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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正在说西邺的线报,元昭却忽然语气迟疑地来了这么一句,刘瑕不再敲桌子,收回手打量他一眼。
这不是第一次,他已经在元昭身上察觉到好几次这种违和感,从双桃渡的船上示好,再到华林园后的夤夜来奔,还有今天这种不明所以的问题。他已经确定元昭和他一样志在北伐,还确定了一些别的事情,不至于再怀疑这小师弟的用心,只是为了推动土断元昭连命都敢赌,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难得的良机,为什么会这么沮丧?
还问起什么天意,就像他看得见虚无缥缈的天意,并为这个迟疑。
“没有。”刘瑕笑一下,不以为然地道,“太傅不是教过?人死如灯灭,所以世上没有鬼,服食金丹也不会升仙,所以没有神,那更没有天意。”
元昭怔了一瞬,点头道:“对,师兄说得对。”他心中一阵后怕,他一直拿不准天书上说的“安王为太子”,到底是不是因为他的土断法最后会失败,今天得到西邺国主驾崩的消息,乍一看似乎是对北伐有利,但结合“安王为太子”思考,眼前的局势却变得更混乱难懂,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元昭竟动了向刘瑕透露天书的念头,明明这件事他对叔叔都不敢说,怎么就觉得能告诉刘瑕?幸好没说……幸好。
刘瑕看元昭脸色发白,真心实意地觉得疑惑:他到底在怕什么?
屋子里静了一会,刘瑕说:“擦擦冷汗。”
元昭举袖欲拭,动作忽然僵住,紧紧抿住唇,额上真的开始出冷汗。
刘瑕看元昭这样子知道不能再问,问了对方也不会说。他心里蓦地涌起一阵不快,却放弃了试探,用堪称体贴的态度换了话题:“西邺国主驾崩,小皇子失踪,平原王杨绍先是以军功封王,并非西邺宗室……大将军在信里还问,如果西邺真的乱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能推成土断?”
见刘瑕没多问他的异常,袁昭心里松一口气,他思索一阵,如果西邺乱起来,那土断这边的确不能拖太久……他忽然想到天书上那句“夏六月,安王为太子,帝封益州王”,便语气笃定地道:“我想最迟明年六月,应该会有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违和,这小师弟总是在某些事情上异常笃定。刘瑕沉吟道:“明年六月?那时间不多了。”
元昭说:“其实现在还挺顺利,只要之后没有意外——”他的话说到这里,被门外疾响的脚步打断,李参将风尘仆仆地走进屋中,见了他们撩衣便跪,道:“参见殿下、郡守。”
元昭心中一跳,下问:“李参将,你怎么从乌江回来了?”
明明是隆冬,李参将脸却满头大汗,一看就是一路紧赶慢赶,他愧疚地道:“属下无能,乌江元氏抗命不肯还地,元家一定要郡守亲自出面。”
刚刚还在说“只要之后没有意外”,话一出口意外马上就来,元昭忍不住“呸”自己一声,懊恼地道:“我是个什么乌鸦嘴……”
刘瑕拧眉问:“他们抗命,你不会依律处置?”
李参将苦着脸道:“这,这属下不敢啊。”
有天子之命、郡守手令、刘瑕的默许,云麾卫还有什么不敢?
元昭听李参将说完乌江的情形,便跟人大致交代了一下雍邱之后的事,快马加鞭赶去了乌江县。
俗语说“十里不同天”,雍邱县艳阳高照,乌江县正在下阴冷细密的小雨。元氏庄园的门房里,几名司阍正围着火盆暖手烤橘子,橘皮在炙烤下发出一股暖烘烘的苦香,一人拿起橘子在手里左右滚了滚正要剥皮,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外面有人探头进来斥道:“一个二个歇得大爷一样,十六郎君来了,还不进去禀报?再来几个人抬桌子!”
拿橘子的人看另外几人都去搬桌案,只好把手里的橘子往火盆里一扔,起身去禀报。
一队人马在大门前勒马,这场合刘瑕不好出面,就借了人给元昭随行。
已经有云麾卫上前叩门,元昭翻身下马,见大门的门轴闷闷响了一声向外推开,管事打着伞从里面走出来,身后是数名部曲。
雨丝越来越密,元昭来得急没穿雨披,发丝睫毛都被淋得湿漉漉的,水珠时不时从他的下颔滑落,元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向老管事点点头,语气自然地像以前任何一次上门做客:“吴伯,八叔在不在庄子里?”
吴管事在这庄子里已经干了十多年,他看元昭穿着一身官服,个子高了许多,五官也比上次见长开不少,已经是个风神潇洒的少年了。吴管事表情一时复杂难言,他颤巍巍地向元昭施了一礼:“见过十六郎君,回郎君的话,郎主在庄子里。”
元昭问:“那我能不能见见八叔?”
吴管事反问:“老奴斗胆再问郎君,郎君今日是以元氏子弟的身份上门,还是以历阳新任郡守的身份上门?”
元昭默了片刻,答道:“新任郡守。”
“那郡守不用见了。”吴管事深深望元昭一眼,提高声音道,“抬出来!”几名部曲抬着一张大案从门里走出,吴管事伸手揭掉大案上的绸布,露出案上摆着的一张张实木牌位,牌位上的所有名字他都熟悉,甚至有一张就写着“先考元公讳鸿之府君生西莲位”!
饶是已经听李参将说过这情景,真见到时元昭脑子里还是“嗡”了一声,雨水的寒气蹿进他四肢百骸,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管事的声音苍老又平缓:“家主说,郡守若是为收地的事上门,那他跟郡守无话可说,郡守虽然跟本家分了家,但还没有被逐出元氏,就让列祖列宗在这看着,你要收元氏的祖业,就先拆了祖宗牌位。”
元昭眨一下眼,雨水从他睫毛上滚落,一座座牌位像一个个幽灵,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他要是拆了这些牌位,等于刨了自家的祖坟,祖宗礼法,孝字当头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人伦大义,以不孝罪大恶极。
良久,元昭揉揉自己的鼻子,鼻头被揉得通红,他说:“好,那我改天再上门拜访。”
吴管事道:“郎君来几次,老奴都是这些话。”
元昭向庄园内望去,黛瓦飞檐中有一座高阁,是那座赫赫有名的观鹤楼,隔着雨雾隐约可见楼上有人停驻。元昭问:“吴伯,府里有客人来?”
吴管事微微一愣,没有答话。
元昭咬着牙说:“帮我转告那位客人,我们走着瞧。”
观鹤楼在雨丝中高高耸立,将周围景物尽收眼底,不仅能观鹤,还可以瞧人。沈梦余凭栏远望,见大门前一群人上马离开,他轻轻拍一下栏杆,叹道:“可惜,天下之事,必有牵连,果然不是谁都做得了孤臣……”说完转向元鸣玉道:“元公还是该见他一面,诛心的话由你来说,效用又不一样。”
元鸣玉忙在旁边摆手:“别别,我见了他,那些话未必说得出来,族长的信里说此事全托付给沈郎,只要别让我跟阿昭碰面,其它都听沈郎的主意。”
沈梦余想了想,问:“元公,你能不能安排我私下跟元昭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