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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秀娘在娘家住了整一岁,王四郎时常捎回钱来,秀娘便同嫂嫂两个多置几张绸机,单赁了个院落,也不要井也不要棚,只要屋子结实新盖的,不漏风漏雨,能存得下丝就成。
两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张绸机了,倒有四张是秀娘置下的,她跟着兰娘去南山卖绸一笔得了三十两银子,两人都尝到了甜点,知道这个生意做得,自家存的丝织完了,就去收别人家蚕茧缫出来的丝,慢慢淘换下来,不但把王四郎走时欠的那些个帐都还清了,还寻思着要把原来的院子卖掉,典个新院子来住。
秀娘自家织不得绸,便雇了人来织,绸机天天不断,每月都有进项,屋子里还置了纺机,单雇了老妇人来纺纱,不过一季的春秋,连秀娘都不成想日子还有这样好过的时候。
蓉姐儿穿了新花袄,裙角儿上系了小荷包,里头装得满满的,玫瑰松子糖,果馅儿的蒸糖酥,别家自在贴红联儿,她抱了小手炉子去拍陈家的门。
“咚,咚,咚”三声一响,那边安哥儿就开了门,搓了手嗞着牙:“宁丫头在屋里呢,她不肯出来应门。”天阴阴眼看又是一场雪,宁姐儿怕冷,正团着身子挨在炕上,推了哥哥出去应门,看见蓉姐进来直冲她招手。
几个娃娃单占了一间屋,炭盆子里还放了花生,烘得壳儿炸开,安哥儿就拿铁钳子夹出来,吹掉红皮递到妹妹手上。
屋里烧得热热的,蓉姐儿一把摘掉头上裹了白兔子毛的观音兜,拉开荷包的丝绳,把里头的糖果蒸酥全倒在漆盒子里,推到宁姐儿面前,喜滋滋的团了手:“我爹要回来了,他说给我带瓷娃娃回来。”
秀娘日日都盼着,指望着他贩完了布就回来,既去了四川,除了盐,王四郎还贩起了蜀绣,全是凭了陈仁义的名头先賖的帐。
盐布两样陈仁义都有销路,他自家也收了几船货跟着一处走,贩完了货,又回去四川把帐结清。既起了这个头,便不是小打小闹的,一样样都要学起来,帐房先生,管带,掌事,伙计,跑腿儿的小厮一样都不能少。
王四郎如今的本钱还备不下这么些人来,陈仁义摆了手说要送他几房人家,叫王四郎给拒了,已是靠着他起的家,如何还好意思又要东西又要人,就是这些个本金,等他翻了本,也是要还的。
一年到头出的这些货里盐跟绸是大头,其余的茶米进的少,卖的也不多,王四郎还是想回来,回乡贩茶。跟陈仁义先借了人把货都出清了,帐全结齐,到回去那天,身边就只带了盘算一个,还是使得顺了手,一时离不了才带回来的。
秀娘自接了他要回来的信,就日复一日的念叨,她一向住在娘家,自家的屋子蚕季过了就再赁不出去,得了信儿赶紧家去清理,里里外外都要洒扫,到外头雇了人把掉粉的墙重又粉过一回,搭了个小小的卷棚,灶台都推了重砌个新的,连井台盖上的木板盖儿都重打了一个。
屋子里外整得雪洞也似,当初能卖的都卖了,如今全要一件件重置起来,除了大件没换,屋子里全都换上了新的,床幔褥子踏脚靠垫,还跟沈大郎说定了,等典了房子,也不便宜别家,只在他这里打家具。
沈大郎给桌椅板凳全上了遍桐油,屋子里到处都是新的,泛着桐花香,镜台衣架全换过一回,铜盆铜壶亮闪闪的晃人眼。
蓉姐儿兴兴头头的跑进跑出,屋前屋后都绕过一圈,她还记得梅姐呢,在院子里转上几圈,看过卷棚井台,折回来扒了门问:“姑呢?”
“等你爹回来,咱们再去接她。”秀娘把衣裳一件件理进柜里,为着蓉姐儿差点儿走失,她们娘儿俩好些时候都没上门去,端午中秋,也都只送了节礼,连汤饭也不曾吃过。
她见一回就给梅姐儿塞一回钱,许是晓得秀娘没办法把她带回家,梅姐儿初时一见秀娘就眼泪涟涟,后头便不再哭了,只拿眼儿巴巴的望着,秀娘也是无法,屋子虽空了出来,可人人都晓得王四郎发达了,娘仨个更不能守了独院过活。
蓉姐儿一听点点头,转身就去翻大白的肚皮,她把大白猫儿也抱来了,原一家子都咪咪咪咪的叫这只白猫儿,还是蓉姐儿给它起了名儿叫大白。
今年冬天泺水少见的下了场大雪,积雪没过脚脖子去,蓉姐儿穿了羊皮造的小靴子在外头玩雪,脸颊手指都叫冻得红透红透。看对面几个娃娃隔了河道打雪仗,他们把雪团得孩儿脸那样大,扔到半途就掉到河里,还有那扔到船只上的,惹得船家探头出来一气儿的骂。
她一回来就给大白改名字,非要叫她雪团子,可白猫儿就是不理,叫它大白,它就“喵”一声转了头,拿一黄一蓝两只眼儿看你,要是叫雪团,只作听不见。
蓉姐儿天天叫它,硬是不认,她小人儿家家的还跟大白置起气来,潘氏造饭缺了生姜葱蒜,只消喊上一声,它就衔了跳到灶台上递到潘氏手里,怎么连改个名儿都听不懂了,大白哪有雪团儿好听。
可大白不认,她也没法子,小鱼干儿馋它也试过,不理它也试过,就是改不过来,蓉姐儿挠着大白的耳朵问秀娘:“它是不是听不懂雪团两个字?”大白的耳朵微微的抽动,秀娘笑起来,贼精怪的猫儿,哪会听不懂,笑一笑便丢开去。
蓉姐儿这回有新屋,隔了厅堂,就在西厢房里,把大白的褥子也按在自己屋里,她蹲了身摸雪球的毛,凑到猫咪的耳朵边:“这回你能同我睡一床啦。”
王四郎是坐了船从四川回来的,帐结得慢,他有心赶在冬至回来,一拖二拖都快过了腊八,一开始还能坐船,后来河面封冻,船家再把多些的钱也不肯走了,只好顾了车慢慢行回来。
秀娘早早接了信,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两百两银的交子,秀娘把钱兑些出来,一半存在票号里,一半儿按着王四郎信上写的,送了五十两去给了王老爷。
他走的时候欠的帐,已经全叫秀娘还上了,只差乡里的茶叶钱,余下这些,秀娘买了新布,紧赶慢赶的做了成套的衣裳,箱子里的布鞋子都已经攒满了,蓉姐儿做皮靴的时候给他也做了一双。
家里备下色-色齐全的年货,今年不叫王老爷买肉买羊了,早早定下来,王老爷家是一整只羊二十斤肉,其余各家全是半腔。
苦了这些年,到今儿才过了富裕日子,秀娘长吁一口气,搂了蓉姐儿挨在炭炉边烘年糕吃,白白的年糕烘软了沾上红糖,大白绕了圈子直叫,蓉姐儿一张手它就跳到膝上,仰头叼住了年糕,小舌头把糖粉舔个干净。
腊八这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秀娘邀了徐娘子过来,两个挨在一处说话,徐娘子拍了她的手看她新做的紫丁香雁衔芦花的对襟袄,嘴里啧啧出声:“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你家这个可真是有良心的,也不枉了你在家守这些时候。”
秀娘抿了嘴儿笑:“我只求着平平安安便是福分了,哪里敢想着还有如今的日子。”她算了算日子:“再有个两日便要到家了,等年初一还能一家子去庆元寺上个香,蓉姐儿去年掣得的签,还真是准呢。”
因是新年两个人也烫了一壶酒,拿茉莉花骨朵儿浸的,又香又甜,蓉姐儿闹了要吃,徐娘子自家是个有量的,这甜水似的酒于她不过润润喉咙,拿了一钟凑到蓉姐儿嘴边,就了她的手喝完了。
两个妇人倒有好几个下酒菜,全是秀娘预备下给王四郎的,切的肚丝,拌了木耳,炒的花生,还有鲊过的小鱼,说说笑笑,下去了一多半儿。
蓉姐儿吃了钟酒,头晕晕的,脸蛋通红,她本来就细白,脸上一红就跟年画上两团红晕的福娃娃一般,怎的也不肯上床,犟起来抱着猫儿不肯放。
秀娘笑的跌脚:“这是撒起酒疯来了。”又推徐娘子:“你怎生给她喝这样多,拿了筷子沾些甜味儿给她尝尝便罢了。”
一错眼儿不见她,她自家爬到了床上,旧年还上去的床板,今年踩着脚踏爬上去,把床上叠起来的锦被儿拉下来围成一圈,团在这个小圈子里睡了,大白知道不能上秀娘的床,蹲在脚踏上陪她。
夜里又下起雪来,指甲大的雪片直往下落,徐娘子告辞回去,秀娘拿门栓插上门,搓了手正在关上房门,外头的大门“啪啪”直响,结在门背上的霜花扑簌簌的往下落。
秀娘扰了扰锦袄,走到门边问了声:“谁?”
门外头是王四郎的声儿:“秀娘,开门!”他声音里满是欢喜,秀娘一听顾不得路滑奔出去开门,王四郎裹了一身的皮袄子,戴了毡帽,只露两只眼睛,看见她就乐呵呵的笑,看见她穿是薄,赶紧叫她进去。
往后喊上一声:“算盘,赶紧把箱子搬进来。”
秀娘在站屋里看着东西一箱箱搬进来,她原想叫王四郎摆到梅姐儿屋子里,王四郎却摆了手叫搬到堂屋,统共四只箱笼,还有皮包,连人带东西整三车。
东西卸完了,算盘支了银两,几个赶车的往大车店去,盘算站在外头吱吱唔唔,王四郎这才一拍脑门,挥了挥手。
算盘到门外头领了个人进来,那人走到院儿里,秀娘才瞧见,是个细条条的纤巧女子,见了秀娘就是一福,头压得低低的,王四郎指了她:“这个,是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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