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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器堂议事完毕,元景回房洗漱一番,已经是戌时末刻,他躺上床准备休息,门外却忽然一阵响动,竟是十七弟元晏推门闯入,开口便喊:“九哥!”
虽然是自家兄弟,但这样不报而闯也甚是无礼,元晏虽然个性有些毛躁,但这样失礼却不多见。元景披衣而起,走到外间跟元晏打了个照面,见对方步履匆匆、面沉如水,便知没有好事,他问:“出什么事了?”
元晏显然极为光火,答道:“九哥换衣服吧,我们还得去不器堂一次,元十六那小子,竟然不肯离开中都!”
元景不由一怔,刚刚在不器堂,族中商议出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让元昭离开中都,二是让他离开元府,跟元氏划清界限。如果元昭选了第一种,那后面的事元鹤天一人就能解决,但要是元昭选了第二种,那就是要将族中嫡子逐出元府,这不是一件小事,需众人在场。
元景没想到元昭会选第二种。
两人到不器堂时,厅内灯火通明,其它人已经先至,仍坐在之前的位置。这里与刚刚唯一的不同,是多了一个元昭提着包袱独自站在厅堂正中。
元景跟元晏在末位坐下,元鹤天看人都来齐,开口道:“今夜请诸位做个见证。”说完他看向元昭问:“元昭,年十六,行十六,乃元氏长房嫡子,是也不是?”
“是。”元昭道。
元鹤天又问:“六年前,你父元鸿之移居蜀郡,与中都本家分家,两无干系,是也不是?”
元昭继续干脆应声:“是。”
元鹤天深深看侄子一眼,最后问:“因此你自请搬离元府,是也不是?”虽然是元氏要驱逐元昭,但驱逐的理由不能对外人道,在明面上元昭并没有犯什么错,所以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元昭知道现在叔叔肯定很失望,但他只能回答:“是。”
于是元鹤天转开脸,沉声向众人道:“诸位可有异议?”
厅内静了一会,一位族叔怜惜晚辈,忍不住劝道:“这是不是太仓促了?少年人容易冲动,还是三思而行,多想想再做决定。”
元昭要是能被劝动,早就被元鹤天劝服了,他向那名族叔客气地道:“我已经想好了。”
“那你想留在中都干什么?”另一名族老冷冷开口。
这个问题颇为尖刻,只差问他是不是要留下来跟族中作对,元昭略略一想,坦然而含蓄地回答:“我受陛下传召回中都,又接了信王殿下的花枝,身在何位,便谋何事。”
那名发问的族老面上顿现怒意,其它人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见厅内气氛不对,眼看要变为一场对元昭的问责,一位辈分最高的叔祖缓缓开口:“行了,我们没有异议。”
元鹤天无声地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十六郎请自便。”这是含蓄的逐客令。
如果目光能化作刀剑,元昭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满身都是窟窿,但想到之后不用再听从族老们的决断,从此可以凭自己的意愿行事,他顿觉一身轻松,只是以后不能再跟叔叔常常来往,让他心中难过。
元昭撩起衣摆跪下,向叔叔一拜,又退至门口,向厅内众人一揖,转身打开大门走出不器堂。
夜风从门外灌入,吹得室内灯火摇曳,暗影浮动。
一名族老叹息道:“好端端一块良材美玉,可惜……”他说到一半觉得扫兴,没有说完。
旁边一人却把话接了下去:“可惜什么?家门不幸有此孽障,我倒要看看,一池无源之水能掀起什么风浪!”
有几名族老年事已高,现在时辰也晚了,众人略谈两句便离开不器堂。元景跟元晏住得近,一道往回走,元景此时满心都是疑惑,元昭今天的所有举动,在他看来都匪夷所思,简直像昏了头!
元景正在思索,他身边的元晏忽然停住步子,咬牙道:“九哥,我要去送送十六哥!”
元景回过神,同辈子弟中他跟元晏交情最好,这次元昭回中都顶了他的位子,元景略有不快,但并不把此事太放在心上,元晏却一直为他深为不平,哪儿会有去送人的好心?他忙拉住要走的元晏,皱眉道:“你是去送人,还是找麻烦?十七弟,他既然走了,你不要节外生枝。”
元晏冷笑道:“我又不做什么,只是去问他要回几样元府的东西。”说完把手一抽,疾步向大门追去。
元景知道这个十七弟颇有些左性,不敢放他一个人去胡闹,立刻提步跟上。
元昭背着包袱走出大门时,正是亥时正刻,夜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寺庙、宫城里报更的钟声,隐隐约约,渐不可闻,尽数融入暗昧的夜色。
这条街上多是士族宅第,夜里人烟较稀,元昭已经打好主意,今夜先去姚越家借宿一宿,但从内城到外城颇有一段路,他便走到门口一名守卫面前问:“能不能给我一盏灯?”
那名守卫当然认识元昭,看十六郎君背着行囊跟他搭话,一时又是疑惑又是受宠若惊,忙应声:“当,当然,小郎君稍等。”说着就要去值房拿灯。
忽然,门内有人说话:“何必麻烦,我这盏灯十六哥拿去用。”
元昭听了,回头一望,见元晏跟元景从庭内走到门前,元晏从身边仆从取了一盏提灯,面上带笑地看着元昭。
元昭见了这两个同辈,心中有些意外。因他回中都时日尚短,在元府里又大半时间都闭门不出忙着研究天书,跟族中子弟往来不多、交情泛泛,想不到九哥跟十七弟竟然会来送他。
“那多谢十七弟。”元昭伸手要接灯。
元晏提灯的手却又向后一缩,他看着元昭又道:“区区一盏灯,送给十六哥也不妨,但其它东西,十六哥是不是该还回来?”
元景见元晏发难,嘴唇一动想出言劝阻,但又好奇十七弟要问元昭要什么,犹豫片刻还是没说话。
元昭也品出元晏此番来者不善,他挑一下眉,倒也不恼,将肩背上的包袱取下,对元晏道:“十七弟觉得哪一样我不该带走,请自取。”
“不不,十六哥误会了。”元晏双眼在元昭身上一转,笑容中隐有恶意,“我不是怀疑十六哥拿了什么走,而是提醒十六哥,你身上这身衣饰忘了还。”
元昭跟元景都是一愣,元景往元昭身上一瞧,见他一身黑色襴袍,腰系同色角带,带梢有黄金坠角,腰间还挂了一枚红色蝠纹玉佩,穿的是今天入宫前,女们女眷们为他精挑细选出的那身衣裳。
元景倒也不是不知道这身衣服也属于元府,只是没有刻薄到这个地步,元晏叫元昭在大门之前当着守卫除服离开,分明是意在羞辱。
门前的数名守卫都惊了一惊,迅速低下头只作不闻。
“十七弟今晚喝了酒,尽说些醉话,不要理他。”元景立刻打圆场,“十六弟要往哪儿去?我派人送你一程。”
元晏却不领情,他懒得再假笑,语气甚至激愤起来:“我没喝酒!怎么,一族一姓在十六哥眼里都不算什么,还舍不得一件衣服吗?”
元景看向元晏,他从这一句里明白了十七弟为什么这么恼怒。
因为元昭的态度未免太轻松。
元氏子弟,无不以元姓为傲,他们生于家族、长于家族,受富贵之养、礼仪之教,即便是王侯公主,也不值得他们折节,他们所受的教育,是不惜一切维护与延续家族的荣耀,对一个士族子弟来说,最大的耻辱大概就是被逐出家门。
所以之前元景以为,元昭一定会选择离开中都。
结果元昭走倒是走了,却是离开元氏,而且走得轻松从容。即便是元景,都莫名有种受到轻蔑的感觉,更不要说元晏了。
“也好。”元昭想了想,竟然点了头,“做到这个地步,才算彻底。”他打的主意,是任谁听说了他在元府门前被族弟逼着除衣离去,都会觉得他跟本家撕破脸皮、彻底决裂。
元景也是考虑到这层,才神情复杂地不再阻拦。
门前的数名护卫听十六郎君竟真的答应,一时连装聋作哑都忘了,悄悄抬头一看,只见纱灯之下,元昭放下行囊,先解玉佩、再除角带、然后脱下襴袍,露出里面雪白的单衫,他脱得坦坦荡荡,彷佛这里不是大庭广众,而是屏风后卧房中。
道上传来辘辘之声,远远有一辆牛车驶来,车上的人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奇怪景象,将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窥探。
元昭脱完衣服又拾起包袱,好声好气地跟元晏商量:“再脱下去有伤风化,十七弟,我身上这件不用还吧。”
元晏的脸色变了又变,明明已经如他所愿,还额外好运地被外人看到这个场面,但他一看到元昭这张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反而更加恼火。
“不用还了。”元晏把灯摔在元昭手里,忍不住有失风度地刺了一句,“离开元氏,你以为你还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