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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看刘瑕不作声,心中有些忐忑,他虽然觉得以刘瑕的性格应该会答应,但这招的确太险。
元昭刚刚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天子的旨意下来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土断法”,唯有这个险招安王绝不敢用,也唯有这个险招必能叩动天子之心。其实提出这个办法,元昭还有些心虚,因为天书已经告诉他,以后的结果是“安王为太子,帝封益州王”,那显然他这个办法失败了,那他就是在拉着刘瑕,支持自己做一件必败的事情。
但国政变革,本来也少有一蹴而就,都是大家一批批试出来的办法,摸着石头过河,也得有人打头摸石头。元昭还有点有恃无恐,而且反正他知道自己这时候死不了,岂不是最合适去摸石头的人?
元昭正胡思乱想,刘瑕终于说:“既然小郎君主意已定,那就放手去做。”
元昭心中大定,喜道:“谢殿下!”谢完他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补充道:“但用土断法这事,在臣拟奏疏上奏陛下之前,请殿下暂时保密,最好对……”
说到这里,元昭犹豫了一下才道:“对王师兄也不要提,要用‘土断法’,那就要出其不意、让对手措手不及,一旦走漏风声,这个法子就不好奏效了。”
刘瑕当然明白为什么要瞒着王纶,“王谢元朱”四姓,哪一姓没有在侨郡划过土地?到时候“土断法”一推行,王氏必定也要元气大损。虽说王家放弃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王氏提前得知元昭要用“土断法”,权衡后不肯放弃原有的巨大利益,那他们就会阻挠刘瑕用元昭的主意,现在跟王氏发生争执是很麻烦的事。
所谓“疏不间亲”,元昭为什么犹豫,刘瑕也清清楚楚,因为王纶是他的表兄,元昭自觉是外人,所以说这话没有底气。
刘瑕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你叫我殿下,却叫表兄王师兄。”
元昭懵了一下,白雾越来越浓,天上月华被浓雾阻隔,他手中的纱灯光芒又暗,垂下时照不清刘瑕的表情,让他弄不清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师兄”又不是他愿意叫的,是别人上赶着来占他便宜,谢律也对他一口一个“小师弟”,他不还得叫对方“谢师兄”。
元昭迟疑地道:“是,是臣失礼,那我以后改口叫‘王少监’。”
“这个随你。”刘瑕的声音里带上笑意,“只是我也做过元太傅的学生,他们能赚你一声师兄,我不能?”
元昭会过意来,知道该立刻打蛇随棍上叫一声“师兄”,但他叫王纶、谢律都是张口就来,此时叫刘瑕,他却莫名有点叫不出口。
刘瑕垂首静静看他,显然在等他改称呼,元昭勉强憋出一句:“师兄……”
刘瑕轻轻一笑,拍拍元昭的肩膀,道:“就冲这一声,到时候你捅塌了中都的天,师兄也会守诺给你撑一撑的。”
两人在桥上呆了有一会,刘瑕这一拍,才发觉元昭的衣服已被夜雾沾湿,便道:“走吧,再站下去,你我天亮才能回府了。”
元昭便提灯牵马,跟着刘瑕往桥下走去。
这声“师兄”显然效用不小。
元昭心里一直清楚,刘瑕虽然以前对他客气,但其实不太爱理他,两人凑到一处,每每只说公事,公事一完无话可说,刘瑕便端茶送客,但今晚两人却闲聊了一路。
纱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雾里也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元昭干脆把灯提高一些,好能看清刘瑕说话时的神情,就算不为这个,能看看信王殿下的脸,也足够悦人眼目。
两人正聊到元昭这几年的经历。
元昭开始还能自制情绪,说着说着起了兴头,刘瑕问他去过哪些地方时,他脸上难掩得意地一一数道:“我朝就不说了,南赵、仇池、冉安、西邺我都去过,在仇池我走到过匹播城,那里住的是秃发部,说个笑话给殿——师兄听,我去之前听这个名字,还以为他们一族都是秃头,去了之后才发现他们的头发又长又多,颜色还发黄,被阳光一照就像金丝一样。”
刘瑕本来只是随便问问,但他对京畿之外的地方一步不曾踏过,所知都是书中所见,听元昭言语有趣,饶有兴致地道:“秃发部是鲜卑后裔,那跟后陈该是一源,你去过后陈没有?后陈的胡人也是黄发?”
“也去过。”元昭摇了摇头,“但后陈黄发的人不多,就算偶有发色发黄的,也只是隐隐泛黄,更像深褐色,不过后陈我只走了两个地方,说不定其它地方不是这样。”
刘瑕略略一想,问:“因为‘逐汉令’?那你没去过去长安了?”
北方诸国中,以后陈皇族最为敌视汉人,尤以这一任后陈天子慕容畅为甚,他登基时颁布过一条“逐汉令”,要后陈中所有汉族人三个月内迁出后陈,三个月后,仍留在后陈的汉人将全部被剥夺身份、贬为奴隶。那时后陈朝廷里还有一些汉人官员,这条法令遭到举国上下的激烈反对,但慕容畅素有“疯王”之称,当庭就杀了一个汉人高官,强行推行这条法令,现在成国朝廷里都有两个从后陈逃来的官员。
元昭苦笑道:“我是很想去,但实在不敢去,我当时只走了龙勒和石渠郡,在龙勒那个小地方没事,那里跟成国挨得近,常常有汉人去,但在石渠郡的时候,差一点就被抓去当奴隶了,哪里还敢去长安?”
话说到这里,两人忽然都沉默。
长安,是文王的丰京、武王的镐京、秦朝的咸阳、汉时的长安。据说长安城的大小是中都的数倍,如今中都城的里坊就是效仿长安的规格,各种大市、小市也残存东、西二市的影子,内城皇宫里的华光池直接仿建章宫的泰液池所建。
只是即便如此仿制,中都与长安也绝不一样,中都自然文章华彩、锦绣风流、宫室精致,但刘瑕不止一次觉得,这里像个牢笼。
可惜自从长安为后陈所占,成为后陈的国都起,汉人连走进长安城看一看的资格都失去了。
白雾如纱覆在他们的身上,南方是如此潮湿,连雾里都充满水汽,一盏小灯照在二人之间,映着他们年轻光洁的面庞与被雾气湿润的发丝。
就快走到信王府,元昭忽道:“师兄以前问过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刘瑕问。
元昭笑了一下,这一笑神采飞扬、生动无比:“如果将来有这样的机会,请殿下带我去见识长安。”
他以臣礼请求,刘瑕垂首看他片刻,以上礼对道:“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