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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士族的风度,便是无论背地里如何剑拔弩张,明面上都有表现得风度翩翩,谁不够优雅从容,便会遭人耻笑、落于下乘。
所以就算夺储之争逼到眼前,大家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元昭拜见这群殿中郎时,谢律依然笑吟吟地一口一个“小师弟”,并且跟同僚一唱一和地说好,今夜要在研朱坊摆酒庆贺元昭与姚越进尚书台。
上官好心宴请,两人自然不能不识趣,当然应下。
元昭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拜完了在茶室扶乩的殿中郎,杜令史又领着他跟姚越去拜见了赏玩、刺血写经的都令史、雕刻闲章的尚书左丞……
拜到元昭以为自己已经没脾气的时候,杜令史终于把他们领去见朱右丞。
已经过了午时,三人几乎将整个官署走了一遍,明明是清爽秋日,元昭额上却有汗意,姚越个子虽然比元昭高,体质却比他差一点,已微微喘起来。
杜令史也举袖擦了擦汗,一边往台阶上走,一边向元昭他们说:“二位上官,这个时辰拜见朱右丞最合适不过。”
开了刚刚那一番眼界,元昭再听这句话,便揣测起这位朱右丞又在干什么,扶乩?赏画?还是写经刻章?总不至于在这儿听曲儿吧?
结果走上阶梯一进大门,元昭便嗅到淡淡的酒气,他心中一震,转头看向姚越,姚越显然也闻到了这股酒气,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这里来往忙碌地依然是穿浅青色官服的下吏,元昭沉默地跟着杜令史走向内厅,越往里走,他嗅到的酒味越来越浓。走到内厅门前,杜令史叩三声门,语气谦恭地道:“禀报右丞,元台郎与姚台郎今日入台,特来拜见右丞。”
门内有人长长打了个哈欠,很快,一名书童来开了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从房内涌出扑在元昭面上。元昭轻轻嗅了嗅,他也是饮中圣手,一闻就闻出来这是烈酒黍米酎的味道,再往门内一看,只见一个蓄着长须、年约四十的男人靠坐在案几后,肩头松松搭着绯红色的官袍,里衣的襟口大开,一脸刚刚睡醒的样子,案几边散落着数个空酒坛。
书童立在门边脆生生地道:“两位台郎请进。”
不是扶乩赏画也不是写经刻章,这位朱右丞是在官署中痛饮烈酒、宿醉方起,怪不得杜令史之前说来早了见不到人。
元昭冒火极了反而一脸平静,姚越也勉强舒开紧皱的眉,两人跨进屋中叉手行礼道:“卑职参见右丞。”
四周窗门大开,酒气渐渐散去,红泥小炉上压着一把茶壶,水沸时热烟腾起,壶中“咕咚咕咚”直响。童仆用一张棉布帕裹住茶壶把手握起来,为朱右丞、元昭、姚越、杜令史几人添茶,室内渐渐氤氲起茶气。
朱右丞用茶漱漱口,童仆捧来唾盒让他吐出茶水,他宿醉后正头痛,没心思多应付这两个小子,朱氏在这次储位之中保持中立两边不管,这两人又是天子安置进尚书台的,朱右丞更懒得为难他们。他说了几句勉励的官话后,捋着胡须和气地道:“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年关,各曹的账目又到了该盘一盘的时候,左民、度支、左兵、客曹几部的长官都说忙不过来,成日问我讨人,两位来得正好,我来调拨怕他们怨我不公,两位自己选想先去哪一曹盘账吧。”
姚越动也没动自己手边的那盏茶,只道:“谢右丞,下官愿去左民曹。”
朱右丞等着元昭说话,元昭却半天不开口,朱右丞略觉不耐烦,便催道:“十六郎的意思呢?”元朱两家是通家之好,他的妹妹朱敏嫁给了元鹤天,虽然元昭被赶出了元家,但他为示亲切,仍用了较为亲昵的称呼。
元昭双手交握,左右手互相揉捏一阵指腹,终于道:“下官也想去左民曹。”
朱右丞甩脱了两个麻烦包袱,轻松地笑道:“也好,这样盘得更快嘛,我再拨二十名令史协从二位,两位去偏厅坐坐,等他们取钥匙来。”
元昭跟姚越知道这是赶他们,识相地起身告辞。
等两人走远,朱右丞凝眉思索一阵,然后伸手将一个童仆招至身边,嘱咐道:“你去传话给谢七郎,让他从手下拨十个令史过来,一定告诉他,是派给元十六用。”
“小的知道。”那童仆领命而去。
偏厅中只有元昭跟姚越两人对坐,只要不想这官署里的上官们有多荒唐,这屋舍本身是极雅致的,室内放置着光洁的漆木案几与置杖架,窗外竹叶簌簌而响,木质地板上投着竹影与金光,窗台上的博山炉里逸散出淡青色的烟云,一切装点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素。
成国为诸国所称颂的,除了“天下之富”,便是士族的这份“雅人深致”。
元昭在偏厅里坐了一会,心里的火渐渐散去,反倒想通了一些事。今天来时,他还在为那句“安王为太子,帝封益州王”丧气,觉得怎么都是输,不如不管算了,但走了一圈尚书台,亲眼看到这些人是如何尸位素餐,元昭又改了主意,决定不管输不输,他都要搅动风云、翻些风浪,在所有士族心底投下一记惊雷。
就算一定会输,但人还一定会死,难道死之前就躺个一百年等死,什么也不做了?换个方面想,天书上还说他以后会当上“大著作”与“博玉侯”,那就表示他眼下死不了,尽可放开手去搏一场!
“元郎。”姚越忽然出声。
元昭从思绪中回神:“嗯?”
就算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姚越也是正襟危坐、脊背挺直,他踌躇片刻,问:“若我请元郎现在改投安王,元郎肯不肯?”
这一问违背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某种默契,元昭诧异地转眼看他,不等他答话,姚越撞上这个眼神就会意,尴尬地摆手道:“我知道了,当我没问过吧。”
元昭心中一动,左手食指在案上轻轻一敲,问:“姚兄,如果当初华林园会上,你能选人投效,你会不会选信王殿下?”
“不会。”姚越坦然答道。
元昭问:“为什么?”
姚越看元昭问得认真,也认真回答:“第一是因为安王殿下的学识、能力、胆略都足以成为明主。”
这一点元昭没办法否认,他跟刘璞又不熟,不过虽然他们没见过几次面,他也看得出刘璞是个厉害角色,便问:“第二呢?”
“第二……”姚越不答反问,“今天你也走了一遍尚书台,有何感想?”
元昭干脆地说:“烂到根了。”
姚越虽然问了,但想不到元昭会说得这么不客气,他眼中露出欣赏,慢慢道:“信王殿下就是从这根里长出来的,元郎,你难道奢望他折断自己的根系?”
元昭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坐直了一些,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不悦,只说:“现在可是安王殿下更合士族心意。”
姚越的双眼亮极了:“不过屈一时之志罢了,只要安王殿下顺利登基,都可以慢慢拔除。”他说得点到即止,但弦外之音元昭一清二楚:而刘瑕日后会动王氏吗?
元昭与姚越对视片刻,点头道:“姚兄的志向我明白了,人各有志,这些话以后我们都不提了。”
姚越有些失望,这句“人各有志”仍是各为其主,他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出声提醒道:“既然你不愿改投,谢律摆的酒你不要去,今晚宴无好宴,他们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元昭这才明白,姚越为什么忽然劝他改投安王。要说姚越糊涂吗?不,他肯定是个心明眼亮的聪明人,但这个人偏偏又是一副软和心肠。
“多谢姚兄,只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再有这样的事,姚兄千万只当不知道。”元昭正色劝道,劝完又觉得有些荒谬,只好道:“何苦做官呢。”
姚越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妥,微微红了脸,苦笑道:“哪里是何苦做官,分明是何苦识什么文字、念什么孔孟。”
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该是下吏把钥匙拿来,两人都噤声不语,一起站起来。
这下午,元昭跟姚越各领了十名令史与钥匙,去开了左民曹存放账目的府库,从里面一叠叠搬出账册,弄得满院灰尘乱飞,朱右丞下令专门辟一间屋子给他们算账用,二十二张书案每一张都摆满了书册与算筹,元昭跟姚越也亲身上阵盘账。
但即便只是一曹之帐,也是国帐,数目何其庞大,二十多人算了一下午,也没盘完百分之一。
黄昏时分,各官署散衙,令史们都走了。元昭跟姚越也开始收拾自己桌上的算筹、账册,元昭先收拾完,走到门前活动一阵肩背,一个男仆走到门外,立在石阶下道:“见过姚台郎、元台郎,小人是谢府的家奴,奉我家主人之命请二位赴宴。”
看了一下午帐看得元昭眼冒金星,险些把这事忘了,他道:“行,让我们先收收东西,你回去告诉谢郎,我们这就去。”
男仆得到答复,放心地告辞。
姚越正在笔洗中涮笔,听了这句不解地问:“你还要去?”
元昭也知道宴无好宴,但谢律这此的宴请好比两军对垒时的阵前试探,他若不去便是未战先怯。
元昭摸摸自己的下颔,干脆地说:“去,我不去他们就高兴了,但有备无患,去之前我先找人送个信回王府,要是我戌时过半还没回去,就让府里派人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