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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属这几日便待在家里,谁也不见,哪也不去,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他现在接着抱恙的名义,什么世俗也都不理会,只安静的放空自己,早睡早起的,还时长练练拳脚,也不在乎有什么长进。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却又人还是执意邀他出门。
此事他换了便服来到酒楼,推开雅间的门,刘平易刘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参见王爷。”
“免礼罢,我如今不必从前了,也没那么讲究。”
赵属说这话,让刘平易多少有些内疚。当年赵属被贬去宜州,也是因为从他手里要去的《西郊浴马图》。
虽然谁也不曾想到,这幅画便引得皇上猜忌,但赵属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刘大人,此情此义,让刘平易感念至今。
“王爷如今这样,我一介闲官无能为力,只希望能替王爷多分忧。王爷上次说的高重茂我也特意去看过,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孩子。从前我顾及皇后的关系,才不愿多牵扯,如今却没想到与王爷有关了。”
赵属当然明白他的为难,赵禛最恨官员结党,私下的交往也要过问,何况高家外戚身份最为敏感,刘平易的作为也算可以理解。
“高家虽然是外戚,但这个高重茂却不算皇后本家出来的,他应当算是高婕妤的弟弟,只是他两个姐姐都被皇后认了侄女的,所以细算便不是干系很大。”
刘平易点点头,他只不知其中的纠葛,听赵属这样讲也算明白。
“王爷,这些都是小事,臣帮的不过举手之劳,也不是专门来讨谢的。臣以为宫中雍王年纪尚小,而且一直多病,若今上真的要立储,怎么看都是王爷最后可能。只是没想到会成为如今的样子。臣一直心中有亏,以为是自己害了王爷的。”
赵属也不说话,只举杯给他敬酒。
“本王多年来生养宫中,本就少有机会结交外臣,再则多年来并无建功立业。只因年幼封做皇嗣,白白得了这些虚荣,若不是今日全都革去了,本王又要背着这些寸步难行。”
赵属明白,刘平易来找他应当绝非偶然。刘平易出生科举,同年很多已经身居要职,只有他身在礼部稍微轻省一些,又与他早年认识,就算被问起一起喝酒也有说头。
如今他连司马珏都鲜少联系,何况是刘平易之外不熟悉的官员,想必他背后一定有些想要暗中押宝的,推出刘平易来试探他。
“王爷真这样想也好,我还深怕王爷郁结于心。既然这样,不如还是多出来走动走动,臣府上还有很多字画的。”
“也好,既然刘大人都这样说了,本王一定去。”
赵属本意是一会就走,没成想刘平易却频频敬酒,推杯换盏间好像有话要说,终于在半醉之时开口了。
“臣当年将画让与王爷,绝不仅仅是因为王爷当时位高权重的。臣虽然也谈不上阅人无数,但这些年来也从未见过神采有超过王爷的,斗胆一句,就连王爷生父晋王也没有。就连皇上……皇上也……”
赵属只听他说下去,说道一半自己却醉了,刚想去摇他起来,他自己又开口说起来。
“我也不是冒大不敬之罪,王爷是不知道,朝中多少人想要结交殿下的。”
“刘大人你醉了。”
赵属这样说着,刘大人立即会意,这样的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何况如今。
等刘大人走后,赵属也不喝酒,只枯坐着,也不知想些什么。
赵禛了了心事,却还觉得不对。
赵禛不比赵属心态好,只因他年纪如此,随时都可能要死的人了,而赵属还年少,如果老天爷不给赵禛十年时间,如果雍王长不大,如果一旦出现意外,赵属就永远可以是朝廷的希望。
好在那天过后,雍王就已无大碍,只是补药不曾断过。从前也听人说两三岁的孩子最容易生病的,他也只求熬过这几年,老天垂怜给他的儿子,希望不再是昙花一梦。
豫王当年身体也算建康,只可惜一岁多的时候暴毙而亡,为这个他还大哭了一场。
他唯一的安慰应当是刘贤妃,太医诊脉也说脉象平稳,他只求也是个儿子才好。
好在如今刘贤妃又有了身孕,赵禛尤为关心,除了照例去看雍王,多半的时候还是去探望刘贤妃。
眼下便是如此,刘贤妃斜靠在床头,赵禛殷勤的喂她吃着葡萄。
“爱妃可是喜欢吃酸的?”
刘贤妃自然知道赵禛心里所想,只回他:“尤其爱酸,平时吃的都没味道了。”
这话恐怕也只有哄着赵禛高兴了。
“爱妃再吃些。”
赵禛还要再喂,刘贤妃却是摇头拒绝。
“葡萄太凉了,臣妾听太医的话,要保重身体的。如今臣妾身子重,也没法子服侍皇上,不若请来高妹妹?”
赵禛听到这里,收敛笑容,放下果盘,若有所思不做声。
“陛下?”刘贤妃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回想方才的话,难道是“高妹妹”。
“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有意冒犯皇后名讳的。”
赵禛回头看她,仍不做声。
他哪里想的是皇后,分明是另外一个。
或许也不是,这么些年,人与事太多了,都种在他心里,时间一长,根都盘踞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了。
“不怪你。”你不知道,朕不怪你。
赵禛没有多留,走到殿门处,看见步撵也不去坐,只背着手慢慢踱步。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比从前,体力也不好,走几步总要停下来一会。他本想直接回宁福殿的,但估计错了距离。
也是,从前有步撵,晃晃悠悠的到哪里都很快,自己走却不然。
他抬头去看,高墙之上,是殿宇的屋顶,前面直走就出了宫殿。
右边,右边是自己的寝殿。
左边……
他望着空空的一片天想了一会,是东宫,对的,左边是东宫。
怎么才几天的功夫他就忘了呢?
算起来几天来着?
赵禛一阵心惊,四天前的事,他竟然就这样忘记了。
对,东宫走水了,降下来的天火,殿宇都烧没了。
赵禛心里害怕,但他还想掩饰自己记忆不好的事情,他望着身后的内侍黄门,他们都是一副生面孔。
啊,也是,他从来没注意过他们,不是他记不得。
原先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呆站着,从前的事在他脑海里杂糅着,一会想起这个,一会又想到那件。
“陛下?”
“你是谁?”赵禛突然后退,差点跌倒,他望着眼前这个人,真的不认得的,一点也没有记忆。
“陛下,奴婢是林忠厚啊,服侍陛下十年之久的,陛下亲封的两省都都知,陛下忘了吗?”
“你骗朕!”他分明记得的,自己从未见过这个林忠厚。
林忠厚正要伸手去扶赵禛,却被他一挥手甩开。
“你当朕这样好骗的吗?朕亲授的两省都都知是许英,朕在去年刚封的怎会记错,许英呢,叫他过来!”
林忠厚知道有异,连忙摒退了左右内侍,只小心翼翼的靠近赵禛。
“是奴婢记错了,望陛下恕罪,许都督他有事暂离了,陛下说过,明年才叫他回来呢?是说元兴三十六年的。陛下记起来了吗?”
林忠厚只是试探,赵禛转着眼珠想了片刻,忽然更生气了。
“大胆,你怎么当差的,自称都都知即为僭越,如今又记错年月,玩忽职守,更加有罪!朕记得朕下旨说,叫他元兴二十六年回来的,你怎么也给记错了?”
赵禛围在原处打转,嘴里的话絮絮叨叨的听不清楚,周围的小黄门都害怕得不敢靠近,林忠厚壮着胆子走过去,猛一把抱住赵禛。
“快来人,快吧陛下抱住!”
众人立即三五下的围上去,赵禛动弹不得骂的更大声了!
“你们这是谋反,快叫程檀前来救驾!”
这更可怕了,程檀是程璠父亲,六年前就再西夏之战中战死了,如今就算叫也叫不来。
还是林忠厚叫的管用。
“去叫太医来,还有张道人。都叫来!”
赵禛不知是不是累了渐渐放弃针扎,可刚放松下来,又剧烈的抽搐。
眼看着牙关紧咬,白眼上翻,林忠厚赶紧用手抠开他牙齿,又将手掌放在赵禛嘴里,果然被用力咬下。
“不要管我,赶紧将陛下抬回寝宫!”
坤宁殿内
皇后才新抄完一遍心经,又闭目念过一次,才缓缓起身。
她望了望佛龛里的佛像,又闭上双目,双手合十,缓缓叹出一口气来,这才转身离开。
李莉韵守在佛堂外,见皇后出来便伸手去扶。
正巧这时,门外急匆匆跑来一小黄门,一进门便急着扣头:“回禀皇后娘娘,皇上如今得了急症,正寻太医看诊呢!”
“怎么回事?”
皇后方才平静的心又在此刻混乱起来。
“奴婢也不知道,是林都知叫奴婢赶紧请娘娘过去的。”
大半夜里出这样的事,谁的心里都不安,何况这些天里宫中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的。
皇后赶紧赶往宁福殿,刚到殿门处,一只金玉的杯盏就从屋内掷出来。
“陛下,陛下喝口药罢,陛下!”
太医门追着陛下,如同躲猫一般,生怕赵禛伤着自己。
而赵禛本人则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众人,将手边一切可以丢出的东西望外扔。
“朕要走,你们怎敢拦朕!你们是太后派来的对不对!朕杀了你们!”
林忠厚躲闪着丢来的物件,一点点往后退去,直到看见皇后,他立即求道:“皇后娘娘!您想想办法罢,这可怎么办哪?”
皇后也不知如何是好,可这句话也落入赵禛耳中。
“皇后?欣蕊来了吗?不能叫她知道了,她要知道又跟朕闹脾气的,如今她怀着身孕的,别叫她来!”
赵禛独自一人絮絮叨叨的,又钻到珠帘后,缩到卧榻中去了。
“娘娘,这?”
皇后想了想,略有犹豫的来回踱步。
李莉韵也猜到皇后的打算,考虑了片刻,还是上前道:“不然还是让蕤儿入宫来?”
“我也不是不想,但这样也实在委屈了她。”
“如今陛下如此,还是要先喝药才行。有奴婢陪着,只今晚过去就好办了。”
皇后扶着李莉韵的手,半响才开口道:“千万不能出事!”
李莉韵得了吩咐,立即出宫去。
高蕤夜半里被叫起来梳妆打扮,李莉韵只说有要紧的事,她只当皇后有什么呢。
一进宫,见了皇后,分明毫发无损的模样。
“李姑姑,这是?”
“快,将这件衣服披上,进去了只不说话就是,劝皇上把药喝了就没事了。”
李莉韵拿着皇后的外袍给她披上,临进门又嘱咐了一句。
“乖,不怕的,太医们都在,有什么事林忠厚会安抚的,你只管劝住皇上喝药,等皇上睡下就没事了。”
她心里害怕,但也知道这件事她推拒不得。慢慢走进殿内,这该是她第一次进皇帝寝宫了,可她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只想快点跑开。
“谁,又是谁在外头?”
她又走近一些,卧榻前跪着十来个御御医。跪在床边的是林忠厚,此刻他正端着药碗,试图哄骗皇上喝药。
“皇上,是皇后来了,陛下不喝药,娘娘不放心。”
“你怎么知道的?该是你们这**臣小人,你告诉她作什么,你想害死她还有朕的孩儿吗?”
高蕤不明白赵禛是怎么了,但她也看得出他此刻的神志不清。
“陛下,不要闹了,喝药罢。”
赵禛不可置信的看着高蕤,可他眼里分明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蕊儿,你怎么也要朕喝药,这分明是太后送来的毒药。难道你也想朕去死么?你不爱朕了吗?朕难道就要死了吗?”
赵禛越说越激动,可他手边几乎没有东西去摔,他只得拼命用头去撞床柱。
“陛下,陛下,陛下不能啊!陛下您万金之体,皇后娘娘快劝劝陛下!”
林忠厚一面抱住赵禛,一面又去求高蕤这个“皇后”。
高蕤控制住自己的难受,小心翼翼的走近一些,道:“陛下不要怕,这药不是毒药,是陛下生了病,要吃的药,不吃是不会好的,臣妾不会让您有事的。”
赵禛听了这话,真的就镇定下来,他靠近高蕤去看,似乎在分辨她的真假,高蕤下意识的将脸侧过。
赵禛只当自己惹她生气了,连忙端过药碗。
“蕊儿你看,朕知道错了,朕马上就喝药。你别气,我信你就是,你看,都喝完了。”
终于,赵禛喝过药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高蕤正要离开,却不想被赵禛捉住手腕。
“诶,朕可是听蕊儿的话好好喝药了,蕊儿怎么也不理朕一会。”
高蕤仍僵在原地不动。
“许是此刻人多,害羞了?没事,朕这就吩咐。你们都退下吧!”
御医们折腾了半夜,已经十分疲惫,很快便离开了,唯有林忠厚还在一旁。
“陛下,奴婢……”
“你也快走!去跟你的太后通报去罢。快离开!”
赵禛还当他是太后的人,此刻他稍感困意,只抓着高蕤手腕。
李忠厚无奈离开,高蕤一动也不敢,只强忍住浑身的惧意。
“蕊儿,可是朕抓疼你了?朕松开就是了,你坐到床边来。”
赵禛躺回卧榻,松开高蕤手腕,只牵着她袖子。
“你别走,让我看看你就够了。”
高蕤僵直的坐在床边,一只衣袖被赵禛拽在手里,直到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大概猜到他是睡了。
李莉韵小心翼翼的进来,但见高蕤一脸泪痕的呆坐在哪里。
李莉韵轻轻的结下高蕤的外袍,抱着她就往外面走去,直到宫外的马车上,高蕤都一直紧紧靠在李莉韵的怀里。
“不怕了,不怕了,不会再有事了。”
回答她的,不过是高蕤的轻颤和无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