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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东躺在那张久违了的破钢丝床上,闻着廉价的蚊香气息,耳畔不时有一两只蚊虫嘤嘤嗡嗡地搅扰,即便翻个身,他都能感到身底下的弹簧在低低地呻吟,他甚至听见铁锈飘落到仅仅用水泥抹平的地板上时,发出非常轻微的簌簌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舒心,而这些是俱乐部那宽敞舒适且设施齐全的宿舍不能比拟的。在那里,欧阳东反而时常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美丽的梦中,飞腾的足球、紧张的比赛、丰厚的奖金,这些都是虚幻,即便在和队友训练和聊天时,他都经常有些恍惚迷茫。
这晚上他睡得很香很塌实,连梦都没有做一个。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殷素娥和秦昭都去学校了,桌上用一个竹编卫生罩扣着两根油条和一大碗豆浆,这是好心的殷老师特意给他留的早饭。嚼着油条,欧阳东思索着今天该做什么。他真不知道该做什么,第一场比赛下来,他就给舅舅汇去三千块钱。他可不敢多汇,一次汇钱多了舅舅又该操心他是不是走上什么斜路,写信解释这事更加麻烦,还不如等比赛彻底结束后放假时回去一趟,面对面说总比写在信纸上要清楚明白得多,何况这么多事信里还解释不清楚。去厂里看看?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纺织厂的人,再说那里已经分拆变卖,去那里转悠更是没趣。去刘源的茶楼?好象也没劲。
端着豆浆碗,欧阳东傻楞楞地出了半天神,到底也没寻思出今天该干什么。或者,去市图书馆看书应该是个好主意,反正给自己说媒的人和那介绍的对象晚上才来,既然说是晚上,自然该是晚饭后的事情。拿定主意,欧阳东收拾停当便出了门,从学校宿舍区的小门钻小巷去了图书馆。
在图书馆一呆就是一天,欧阳东自己都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书报杂志,脑袋里反复盘旋的居然是晚上给自己介绍的对象。她长什么样,脾气性格,有多高,会合自己心性么?胡思乱想中突然又假装上厕所,在图书馆门厅里那扇巨大的镜子前来回走了两趟。他的眼角能瞟见镜子里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家伙,穿着件深蓝短袖T恤,一条裤线笔挺的长裤和一双皮鞋,平头下一双黑黑的长眉和细细的长眼。就是颧骨有点高,嘴也显得小了点,而且,皮肤太黑。
下午回去时他看见小镇上新开张一家快餐店,门面崭新,里面人也不多,要是一会有机会,或者该请那介绍的对象来这里边吃边聊。欧阳东一脑门的心思,都已经望见镇子外那一片片荒芜的田地,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走过了子弟校。
他回家时殷素娥已经弄好了晚饭。她又炖了一只鸡,催着欧阳东坐下,又吩咐秦昭洗手拿碗筷吃饭,就说道:“下午王老师打来电话,说那女孩和人调了班,要后天才能来。”欧阳东先还没反应过来,然后突然就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却又莫名其妙添了几丝惆怅迷惘。“后天我们就开始训练了,怕是没有时间,……要不还是等我从武汉回来再说吧。”最后两场比赛再取一分就能确保武汉之行,实际上九园俱乐部上下都认为参加八强决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欧阳东也不例外。
“那,还要等多久?”
“最多也就两个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武汉比赛时能打成什么样,欧阳东心里也没底,只是听队友谈起这事时,似乎九园队是今年乙级联赛里唯一至今全胜的队伍。“要是不顺利,下月中旬就回来了。”
殷素娥就不说话,给欧阳东和秦昭一人拈了一只鸡腿,低着头慢慢地拨拉着饭粒。听欧阳东的话,她就明白他对介绍对象这事不怎么上心,看来女儿昨天晚上的猜测是对的,默然一会,就问道:“欧阳,你踢球,是不是很能挣钱?”欧阳东点点头,“平时也不怎么样,只是比厂里上班时要多些,大约一个月有两千多吧。”
“那你去的这些日子哩?也就是两千?”
“这个月打比赛,……已经发了七八万了。”欧阳东把漓江俱乐部送的那三万也算进九园发的奖金里,但他没敢抬眼看殷素娥。“有那么多?”殷素娥低低地惊叹一声,就再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给自己碗里舀了勺汤。秦昭一直低着头对付着那只鸡腿。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风扇呜呜的转动声,和筷子在碗里拨拉的声音。楼下有人在相互邀约着打牌。
许久殷素娥才又问道:“那,要是你们武汉也赢了,你能挣多少?”欧阳东注视着碗里漂浮着的几颗绿色的葱花,“很难说,赢了也要看我们踢的怎么样,要是冲上甲B的话,奖金加一块大概有二三十万吧。”他很艰难地才把这句话流畅地说完,狭窄的客厅里又一次陷入沉寂。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东觉得从他说出那个乏味的数字后,曾经一度和这个家庭很近的关系,突然间就变得异常遥远,虽然殷老师还是同样的和蔼笑容,秦昭还是一副对自己冷漠得近乎无理的态度,但是这里那种家的感觉却变得陌生而且模糊了。
九月十三日和云南龙马的比赛乏善可陈,第四分钟齐明山就攻破了龙马守门员的十指关,趁对方扳平比分心切全线压上,张晓在第四十二分钟再度偷袭得手。虽然下半场龙马疯狂的反扑在第六十二分钟取得成效,但是张晓在第八十六分钟有力的头球彻底粉碎了龙马队的幻想,最后几分钟里他们甚至已经放弃了比赛。
五战积十五分,最后一场比赛对九园俱乐部来说已经无关痛痒,如果不是考虑到比赛的成绩关系到明年一旦冲上甲级后的门票销售,俱乐部甚至想放弃这场比赛,让几个主力队员获得更加充裕的休整。不过第六场的奖金倒是提前发放了,顺带着小组出线后每人应得的部分。欧阳东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两万,这是全队最低的,甚至俱乐部那个漂亮的办公室主任也比他拿得多。把奖金交到欧阳东手里时,副总很不好意思,还罗嗦了一大堆的逢迎话,不过欧阳东倒不怎么在乎,现在这样的收入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后面的比赛异常的顺利,包括在武汉决赛时的小组赛。
“丫挺的也不看看咱们是谁?”在刚刚结束的决赛阶段小组赛最后一场中,他一个人灌了对方三个,而且还是在短短的二十分钟里,这可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正规比赛里完成帽子戏法,乐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端着玻璃杯挨个和人碰杯,没有第二句话,“碰了就要干,咱们东北人就这样性格,豪爽!”连随队前来武汉采访的省城记者都没放过。那晚上庆祝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小组赛结束到总决赛开始有六天休战,尤盛按惯例给队员们放两天假,然后就猫在房间里和几个助理一遍又一遍地看收集到的比赛录象。从乙级联赛分区赛开始到现在,每个队都是连续踢了九场球,虽然九园是九战九胜,但扪心自问,这里面一半靠实力一半凭运气,再说,能打进总决赛的另外三支队,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哪怕是输一场或者少进一个球,前面九场比赛就等于零,几十号人半年的辛苦、几百上千万的投资都会泡汤。
“陶然队的攻击很犀利啊,你看它两个边锋速度多快,防守队员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节奏。”一个助理再一次感叹。录象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几个人依然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仔细寻找着对手最细微的破绽。尤盛疲倦地仰靠在沙发里,两眼熬得通红,干涩的嘴唇上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这俩中卫可能才是突破的地方。”他伸手去茶几上摸烟,摇摇烟盒,里面早就空了。
接过守门员教练递来的一支烟,他点上,第一口下去吸得太猛,吭哧吭哧的咳嗽中他把画面倒退回去,然后定格,“这两个中后卫身材都高大,但是转身很慢,动作频率也低,陶然队的失球中有三个都和他们这些毛病有直接关系。陶然队到现在才失了七球,百分之五十的比率,很高了。”他翻着自己的笔记,停了停又道,“这两场齐明山的状态正好,张晓不行了,就让欧阳东顶他的位置,一前一后,充分发挥欧阳东突破能力强速度快的优势,”
一个助理点头,另一个却摇头:“我看这可能不行,欧阳东的体力成问题。他可是连续六场比赛没怎么休息了。上一场的下半场,我看他累得动作都有些走样,单刀球都踢不准部位,白白浪费一次机会。”他说的这些尤盛很清楚,不过他手下就这些人,要是放欧阳东休息的话,谁在前场组织进攻?谁在前场来回穿插拉开空挡?他可不敢把这些事情交给齐明山和张晓两个老将,他们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错了。
看尤盛抱着肘大口吸烟,那个助理又提醒道:“陶然两个边速度这么快,后防压力太大,咱们两个边卫可吃不住他们两翼。中卫里向冉或许没问题,李向东对他们最多是五五开,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欧阳东套边好。反正他左右脚都行,放哪边都没问题。只要压住一边,后防的压力就要轻很多。”尤盛血丝密布的两眼死盯着电视表情呆滞,就象没听见助理的话。这些都是狗屁。把欧阳东放在边路,不到五分钟他自己都会向中间插。他完全是根据自己的习惯来踢球,完全无视赛前的技战术安排,毫无战术纪律性。助理的意见马上就被尤盛否定了。可又如何阻挡陶然那两个边锋哩?
一直没开口的守门员教练瞅瞅都不说话的众人,乐呵呵地说道:“其实我们也没必要这么紧张,我看陶然现在比我们还惊惶。我们可是九战全胜,进十九球仅失四球,他们哩?胜五场平两场输两场,进十四个——攻击不如咱们犀利,丢七个——防守不如咱们稳固。齐明山上场比赛五次射门机会就鼓捣进去三个,陶然上一场哩,上下半场射门二十七次就弄进一个,还是对方后卫自己弄进去的。”他左右瞧瞧,眯着眼睛拉长声音轻松地说道,“我看啦,咱们四个人猫这里两三天,纯粹是自己个吓唬自己。”说着,众人就都笑起来。尤盛站起来伸个懒腰,笑道:“好,那上午就先议到这里,都去吃饭,下午一起去黄鹤楼转转,放松放松。”
在走廊上等电梯时,那个多嘴的助理又说道:“老尤,有个事情你可要注意了,从我们弄到的资料上看,陶然队每场射门都是二三十次,虽然进球不多,但是这攻击力可是真的很可怕的,要是……”
正打电话的尤盛两眼猛地缩成一条线。
和陶然队的比赛是欧阳东自打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以来踢得最艰苦的一场。他倒不是很在意那个负责盯防他的陶然队员——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从头到尾象影子一样跟随,习惯了被人拉拉衣服扯扯短裤,上半场十七次对抗他赢了十二次,那陶然队员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每当他撇开这个家伙,就要面对两个高大健壮的陶然中后卫,这两个人才是他的梦魇。
杜远和曹贵银是辽宁队十连冠时期的主力,虽然现在再也无法在甲级联赛里立足,但是他们的经验和背后的光辉却足以确保他们在乙级联赛里混碗饭吃。在他们面前,欧阳东的灵巧敏捷,甚至他偶尔灵光闪现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脚法都无用武之地。他们确实是不灵活,甚至可以说有点笨拙,但正是这些缺点恰恰使他们不容易被欧阳东的假动作欺骗,而他们十多年的踢球经验和默契的配合又阻挡了欧阳东为队员创造机会。在这样的城墙面前,欧阳东彻底迷失了,整个上半场他碌碌无为。
“没问题吧?”总结完上半场布置好下半场,尤盛掐熄烟坐在欧阳东身边,关心地问道。欧阳东佝偻着腰抓着一瓶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从发际到额头再到鼻翼全是亮晶晶的汗水,它们自由自在地顺着脸颊爬行,在下巴梢汇集,然后一颗接一颗地跳到地上。他没抬头,“我没事,尤指导,我没事。”尤盛凝视着他欧阳东那颗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般湿淋淋的平头,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说出那句话。
“胜利就在于谁能坚持到最后五分钟!”站在更衣室门口,尤盛和每个队员击掌,把这句话送给每一个弟子。
这话欧阳东很早就知道了,现在他只想知道“最后五分钟”到底是指的哪五分钟。下半场陶然队的攻击比上半场更加疯狂,两个边路频繁地撕开口子下底。在他们的紧紧逼迫下,九园逐渐地放弃了进攻,然后又放弃中场,最后几乎是龟缩在自己的半场。从第五十三分钟到第七十一分钟,九园队甚至是完全被挤压在禁区内外,只有齐明山一个人孤独地中圈附近游弋。
陶然队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九园就象那叶在浪峰间摇曳的小舟般苦苦挣扎,在电闪雷鸣风雨飘摇中能够把船安全地地靠岸,这已经九园队上下一致的看法。不过看现在场上的光景,即便是企求一场平局也是奢望。对此尤盛毫无办法无能为力,他总算明白陶然队那每场惊人的三十多次攻击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陶然那两个前锋浪费机会的能力远远超过他们的射门得分能力——九园已经躲过四次必进的射门——九园队的球门早就被打成了筛子。
灾难终于在第八十三分钟降临到九园队的头上。陶然队前场间接任意球,足球被迅速地开出,分边,下底,甩开防守队员后陶然的边锋回敲,然后球被一脚搓起来,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向小禁区,迎着足球的飞行线路四个陶然队员同时扑过来。这一次陶然的前锋没有浪费机会,在门前两米处一记漂亮的头槌。
比分一比零!
进球后的陶然没有放弃他们进攻的权力,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何况这个阶段的比赛场场都是生死战,多一个净胜球不仅仅是多那么几文钱,而是在进军甲级的天平上多一块沉重的砝码。欧阳东不知道这块砝码对于陶然队员们来说有多重,他只知道,如果进军甲级的话,他的奖金是四万,还不算赢球赢比赛的奖金。
没有队友的支持,欧阳东只能无助地在后场和前场间来回奔波,他已经创造了两次极好的机会,但是一次没有一个队友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另外一次——无人防守的齐明山居然在射门前自己跌倒了。
什么叫“腿就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欧阳东突然觉得写这话的人根本是在臆造。他每一次抬腿,就觉得那条腿的各处关节和骨头就象失去联系一样,一节一节地散开,似乎只是靠皮肉的纠结它们才没有真正地四处抛洒,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那条腿重新踏上地面,然后另外一条腿又把这个过程重新做一遍。最后的五分钟到底在哪里!
第八十六分钟队友在后场断球,足球贴着草皮横飞二十米,直接到了欧阳东脚下。队友也是没办法,除了欧阳东,其余的人都还在禁区线附近,而他不能自己带球,一来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二来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带球突破的技术和能力;三来——这点最重要,两个陶然队员已经象恶狼一样扑上来,他只能传给欧阳东。
欧阳东不可能等队友再跟上来了,陶然队进球前尤盛刚用一名后卫换下了齐明山,现在场上就他是前锋,带球、突破、虚晃、再突破、加速、急停、高速启动、横插,一连串的动作完美无暇,横亘在他面前的两个陶然中卫无一逃过被愚弄的下场,现在他面前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刚才还悠闲自在地抓背挠痒的陶然守门员。
守门员仓皇地跑出小禁区,眼睛死死盯住欧阳东,还有他脚下的足球。他不能不出来,假如欧阳东再进几步,他就会被宣判死刑,不过就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欧阳东和那几个后卫的对抗他都看见了,那灵巧华丽的脚法绝对也适合射门,何况今天他们两个已经对抗一次了,依靠门梁的帮助守门员才幸运地逃脱那一劫。
场边的人都站了起来。除了那两个拼死命在欧阳东身后追赶的中卫,球场上别的人都站着木呆呆地看着球场这一头发生的事情。所有人的心跳在这一瞬间似乎已经停止了,一半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喜讯而兴奋,另外一半人是在痛苦地等待那场灾难。
欧阳东开始调整他的步频和步辐。守门员艰难地移动着,他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就象有团火在燃烧,原本灵活的双腿都有些麻木,他努力眨巴着眼睛,好让突然渗出的汗水不至于遮掩住自己的视线。欧阳东能听见身后两个中卫痛苦的喘息,就象两个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垂死挣扎着。
在守门员扑出的一刹那,欧阳东的左脚轻轻地一靠,足球和守门员的指尖擦肩而过,守门员笨拙地摔倒在地上,而欧阳东已经开始在摆腿。距离球门十码,中间毫无阻碍……
球,没有射进。
正确地说,没有射门。球被从后面赶上的中卫一脚揣出了底线。
射门前欧阳东失去了重心,突然摔倒在地上。该死的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