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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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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干里,新桥巷。

    长干里是外城中一处极热闹的所在,中都有不少百姓在此安家置业,滋生出各种大市、小市,吸引着外地与别国的商人来此贩货。这里还叫“佛陀里”,因为当年孙权为佛骨舍利所修的建初寺也在此地。

    元昭跟姚越到姚府门前时,太阳已经西沉,一抹余晖照在姚家的院墙上,满墙爬山虎的绿叶都被染成了金红色。

    姚越拉着铜门环“笃笃笃”叩了三声,很快,有女声在门内问:“是谁?”

    “我回来了。”姚越说。

    门立刻开了,一个面带稚气、做婢女打扮的小姑娘从门里跳出来,喜道:“郎主!”她目光一转望见元昭,愣了一愣,随即高兴地对元昭说:“赵小郎君你也回来了,你被郎主救出来啦!”元昭当初跟着姚家的车队时,用的还是“赵远”这个假名。

    元昭当然是刘瑕救的,但他很承姚越这份情,也不想扫小姑娘的兴,心想信王殿下先委屈委屈,面上弯起眼冲小婢女一笑:“嗯,多谢你家郎主。”

    那小婢女立刻露出与有荣焉的得意表情,她有心追问详情,姚越在旁边却听得脸热,轻轻咳一声,斥道:“还不请客人进去。”

    小婢女发觉自己失礼,侧开身让两人进门。

    中都寸土寸金,长干里的房子不便宜,姚越这院子不大,元昭一进门就看了个七七八八,院子里铺着条石,东边搭着一棚葫芦架,架子下有一口井,收拾得倒很干净。

    他跟着姚越一路进了主卧,小婢女也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姚越赶她:“你去厨下跟程伯说,今晚有客人来,让他备一席酒菜。”小婢女这才一溜烟跑了。

    姚越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柜门拿了一个大包袱出来,对元昭说:“总算能物归原主。”

    元昭接过包袱,看布上积了层灰,就知道这个包袱没被打开过。他还没说话,小婢女又从屋外跑进来,一脸为难地说:“郎主,程伯说,因为你出门时说今天不回来了,所以他今天菜买得不够,您和客人要是不着急,他就现在出门预备。”

    按照正常流程,今天华林之会后,天子会在宫中赐宴,但出了元昭这档子事,华林之会都散了,赐宴自然也不了了之。两个人午饭都没吃,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姚越摆手道:“算了。”他转向元昭说:“这顿我请元郎出去吃吧。”

    元昭怕姚越破费,想自己请他,姚越却笑道:“只是去我常去的店,你不嫌简陋就好。”

    这话显然是打趣元昭,元昭用“赵远”这个假名时,跟着姚家的车队一路从竟陵到中都,露宿野外时什么野果冷干粮都吃过,哪儿是挑剔的人?也就是这样,才让姚越一路都信他是个贫寒士子。

    话又说到他理亏的地方,元昭只好闭嘴,提着包袱又跟姚越出门。

    元府的车还停在新桥巷口,元昭把包袱交给车夫,让他先赶车回去,跟叔叔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处,车夫领命而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不知何时明月已悬于天际,街市上灯火渐亮,行人不少反增。元昭跟姚越从走过绿柳桥,进了一间临河的小食肆。

    姚越显然是这家食肆的常客,他进店后,店里的小伙计立刻迎上来,笑嘻嘻地说:“姚郎君来了,请进请进,您常坐的桌儿还空着,专等您来。”

    姚越轻车熟路地带元昭在角落的一张空桌子坐下,又向小伙计吩咐道:“打两斗酒、上两份鲤鱼鲊、跳丸炙、麸饼,再配些时令果蔬。”

    元昭一进店,就发现了这家食肆与其它食肆的不同之处——客人。他们刚好是最后一桌客人,店中已经坐满,板壁上有不少墨笔题写的诗文,座中客人多宽袍大袖、清瘦斯文,显然是一群是读书人,只是衣着较为寒素,一看便知是庶族出身。

    元昭想一想这家店紧挨河道,坐船只需一顿饭的工夫,就能到北御街的储文馆,便猜到这家店是储文馆的学子们的聚会之所。只是他今天为了华林之会,被家中女眷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气派分明是个俊秀倜傥的高门郎君,坐在这店中格格不入,惹得邻近几桌的客人偏头看他。

    那些目光说不上恶意,但绝不少抵触与防备。

    不消多时,小伙计将酒菜端上来,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元昭一句道谢在心里存了好久,现在终于能说了,他对姚越举杯,认真地说:“这一杯我敬姚兄,兄长这份恩义,小弟铭感五内。”老实说,其实他回家之后没去找姚越报平安,一是因为不知道姚越的住址,二是被天书分了心,三是想他与姚越萍水相逢,姚越虽然人好,多半会为他担心,但也做不了什么,等他处理了天书这边再去找姚越也不打紧。

    他是真没有想到,姚越会做到这个地步。

    元昭说完满饮此杯,姚越依礼也对饮一杯,面色却有点发红,道:“元郎不用谢我,我入宫状告公主,除了为你,也是为我自己的一点私念。”

    元昭听了并不意外,如果是他处在姚越的位置,得知了掳走朋友的人竟然是当朝公主,他能发现的机会,姚越也能发现,只要有机会,谁不会有私心?元昭又为自己跟姚越各斟一杯,说:“我记得姚兄说过,本来不打算入宫赴会。”

    “是。”姚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这次是借着应诏的机会搬迁进京,送我弟弟去储文馆入学,我当初劝元郎不要应诏的那些话,也不过是在劝我自己,以我的门第家世,不该有什么奢望。”

    “你被抓走之后,我写了状纸去建康令告状,建康令不肯受理,我从一个小书吏那里打听到,抓走你的竟然是公主,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可以应诏了。”姚越定定望着元昭,眼中光芒闪动,分明写着野心。

    以姚越的门第,纵然有幸待选太子舍人,也绝不可能入选,入宫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如果他入宫是为了状告一国公主,那便是为友请命、大义凛然,才有望被天子高看一眼。

    姚越自斟一杯饮尽,轻声道:“所以元郎不要谢我,我借元郎之祸得此大利,实小人也。”

    元昭看他面上已经有羞耻之意,不由好笑起来,说:“照姚兄你这个分法,只要不是圣人,就是个小人,那我也成了小人了,好哇,你骂我!”

    姚越不会开玩笑,愣了一下,忙道:“不,我并无此——”

    “姚兄说话也很有意思。”元昭打断他的话,“人人都是为自己将好话说尽,你这人倒奇,专挑对自己不好的说,你把入宫告状这事说得这么好,那为什么吩咐家里人,说你今天不回去了?”

    姚越一时语塞。

    元昭是真的觉得姚越这人有意思,他笑一笑,道:“因为天子有可能高看你一眼,也可能勃然大怒,我知道姚兄有私心,却也不全是私心,所以我当姚兄是朋友,无论你我二人将来立场如何、结果如何,我都当姚兄是朋友,朋友能因我得利,那这就不是祸,是我和朋友天大的好运气。”

    这番话提到了二人之间最尴尬的地方,他们立场已经不同,但元昭也给出了解决的办法,不管是什么立场,不该妨碍人交朋友。

    姚越终于舒开眉宇,跟元昭又碰了一杯。

    不知不觉两人已把两斗酒下肚,今天该说的已经说完,剩下的都是闲谈,虽然仍是朋友,但他们以后能如此放松闲谈的机会也难得了。

    门前竹帘上挂的铜铃忽然响了一声,是有人掀帘而入。元昭转眼一看,见元申进了酒肆,元申望见元昭立刻直直走了过来,神色忧虑地道:“小郎君,郎主请您立刻回去。”

    元昭知道没法再拖延,他在心里哀叹一声,向姚越道:“姚兄,我得回去了。”

    姚越还以为是他迟迟不归,让家里人担心了,便道:“元郎慢去,来日再请你喝酒。”

    “下回该我请你。”说完元昭站起身正要离座,旁边那一桌有忽然有人以箸击盘,高声唱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众人都是一愣,表情立时紧张起来,因为这人唱的是左思的《咏史》,内容是嘲讽士族怠惰无能,却身居高位,欺压寒门。如今士庶之别有如天渊,歌者喝醉了酒,见元昭锦衣华服、呼奴使婢,想到平时受的士族唾弃,忍不住唱古人歌嘲讽他。

    元昭也是一愣,他几年在各地行走,一直用“赵远”这个假名装成寒门子弟,他年少俊俏、脾气也好,一向能跟各种人交上朋友,但他也知道,要是当初他穿着今天这身衣服,用了本来的名字,无论他长成什么样、脾气有多好,都难交上姚越这样的朋友。

    歌者的朋友怕元昭生气报复,急忙拉住唱歌的人,抓走一杯酒泼在那人脸上,那人正唱道:“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被这一泼终于清醒,一时哑然失声。

    元昭与那名满脸是酒的歌者对视,见对方眼中流露出一抹惧意,心中不由一堵,一股邪火如见风遇油腾然蹿起来,他抓起竹筷往瓷碟上一敲,开口续完最后两句:“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唱罢,他将竹筷一抛,起身对姚越一礼,走出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