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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章(01)拂檐花影侵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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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尽寒轻,月斜烟重。清欢犹记前时共。迎风朱户背灯开,拂檐花影侵帘动。绣枕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蓉城的冬天,来的这样的迅猛。初雪的温情已经不见,漫天风雪飞扬,这一座城素日的旖旎尽数被埋葬了,只剩清寒刺骨。唯有梅花,却开的异常绚烂。腊梅的馥郁,红梅的娇艳,白梅的素雅,绿梅的清绝,楼阁粉梅的温软。那样绚烂的美,却仍旧不能叫人遗忘,这一座城池,陷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

    蓉城,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寂的围城。没有希望,没有温暖,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冷的绝望黑暗。围城,这两个平平淡淡的字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知道那字底下的沉重分量。那恐怖,像是融化在四周的梅花香气里头似的,一分一寸地逼迫过来,从口鼻里,从肌肤里,慢慢地渗透进了骨髓,无从逃脱。不管怎样地奔逃,也逃不开这样弥漫的恐慌。

    那恐怖不会顷刻间杀了人,却让人在日复一日沉重的黑暗和寒冷里,抽离了全身的暖气,和残存的勇气。最初的时候,还能有拔剑拼杀的决心,可随之而来的寒冷和饥饿,却让人从身体到心灵,都开始软弱起来。不管是华美的庭院,还是萧索的街市,每一个人,都慢慢地瑟缩起来。然而这寒冬,这饥饿,这恐慌,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人能逃脱。昔日繁华明亮的江山明珠,如今一片黑暗。就连素来笙歌不绝的永靖王府,也沉入了这黑暗的永夜。只有一处还是明亮的,像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北辰之星。

    宜园的湖水沉寂,山峦默然,处处亭台,都像是空无一人。唯有无邻堂一处,仍旧灯火通明。这一处院落乃是宜园正堂,不在四山四水之间,却是山环水抱,独独占尽了风光。此时大雪覆压,白山黑水,坦荡苍莽,这无邻堂雄踞山水之间,四周暗夜无光,却有月色落于雪上,盈盈生辉。堂中灯烛明亮,温暖地渗出窗扇,落在雪上,比月色更暖上几分。在这月出雪晴之时,犹如地上初升的另一轮月。

    堂名无邻,门前一副楹联,写的是,天是有各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字迹也非园中常见的清秀草行,而是古雅篆书,端然凝立。门前挂着小小两盏风灯,照着着自己,自有一种高贵气度。时值隆冬,无邻堂四周却盛放牡丹,姚黄魏紫,花开繁丽,俱是无双国色。在月色雪色辉映之下,犹如金玉雕琢,美不胜收。

    朱栏之侧,一红衣女子正扶栏赏花。雪晴风静,那一身红衣,在雪中愈发明艳照人。忽然檐下落下几朵雪花,落向那一袭红衣。衣袖下的手抬了起来,想要捉住那雪花似的,却又由得它从指缝间溜走了,重新落回雪地里,不留一些痕迹。红衣女子微微侧转身,簪上的金铃轻轻响动。

    女子对一边阴影里侍立的人微微一笑,“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这牡丹乃是百花之王,往年只知道这无邻堂的牡丹最好,却不知真能在寒冬开放。牡丹富贵,梅花清傲,这无邻堂的牡丹,竟能有梅花的风骨。”

    阴影里的人走出来,对那女子道,“这无邻堂,乃是宜园正堂,寻常王妃也不得入。入住无邻堂,非是为赏这画栏绣幄围红玉,云锦霞裳涓翠茵,更是一种重负。王妃如今看得见这雪地里牡丹花盛,也就不得不独傲风雪,才能守护着花开。”

    说话的人正是董润,只是往日里飞扬的神情有些郁郁,身形也清瘦了许多。青罗望着董润,眼里也有些沉甸甸的神情,半晌只道,“名花也自难培植,合费天工万斛春。这万斛春色,其实哪里是天工费心呢?还不是一代一代之人,竭尽心力,才能有着雪地花开。”说着望着董润灿然一笑,“仲平,你说的不错。这雪里花开实在不易,我一人纵然有心,只怕也担不起这重负,还望仲平多多帮衬。”

    董润神色一肃,揽衣下拜,恭敬行了大礼,“王妃放心,但有所嘱,万死不辞。”

    青罗走上前去,伸手扶了董润起来,“仲平不必多礼,无人处,还是如以前一样,唤我嫂嫂就好。如今这蓉城四面围困,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我孤身远嫁至此,无父兄帮衬,如今就连王爷,也远在千里,鞭长莫及。仲平你与王爷亲如手足,我也逾越,将你当作骨肉至亲。我没有别的本事,也不敢放下什么豪言壮语。然而我要仲平允我一事,你我活在这世上一日,便要保这蓉城,不落于他人之手。”

    董润闻言一震,并未再下拜行礼,只沉沉应了一声是。话语简短,话语里的分量,却沉沉敲在青罗心上。纵然四面楚歌,青罗也觉得有了一些安慰。正欲说什么,却忽然一转头,瞧见窗户纸里映着的梅花的影子,蹙眉道,“这无邻堂里,色色装扮,都是国色牡丹,怎么会有梅花?”说着便扬声唤翠墨。

    不一时,出来的人却不是翠墨,而是澄玉,见青罗神色抑郁,倒是唬了一跳,恭恭敬敬回答道,“奴婢想着,这无邻堂牡丹虽好,却实在有些单调。这冬日里头,别的花儿都开的不好,炭火短缺,暖房里连水仙都不曾培植里,唯有梅花开的倒是比往年更强些。奴婢记得王妃最爱梅花清香,特特去里香雪海,折了一枝红梅回来,让王妃把玩。”澄玉觑着青罗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王妃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了去。”

    青罗望着那梅影,有些出神的样子,半晌道,“也罢了,放在我寝室中便是了。这无邻堂里,原本只该有牡丹花儿的。别的花再好,在这里也是不相宜的。若实在是割舍不下,不忍丢弃,就留在卧榻之侧,不叫人看见也就是了。何必又要放在这显眼所在,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青罗的话,澄玉不甚明白,有些委屈地瞧了青罗和董润一眼,也不敢说什么,便退下了。董润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见青罗沉默,便笑道,“这丫头说的不错,嫂嫂素来是爱梅的,那一日上山去,我还送了嫂嫂一枝红梅呢,怎么如今却不喜欢里?”

    青罗转过脸去,仍旧凝视着画栏一侧的牡丹,折下一朵在指尖把玩,“素日喜欢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在什么位置上,该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做女儿家的时候,我并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屋子里一只陶罐,几朵白菊,只求一个野趣自在。后来远嫁,又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每遇风雪摧折,便更爱梅花清寒傲骨。只是如今,这野趣也罢,娇羞也罢,清傲也罢,都是不合时宜的。我是这西疆的王妃,蓉城的女主。满城里的人,无一不指着我度日。只有这富贵绝伦,处变不惊,太平安详的花朵,才是最相宜的。至于我自己心里喜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

    青罗说着就将那花朵簪到鬓边,对董润一笑,“伯平,明正院的诸卿想必就快到了,你且去前厅坐坐,待我换了衣裳,再来与诸卿相见。”董润忙道,“嫂嫂请便。”说着便目送青罗离去。再一转头细瞧,那窗纱后头漏出的梅花影子,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