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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赤子无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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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显然还是不能明白,她看看地上的尸首,又看看月姨,乖乖的点点头。【 】

    月歌知小女孩年幼不解,又小声教了几句,青儿舒服的依偎在她怀里,含含糊糊的答应着。月歌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叹了口气,把小女孩抱得更紧。

    然而,月歌并不知道,怀里的这小女孩其实是在装困,而且心里想的也完全是另一个念头。

    月歌更不知道的是,也正是这个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将在今夜做下一件令所有辽军为之侧目震惊的事。之后,经历此役的每一名辽军,他们余生的回忆中都深深刻下了这个小女孩挥之不去的身影,。

    沉重的脚步声在月歌身后响起,“月歌。”洛狄一脸木然的走近,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一样的沉重压抑,似乎在抑制着心底最疯狂的悲号,“时候到了。”

    月歌**一晃,“时候到了,”区区四字,听似平淡,各中断肠,却难言喻。

    “知道了。”月歌的回答同样低沉,两人默默相视,又互相点了点头,随即,月歌抱着怀里的小女孩,走至重伤昏迷的涂里琛身边。

    涂里琛昏沉不醒的平躺着,身下还被细心的孩子们垫了几件衣裳,他的一只手里仍握着斩刀,另一只手微微虚握,似要再次紧握成拳,为了他的族人重重挥出,不过,微曲的手指,在主人此时难得的平静中看来,亦似要握住什么。

    “大哥。”月歌一手搂着青儿,一手伸出,慢慢拂过她男人的面庞,又轻轻下滑,握住了那只宽厚粗糙的大手。

    涂里琛昏昏沉睡,毫无知觉,但在手心被填满的一瞬,他的手不自觉的轻轻合拢,将掌中柔软轻轻握紧。

    另一侧,塔虎和孩子们找来了几块厚厚的粗布,一层层的铺在那辆大车上。

    “这是干什么?”洛狄走过来,他本来已无心思再说什么,只想静静等着冲下坡去的那一刻,但看到塔虎的举动,他还是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

    “一会儿,我要藏在这布下面…”塔虎用很轻的声音解释着,“洛叔,过会儿我需要你引开辽军的注意,还要尽量多撑些时候,你脚上的伤势,不碍事吧?”

    “一次机会。”洛狄不答反问,“塔虎,我会尽力,可你只有一次机会,有把握吗?”

    “我也会尽力,能不能杀了智,我没有太多的把握,但我有把握得让辽军乱起来。”

    “好。”洛狄也点点头,重复着他曾说过一次的那四个字,“时候到了。”

    “智王,若海得手了。”坡下,张砺轻声说着,“坡腰上的羌人都已…” 从若海攻上坡腰的那一刻,他就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此刻虽是功成,但他语气里全无获胜的欣喜,只说了一半,便默默收声。

    “难为若海了。”智清楚张砺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低落,随着若海的步步逼近,智也下令坡下辽军慢慢推进到了坡底,让每一名辽军都能很清晰的看到坡上情景;

    与其迷茫,不如正视。

    智的这一军令残酷而直接。

    最后一道土垒已被军士们推倒,连续的厮杀多少已让辽军有些麻木,对那些滚倒在坡上的白发苍颜,也渐渐没有了初时的震动,但看见守在土垒前的最后一名羌人倒在若海剑下时,还是有很多辽军默默低下了头。

    那羌人还是一名很年轻的少女,开战伊始,她就站在族人中间,但她手上握着的那柄刀多数时候都是下垂着,有几次,她在替同伴遮挡刀枪时,还失手把刀跌落在地,虽然她立即就手忙脚乱的把刀拣起,又急匆匆的捧着刀去帮族人遮架她根本无法相抗的攻击,但只凭这些生涩的举动,就能看出这羌女的善良,而她之所以一步不退的持刃相抗,也不是为了什么复仇,只是简简单单的为了能和她的族人并肩立于一处。

    若海的剑锋几次掠向这名羌女咽喉,却发现这羌女几乎连最基本的躲闪和招架都不懂得,那种笨拙生疏的姿势,除了消耗她自己的体力,根本不能对辽军造成任何威胁。

    “都是些从不事杀戮的妇孺啊!”若海的剑锋一次又一次从羌女身侧游离而过,没入其余羌人体内。

    “吾剑之锋,利于拨乱反正,吾剑之芒,盛于诛暴弑邪。”

    这是飞指点卫龙军剑术时所说过的一句话,当日耳闻,若海曾深以为然,今日出剑,却惟有迷茫,但即便如此,在若海仍不愿意向这样一名年轻美丽的羌女刺出锋芒,有几次剑锋从羌女身侧飘忽而过时,他甚至还自私的希望,这名羌女是死在其余辽军手中,那样,他在日后无数长夜中惊醒时,大约可以少一些内疚。

    但坡腰上的辽军似乎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的出手也总有意无意的避开这羌女,可这样的手软对这羌女只是一种催心裂肺的残忍,因为她要忍受着一个又一个族人在她身旁倒下,却只能站在血泊中,红着脸,红着眼,生涩而慌乱的挥舞手中刀,。

    很快,坡腰上就只剩下了这名羌女和她的急促喘息,辽军们都默默的立于原地,没有再继续逼近。

    “都下不了手吗?”若海从心底长叹,手中刀剑忽也在羌女绝望的面容前软软垂下,幽怨凄楚的眼波从辽军脸上一一掠过,当眼波停在若海脸上的一瞬,若海仿佛觉得胸口有些东西正在冰冷,他很想避开这样的凝视,以免在深夜梦深时因此而坠入梦魇,但他发现,自己其实无力闪躲这眼神。

    见这些刚杀了她族人的辽军都止步不动,羌女吃力的举起了手中刀,晃悠悠的向若海走来,她虽不懂任何杀伐间事,但也能看出,若海乃是这群辽军的首领。

    若海嘴唇微动,只感到满嘴苦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羌女走出几步,脚下忽然一滞,竟当着这些辽军的面转过脸去,望向了坡上,若海一怔,也不自禁的往坡上看去,坡上入眼荒渺,正疑惑时,这羌女已回过头来,一步步走向若海。

    刀尤举。

    若海的心随着羌女的脚步不住下沉,他不明白这羌女在回望什么,但他发现,那一眼回望之后,羌女虽不堪负荷的举着刀,但她的步履却陡然轻盈起来。

    一步一步,羌女很快已到了若海面前,连一霎的迟疑都无,她手中刀已向若海劈去,毫无章法的一刀,若海闭着眼都能闪过,事实上,他也确实是闭着眼让开这一刀,一刀之后,又是一刀,喘息声在若海耳际凌乱,近如咫尺,伤不得他分毫,却让若海从心底深处觉得慌乱,他烦躁不已的连退数步,只想挥手拂去这凌乱的喘息,一抬手,猛想起手中凌厉剑锋,急忙撤腕,但面门间已溅上几点热意,喘息声也在耳边突然凝固,他惊慌的睁开眼,正看见羌女前胸处,一片鲜红渐渐扩大,但这羌女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和害怕,她低下头,看了眼胸前,又慢慢抬起头。

    若海以为这是她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仇人,而他也不存侥幸的准备接受那种怨毒的仇视,却见这羌女的眼波没有在他脸上停留一刻,而是努力的转过头,想要再一次回望坡上,嘴里似乎还着轻轻念着什么,很轻的细语,象是在反复念着一个人名,若海看到,最后浮现在这羌女眼中的,是一丝明亮的神采,朦朦胧胧,宛如烟波的神采。

    然后,那些生涩和美丽,随着渐消的生机和颤巍巍抽出的软剑,在她眼波中慢慢化成空洞。

    这时,每一个辽军都看见,当若海从少女胸前抽回软剑后,立即踉跄着后退几步,将手中刀剑远远扔开,又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不相信是这双手刚夺去如此年轻美丽的一条生命。

    接着,若海的身子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他晃了一晃,突然下跪似的跌倒在少女尸首前,神情惨白,亦如尸首般僵硬。

    看见若海古怪的举动,却无一名辽军觉得他此时的行径失常,因为他们都能深深体会到若海此时心境。

    那是悔恨,一种锥心的悔恨。

    呆呆望着羌女,若海慢慢伸出手,想把她手中尤握的刀拿开,这样的女孩子,不该握刀而死,更不该将今世的兵解带入下一世的轮回,无意间看见,羌女洁白的手腕间,缚着一方褪色的丝巾,那一截陈旧的红色,已被主人的鲜血浸透染艳。

    若海唇角忽然现出一丝惨笑,他知道,从此之后,自己这一生中所有的深夜梦回,都将在大汗淋漓中惊醒。只是不懂,这羌女为什么在临死还要努力回望?究竟又是什么,值得她至死回眸?

    “若海已尽力,上去几个人,把他扶下来。”见若海木石般跌坐在地,智挥手下令,“把坡上的尸首都带下来,我部军士的尸首,都要带回幽州安葬。”

    “遵命。”窟哥成贤传令下去,他在坡下备有一队专管打扫战场的军士,闻令后,这队军士快步上坡,将坡腰上的尸首一具具搬下,和先前一样按敌我分开,整齐的摆在坡下。

    还有几名军士走到若海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但若海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坐着,几名军士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了他,若海就这么被扶持着,如一具行尸走肉似的慢慢走下坡,再没有跟任何人说上一言半语。

    坡上其余辽军也被唤下休息,一个个踽踽而行,殊无大胜欣喜,反如战败般低落迟怔。

    “智王,你想上坡吗?”张砺一听智下令清理坡上狼藉,便猜到了他的意图,忙道:“羌族已近覆没,派一队军士上去收拾残余即可,你又何必亲自上去。”

    “没看到涂里琛的尸首前,我不能安心。”智语气还是淡淡的,好似对一切都已习以为常的无动于衷,“总要上去看一眼,看看这由我一手造成的惨势,而且…坡上应该还有个小孩子,我想知道,他会在最后的时刻,为他的义父做些什么。”

    “坡上还有个孩子?”张砺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羌人早已全族皆兵,一直在和辽军交手的只有少数轻壮,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女,会有几个孩子也不希奇,他看了看被扶下来后就魂不守舍的若海,再看看独坐在远处的池长空,忽然很庆幸自己只是一个文官。

    坡腰上的尸首很快便被清理干净,窟哥成贤最懂智心思,知他想上坡一看,立即命一队军士先行上坡,因知坡上已无抵挡,那队军士也不再戒备,各自跨上坐骑,便要一鼓作气催马上坡。

    谁知一队骑军堪堪将要登上坡顶时,坡顶边缘处忽然又响起一阵小孩子们的大喊:“滚木,推!”

    没想到坡顶居然还有羌人把守,那队骑军都吃了一惊,眼看已近坡顶,又不见有滚木立刻砸下,也不知会不会又是一场虚惊,一时都勒马停下,面面相觑,有几名军士还向坡下看去,似在等智下令。

    “还真是连小孩子都用上了。”张励也感意外,但想到坡上已无可战之兵,倒也不紧张,反有些哭笑不得的感叹,“只剩下小孩,还要顽抗到底吗?”

    “怎么都楞着,或急进或急退,哪有犹豫之理!”智不悦的冷喝:“虚虚实实,十次九虚,为的便是那一次实,还不散开上冲。”

    智话音才落,坡顶忽有搡动之声,一根滚木突然被推出,正砸在当先几名辽军身上,紧接着又是一根滚木带着尘土飞扬扑下,狠狠撞击那一队骑军。

    “糟糕!”骑军应变已迟,又因地势狭窄而挤在一处,被砸倒的军士往下一滚,立刻又跌在同伴身上,几个人连人带马撞在一处,由上而下滚落,顿时积成一股巨大的坠落之力,后面的军士也抵不住这大力撞击,连成排的往后栽倒,而坡上滚木还一根连着一根翻滚砸落,避无可避,这队骑军无一幸免,人仰马翻得往坡下滚落。

    窟哥成贤见状,急命众军士上前援手,因坡上滚木下落之时甚急,辽军也冲不上去,只能散在坡下,等那队骑军滚落后再乘隙把他们拖开,看情形只要坡上滚木落势不止,辽军就无法再行上坡。

    “小家伙,尽使些小孩子戏耍的诈术,竟然也能得手。”智沉着脸,低斥道:“一个个全无半分应变敏捷,越打到后头,居然伤亡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