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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二狗,本名戚满福,也确实应了名字里的好彩口,吃了个大肚满满,就是不知道肚皮里果真是满满的福泽,还是腥臜的下水了。不怪他平时总是自吹自夸,家里倒也真出过能人,满福的祖父可是济宁十七年书院孚瑞阁的结业生,后来又进入天工府苦修机巧之术。可惜老爷子为人木讷,几十年来从憨厚青年熬成了驼背老者,也没能给儿孙辈置办些家资或铺下些门路。
七品官帽死死地盖在戚满福的大脑壳上,几年来不曾换上一顶更重的,不过倒也没换上更轻的。戚满福是小富即安的性子,也明白自己的斤两,于是就不再指望着宦海升帆,把自己的那么点小机灵都用在了吃和说上,油嘴滑舌指的也就是这等惫懒货了。
不过满福的肚子里倒也确实有些存货,当戚二狗还是戚小胖的时候,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的爷爷,总喜欢拉着不情不愿的地亲孙子,一口吐沫一口酒地吹嘘自己的九宫之术如何精深、木甲之技如何惊人、造艺之巧如何经纶,戚小胖也就是从那时起记下了些真假难辨的新奇事,现在不时抖露出来引起些惊叹之声,算是满足下小小的虚荣心。
孟一苇此时已经想到了戚满福的家事渊源,那本孤本残章的扉页上,落款不正是“戚公添富”四个字嘛!这祖孙二人,一个添富,一个满福,倒真算是家风传世了,呵呵!
瞎眼公子看着戚满福的肥脸,竟有了些亲近感,兴致不禁又盎然了几分,于是问道:“那‘尚有神怪困水笼’又和解呢?”
戚满福是有些小机灵的,刚才夸夸其谈的时候,就偷偷观察过同席的瞎眼公子,总觉得那风姿不像是凡人所属,这时见对方发问,自是不敢怠慢。纵然一碗茶汤还没有解得了口渴,也不敢再耽搁,只有捏着喉咙继续讲完。
“咳咳,这‘尚有神怪困水笼’可就是奇中之奇,怪中又怪了!”聊起了新奇事,满福眉飞色舞起来,小眼睛滴溜溜地直转,“‘神怪’指的却是同一物,喏,就是华清池里那尾不知养了多少年的红磷鲤啦!要说神啊,就神在它不惧水温变化,无论是夏日的冷泉,还是冬日的沸水,这厮都游得活蹦乱跳。而说怪啊,则怪在这华清池明明通过地下暗渠连接着城外野水,池壁四周又不曾黏附丝网,红磷鲤大可来去自如,可是它却画地为牢,甘愿做着太清宫里的幽宠,也不愿回返逍遥自在的大河,你们说怪是不怪啊?”戚满福终于一口气说完了,抓起酒壶想添杯清酒,可酒壶早已见底,嘴里嘟囔着“嘴比我还快,也不给我留些润润喉”,罢了回头谄媚地求着宫柱边站立的仕女,央她再端来一壶。
娇俏的仕女不过二八年华,高领的宫装、水缎的面料将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双颊的那抹胭脂更平添了一抹娇媚。小侍女正在偷瞧着俊俏公子,猜想他是京城里哪门哪户的郎君,可惜却残了双目,唉,多令人感伤啊!可突然视野里闯进一头笑容猥琐的肥猪,还盯着自己的小胸脯和小蛮腰目不转睛,小侍女脸上的羞涩立马变成了愠色,于是别过头去故意不理。
戚满福尴尬了,回头过来不是,再唤一声也不是,“小姑娘,劳烦给这席再上壶酒吧!”瞎眼公子帮忙解围。
佛面果然大于僧面,小侍女果然脆生生的问道:“公子是要那碧焰花雕,还是东湖酿,或者是雨后青梅呢?”最后一个“呢”字往上提起,发出半个翘舌音,有些甜腻腻的味道。
戚满福更尴尬了,见过差别大的,可没见过如此大的,再看向瞎眼公子,双眼已是满满的嫉妒。
“咳咳”,孟一苇对这花痴少女也颇为无语,“清酒正好解腻,就要雨后青梅吧!劳烦了!”打发走小侍女去端酒,席上六人继续谈论红磷鲤的神奇和怪异。
“是不是,这华清池日日有人打理,红鲤鱼在里面不愁吃食,又没有天敌,所以才留下来甘做宠物呢?”席间一位如此猜测道。
“屁话,那如果把你关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室内,日日不用点卯,餐餐皆有照料,可就是不能踏出门槛一步,你愿否?”席间另一位立马反驳。
“别吵吵,我觉得这红磷鲤必是通灵之物,感应到此处乃帝宫龙脉充盈之地,于是借此纳气修炼,以盼早日跃过龙门,翱翔九天啊!”这位是志怪文章看得入迷,酒水又喝得上头的。
“戚二狗,你也说说,这条鱼为什么不去那江海啊?”倒是六品刘大人问起了引出话题的戚满福。
“哪有那么多说头,人家不想走就是不想走,结果都已经如此了,还苦求什么因由,麻烦不麻烦啊!”满福还没有从被小侍女鄙视的事件中缓过神来,不耐烦地应付道。
“结果都应经如此了,还苦求什么因由!”满福的无心之语让瞎眼公子颤了一颤身子,又喃喃重复道,“结果都已经如此了,还苦求什么因由!是啊!是啊!结果都已经如此了,还苦求什么因由啊!”说罢,长身而起,攥住探路的竹竿,向太清宫外走去。众人都觉得这公子好生怪异,不知所谓地来,又不知所谓地走,难道不知道天色已晚,没有腰牌出不得皇城吗?
快到宫门口,瞎眼公子又回过身来,冲着戚满福的位置说:“戚大人,如果你觉得日子过得乏味,不妨试试来报读书院,我很看好你呦,这个你暂且拿着,下次见面还我即可。”说完,一块木牌便落到了戚满福的肚子上,戚满福茫茫然看了一眼,上面刻着四个字——“辅院国器”。
没再理会身后的情形,孟一苇出了太清宫门,顺着左延曲折的长廊向前方的影壁走去,影壁后面是晚晴园,穿过晚晴园还要走半个时辰才能到皇城门。
“一苇,何处去,可让小姑夫好找啊!”身后传来叫喊声,可不就是千金景王爷。
瞎眼公子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小姑夫,我这来也来了,曲也听了,还喝了半杯酒水。景王殿下,我这就回去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看看你们书院来的都是什么货色啊!除了和你并列七师的兵法大家曹证道老夫子外,一个撑门面的都没有。王锦之那个小杂毛,亏他还被称为‘七绝子’,什么‘琴棋书画乐礼茶’,就是缺了一个酒,结果两杯下肚便倒在桌下,真给他师父王老杂毛丢脸。其他的类似秦伯集、陈封士、刘不馋,要不就是莽夫,要不就是神棍,刘不馋居然还是个伙夫,一苇啊!你再不去扯下大旗,书院的威名就要被岛国蛮夷看浅了!”
“这~”
“这什么这,学院荣誉要紧,煜朝国威为重。”不待孟一苇犹豫,不良千金王便拉扯着少年老夫子从偏殿而入,直奔那太清内宫而去。
从偏殿侧门而入,绕过了悬台飞水,略过了挂梁编钟,直接来到了漫天仙佛地。
熙裕帝高作九阶龙壁之上,赭黑的长袍,绣着朱红的祥蝠、烫着滚金的龙纹,一直垂到第一级台阶上,将整座龙椅全部盖住,远远看去,甚觉宏伟,只是帝尊神情淡淡,貌似不在归属。帝旁便是身着红衣、面遮薄纱的帝后,内传帝后身体微恙,于是一抹白纱掩住口鼻,令盼一瞻天颜的臣子们扼腕惋惜,谁让帝后是大煜朝最华美的女人呢?二十年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可没有人注意到,当瞎眼公子从偏殿迈入正厅时,帝后一直平静至寡淡的眼眸突然亮了,灿若星辰。
孟一苇没有同景王同坐一处,那里可是有白钺独具一案正持釜痛饮、白千祁亲挽袍袖忙剥蟹蘸汁、白千钰举杯邀伴值斗酒正酣、白千姬投箸入杯恰百无聊赖,其中头一个人称‘万骑郎’,后两个贵为真皇子,白千姬则是帝尊帝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小名七月。当然,还有一众华服王侯正咬耳寒暄。
这次太清内宫设的是家宴,除了要宴请的主宾不周岛盟众人,还有大煜文脉武库所在的书院夫子,外姓大臣皆不在此列,就连一苇的祖父“一言公”、叔父“十里侯”都未曾受邀,不过“一言公”近来突染寒疾,卧榻已有半旬,自不便来。“十里候”久居书院,不出山门十载,自不会来。只是太子白千钥也不在宫内,据说是代帝巡狩,视察北疆去了。
孟一苇来到书院所在,对面正是那岛国使团一众,虚掩的双眸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入席,即坐到曹老夫子旁边,老夫子长得挺威严,说话倒挺喜庆,一老一少,两位书院夫子一问一答。
“没跑了?”——促狭的问
“半路被抓回来了!”——无奈的答
“呵呵,活该,来了不是白喝酒的!”——嘲讽的呵斥
“曹师教训的是!”——低头的恭谨
这时刘不馋啃着酱猪蹄含混不清的抢着说道,“这次我书院两位夫子亲自赴宴,算是给了岛国使节大面子了!”
“刚才曹师已经当众讲过兵法大道,令岛国的几位长兵卫,哦,相当于我大煜的将军,不敢多发一言,细细听讲,唯恐漏了只字片语。也是,岛国区区弹丸之地,千千之众,怎会有我大煜地理天象之多变、行军布卒之繁复、经纬纵横之迷匝、兵诡奇正之哲学啊!”一位同来的讲师如此感叹道。
“不过,等会儿还有两场小比助兴,一文一武,哈哈,有热闹看,没有白来啊!”秦伯集的大嗓门引得旁边席位上的宾客侧目不已。
“咚~咚~”这时突然从宫外传来阵阵地动山摇之感,惹得内宫众人皆向门外张望。只见一方大鼎从宫外入得宫门,又向内宫飘来,离得近了,众人才发现原来鼎下还有一人,只是此人过于矮小瘦弱,好似被大鼎盖住了,所以给众人的感觉仿佛是大鼎自身在飘。
“嘿”,鼎下之人脚底发力,皮靴砸在地板上,“砰”的一声巨响,人举着大鼎就一起飞了起来,越过六尺高差,然后“砰”的一声落到了太清内宫的地面上,幸好落地处是铜铸的平台,否则必然要凿出窟窿。
卸鼎下地,青铜的鼎足和黄铜的地面撞击,“乒乒”的脆响。鼎下之人终于看清面目,只见其六尺矮瘦身,大头娃娃脸,吊梢三角眼,浓密八字眉,宽阔的额头上横亘三道胎纹。
“白少咸猎得白牛王,割下白牛首,献于尊皇座下,企白氏帝族千秋万代!”少年丑虎单手扶鼎,屈膝下拜。
大鼎一丈见方,两根螺纹长角冒出鼎口三尺,好奇的宾客起身看去,鼎内正是一尊硕大的白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