,两掌微颤,但到头来还是不曾将什么话说出口来。毕竟在世间要叫醒位装睡的人,不晓得要耗费多少周折。而要欲将人间的种种大小事说清道明,望前路无古来圣,望后路无后起秀,末了仅是能凭一人所见所闻,踉踉跄跄在这场亘古长存的滂沱雨中,探出这么条浸满泥泞的羊肠小道,随遇而安或是心有不甘走到头去。
皇城外二十里风雨电雾,纷纷止在那位在雨里开怀大笑的青衣剑客心念一动间,旋即皇城外漫天滂沱银丝,于瞬息之间消散一空,两柄镇住徽溪皇城,俯瞰苍生的飞剑,刹那间回转到吴霜肩头,茫茫剑气与剑啸声穿云裂地,于顷刻倒逼天威。
“小子,剑要这么用,才算是酣畅淋漓。”
吴霜携两剑从庄道身前经过时,不知是有意提点,还是此话并不是对庄道所言,清清淡淡道来,并未曾停留,而是冲同样呆若木鸡,心神皆颤的林陂岫与贾贺摆了摆手,顺带踢了脚满脸嫌弃的颜先生,自顾朝来时路走去,仅留毒尊仍是坐到洞窟处,身形未动。
然而转瞬之间,剑客踏剑而返,挑眉打量打量黑袍毒尊,如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泼皮无赖那般调戏道。
“还要小的前来相请?好大个毒尊,难不成要小的背到肩上?”
一整座徽溪皇城中人,都听到不远不近处的这声剑鸣,连皇宫内院都不例外,当中有两位着素白衣衫的男子,纷纷抬头去看,随后不约而同将两眼挪回彼此面皮处。
这其中一位是日后稳坐皇城,君临颐章天下的天子圣人,即使日后迎上兵荒马乱战事连天,亦需硬撑,其中一位则是骤然之间失势,不久后就要去往茶棠郡内做闲散西关王的二皇子,两人本不应当如此亲近才是,可现如今相隔不过一丈距离,身后既不曾有五鳞军,也不曾有玄黄甲,只像是两位寻常兄弟,默默立身在东政王府处。
“从小大大皆是我这做兄长的抢你好处,如今却是糊涂之间,连圣人位都抢了去,不过父皇所想的确不差,方才城外,我这兄长的确起过杀心。”
面容俊朗儒雅的二皇子点头又摇头,苦笑道来,“说句实在的,兄长应当居此位,自幼时起,愚弟就不曾有高居此位的心思,此番去往茶棠郡可谓天各一方,兄长即安心就是。”
“西关王这营生,不见得比我容易,往后多来书信。”大皇子上前两步,凭肩头触了触二皇子,“万事小心。”
并不曾有兄弟阋墙,亦不曾有什么即位之后旋即动手除之后快,还未接过天子位的兄长,将一整座颐章的背后,让给自己的幼弟。
车帐缓缓使出皇城徽溪,但车帐内的年轻男子,两眼却始终望着皇宫方向。
长兄如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