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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勒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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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是这么说,今科进士可都没活路了,”徐瑜笑道:“谢状元,你读书好,会武功,相貌美,出身高,无论如何都是和蠢字搭不上边的。”

    “你只是,”徐瑜停了一下,仔细掂量了一下用词:“你可能不太懂女人。”

    谢如锦抬起头,徐瑜又从谢如锦眼中看到了让她不自觉退缩的光芒,连忙别过头,继续说道:“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都是很痴心的,一旦付出真情实意,很难自拔。像寇张氏这样的女人,或许会为了连晃而杀死寇员外,但绝不会为了杀死寇员外而移情别恋……”

    徐瑜的声音越说越小,她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偏颇,可这世上痴情郎和负心女的故事太少,远远不如负心郎痴情女来得遍地可见。

    “那徐娘子也是这样的女人吗?”谢如锦追问。

    徐瑜想了想,她虽然并非白纸,但真情实意却似乎还没有过,她也不知自己以后会不会成为这大部分女人中的一个。

    看出徐瑜的犹豫,谢如锦忽然提到了一个被徐瑜遗忘到角落的名字:“比如说,田梅书田公子?”

    “瞎说什么呢?”徐瑜惊了一跳,这谢如锦都知道些什么?连田梅书都知道?

    徐瑜脸一红,八百年前的事谢如锦怎么知道的,她和田梅书间真的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三王之乱之后田家退婚,她和田梅书再没联系过,清风明月,君子坦荡荡,苍天可鉴。她衷心祝愿田梅书官途顺利家庭美满,绝无其他想法。

    不过她人生就那么点破事,怎么连小辈也知道了,这老脸还怎么搁?

    “咳,我和田大人之间,并无过多私交,也说不上……唉。”徐瑜觉得这件事真心挺难解释的,说多说少都显得心虚,当年田家在三王之乱后提出退亲,的确被沸沸扬扬诟病了,说的什么田家贪慕虚荣,对她始乱终弃,也猜她会不会乖乖交出定情信物同意退婚。

    毕竟徐家倒了,徐瑜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咬咬牙嫁入田家也不失为一个挺好的选择,好歹也能留在世家养尊处优,少受点苦。何况田梅书也称得上人品高洁,作为肃政台的官员田梅书怎么也不至于为难虐待徐瑜,只要徐瑜争气,两三年内为田家生一个男孩延续子嗣香火,正妻位置自然稳固,再好好教育儿女,将来继承田家,自有她扬眉吐气,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日子。

    但徐瑜知道了田家委婉退亲的意思后,没哭没闹,也没装聋作哑,而是第二天一清早选了件最体面衣服,好好梳洗了一番,拿着定情信物光天化日之下走到田府,把信物交还田梅书,然后走出了田府。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徐瑜是这么想的,既然田家不想自己嫁进去,自己就不嫁,毕竟当初主持同田家结亲的是自己的父亲,太子的老师,徐家的家主。如今父亲去世,徐家也没了,徐瑜也就不是当初的徐瑜了,人家退亲是合情合理。

    世家又能怎么样?箪食豆羹,得之则生,有房避雨,有衣避寒,足够了。

    徐瑜打定了主意后半辈子过清贫日子,也没纠结什么,想着把这事早点了结,你好我好大家好。

    偏偏那天早上有好事者看见了她,京中就开始传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什么田府仗势欺人逼迫沦落的徐家小姐退婚,徐家小姐性格决绝二话不说就把信物甩到了负心汉田梅书的脸上,田家老夫人被气得直翻白眼田家老太爷心虚对徐瑜避而不见,什么徐瑜对田梅书冷冷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田梅书愧不能言之类的。还有人就此事写了话本,取了个名叫《瑜娘退婚》。

    然而事实是,那天早上,田家全家都郑重的在正厅等候徐瑜,田老太爷夫妇和田梅书感谢了徐瑜的善解人意,并亲切友好地提出可以适当补偿徐瑜,被徐瑜拒绝了。这或许也是后来不管流言如何发展,田府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镜明司督察使大人不好好查案,打听下属八卦干什么?走了,去吃晚饭了。”徐瑜懒得跟谢如锦解释当年的这些破事,摇头迈开脚步,往百香楼走去。

    “徐娘子?徐姐姐?徐瑜!等等我!”

    谢如锦在后面一叠声地喊。

    街旁店铺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在夜风中静静飘摇,一道弯月正在天心。

    星如粼,影成双,依稀又是当年。

    水煮牛肉虽味美,但不能多吃。

    晚上谢如锦吃了太多水煮牛肉,还用汤汁浇饭,吃了个爽快,没想到后半夜肠胃不适,跑了几趟厕所。

    徐瑜看着谢如锦可怜的模样,默默在心里记下了这句话。

    “我没事,徐瑜,你睡吧。”谢如锦虚弱地瘫在床上,倚着被褥,捂着肚腹,啜饮徐瑜倒的温水。

    再折腾几趟,天都要亮了。明天还要去县衙的大牢里提审连晃和寇张氏,谢如锦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忍不住馋一时贪嘴才遭受如此大罪。

    丢人啊。

    此次出京查案,谢如锦原本存着想要和徐瑜拉近关系展现自己英武明智的一面,没想到……

    谢如锦把头埋在被褥里悄悄抹泪。

    奔去茅房的时候谢如锦瞥了一眼徐瑜,发现徐瑜又是那种忧心忡忡饱含同情的眼神,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谢如锦心里委屈得要命。心情大抵如同一个要去打老虎的猎户,一开始没带工具没成功,然后回家取了利刃穿上厚厚的盔甲再去,以为能手到擒来,结果那吊睛白额大虫上来一巴掌又简单粗暴地把自己打得丢盔卸甲毫无还手之力,而自己心仪的小娘子还在一旁看着。

    这么想着,茶碗里的淡盐水也被谢如锦尝出了淡淡苦涩。

    “想什么呢?”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谢如锦听见徐瑜轻声说话。

    “贪食……果然还是不好,让徐娘子见笑了。”谢如锦强打精神:“打扰到徐娘子休息了,实在抱歉,太丢脸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说不好会笑话我贪吃自食其果。”

    “这算什么……比这丢脸的事多了去了,何况吃坏了肚子可能是水土不服,自食其果有些言重了。”

    谢如锦听见徐瑜轻笑,心里一暖,她喜欢徐瑜笑起来的样子,眉眼静好,笑意清浅,没有一丝一毫嘲讽之意,只是笑着,如同画上的仙人,带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我当年在宫里参加宴席的时候,还有个小女孩在满园的宫人贵妇面前耍拳,忘了是谁家孩子,你那时候小,也不知你有没有印象,那姑娘耍拳耍到一半,裤子裂了一条缝,当时把宫妇们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先太皇太后都笑得直咳嗽差点喘不上气来。”

    谢如锦心头中了一刀,眼泪都委屈地直往下掉。

    那个也是她啊。

    “嗳,不过那小姑娘真的有毅力,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笑她,她也不哭闹放弃,愣是在原地含着眼泪把一套拳完完整整一板一眼打完了。那么小,真的不容易。仔细算算,那姑娘应该也和谢督察一般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谢如锦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件事在徐瑜心里是这个印象。

    那件事一直都是她不愿提及的一个伤疤,在她之前,谢家这一辈都是男丁,临到她出生的时候,五个哥哥里最小的都有十岁了,都正是吃起饭来不要命的年龄。四岁之后,全家人都在一起吃饭,她是个女孩,又最年幼,和哥哥们坐在一桌,根本就是被碾压,哥哥们风卷残云,她什么也吃不到。谢家不兴小灶,平日剩的饭菜下人们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饿得走不动路。后来奶奶心疼她,把她安排到自己那一桌,又专门用自己的小灶给她补营养,这才好起来。

    可惜没收住,一不小心补多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饿得太狠了,导致谢如锦看什么都想吃,看什么都觉得能吃,嘴里一刻也闲不下来。奶奶也纵容她,从来不管她吃东西,反而变着法的让小灶给她□□吃的。所以,到了十一岁的时候,谢如锦成功的从一个黑黑瘦瘦的小麻杆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元宵。

    其实直到被大伯母带到宫里前,谢如锦的日子都过得无比单纯快乐满足。没人说她胖,都说她喜庆看着有福气,没人觉得她吃得多,谁要是敢说半个字就会被全家最不可违逆的奶奶掐着腰训斥。

    启康九年,被大伯母带着参加宴席那天,是谢如锦第一次惨烈意识到,她太胖了,而胖是会被讨厌的。

    整场宴席下来,没有一个同龄的少女同她搭话,那些瘦瘦的吃相文雅的漂亮的女孩子们都或惊奇或厌恶的看着她,不屑同她说话,她几次试着凑到她们旁边融入她们,都被隔离孤立开来,大伯母还带着妹妹没空照顾她,她又难受又气愤又无助,只能拼命往嘴里塞吃的,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独可怜。

    表演才艺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是憋了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的。那些瘦瘦弱弱的女孩子们只会画画作诗弹琴,她不一样,她的哥哥们还手把手教过她舞剑打拳。可惜她太心切太紧张了,上场之前又吃了太多,动作一大,“嘶拉”一声,右边屁股一阵清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谢如锦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靠着仅存的一点清明打完了一套拳,然后走到大伯母身边,尽量缩起自己的身体,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可是……根本忍不住啊……

    眼泪一直一直往下掉,收不住擦不尽……

    “别哭了,你做得很好,擦擦脸,我带你去换件衣裳。”

    头顶被轻轻柔柔地摩挲着,谢如锦抬起头看见一位清丽温柔的的姐姐正注视着自己,然后蹲子来,朝她和善地眨眼微笑,然后用一件罩袍裹住她,挡住了她裤子上那道裂缝。

    那人身上的清冽气息,谢如锦至今都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