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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斜,东厂大军虎视船岛,严阵以待。
旗舰甲板上,面对江面折來的炫光和悠浮水气,曾仕权眯起眼睛,掏出小帕來在额角抹了一把,表情里显得有些烦躁,当初留下方枕诺,一是当着众人被他说破不便,二來看他聪明,也想收个羽翼为用,哪料这小子沒规沒矩,拿嘴就说,捡事就做,竟敢越过自己直接到督公面前请令,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似这般倒不如在君山就抿了他,心里想着,嘴里碎碎叨念,听得曹向飞鹰眉斜扫:“告诉你多少遍了,话要说到狠处,事要做到绝处,心定莫改,少念后悔咒,”曾仕权缩头:“是,老大,”
船楼外栏上早撑起一把大伞,常思豪和郭书荣华隔着一张小茶桌在伞下坐定,郭书荣华见他观察着船岛,脸色有些沉郁,便劝他到楼内休息,常思豪摆了摆手,道:“督公既知方枕诺是诈降,为何还要让他过去,”
郭书荣华一笑:“自古兵不厌诈,方枕诺懂得政治,是个人才,和江湖上那些血气用事的人不一样,姬野平这些人,终究是劝不來的,派他去,一则让他全了义气,二來也能让他把这些人的底蕴彻底看清,”
常思豪沒有表情,明白:这岂仅是让方枕诺一人來看而已。
神思游移间,两翼哝哝喏喏的念佛声似在耳内变得响亮,左翼的是火黎孤温和索南嘉措,右翼的,是小山宗书。
侧头望去,在“讨逆义侠”舰上那群武林人中,小山宗书的大头颇为刺眼,此刻闭目念佛的样子,却有一种置身事外、乃至世界之外的孤清。
梵音低沉,通过胸腹腔产生的共鸣发出,清晰中透着含混,仿佛眼前的世界。
之前在路上,郭书荣华把他和陆荒桥请到旗舰议事的时候,他一直喏喏点头,刚才却沒有站出來,和姬野平说话的也都是陆荒桥、石便休、霍秋海那些人,如今瞧他低首念佛,好像整个人都变了,这感觉让人恍惚,仿佛连整个世界也跟着在陌生。
也许自己错了,他的所做所为,其实并沒有什么不对,因为和尚也要生活,而生活就是最大的政治。
政治并不肮脏,它本该和暴力一样中性,暴力在毁灭中求生,政治于博弈里求存,求生存要求利己,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自私,那么爱国爱家、民族大义,不过是由个体的自私扩大为族群的自私,不管它怎样被正义、光荣等字眼粉饰,神圣的指缝中依然流出虚伪,以此看,站在聚豪阁的角度和站在东厂的角度都是一样的狭隘,江湖和庙堂原本沒有区别,他的信念冲突着你的信念,我的道德倾轧着他的道德,乾坤何可颠倒,人间哪有善恶,大家,都只是在生存罢了。
收回目光,常思豪觉得胸中有种闷闷的感觉,好像与这世界起了隔阂,第一次感觉吴道的避世、燕临渊的漂泊、长孙笑迟的归隐中有着积极快乐的成分,至少它保有了灵性,保有了人类的一部分尊严与纯真。
如果无法理解,何妨彼此尊重,如果无法尊重,何妨各奔西东,人生中有太多的美景,将生命用于争执与伤害,是多么的让人心痛。
视觉中船岛上起了变化,方枕诺正抽着姬野平的嘴巴,看上去像是在争执。
“依侯爷之见,他们会降么,”
郭书荣华这一句话将常思豪拉回现实,感觉到椅背上手汗的湿凉,好半天却才反应过來其中含意,答案几乎不必思索,他却依旧保持了必要的谨慎:“督公觉得呢,”
姬野平手捧人头,踩着甲板上的血水倒退两步,望着方枕诺:“小方,我沒听错,你居然让我,,”方枕诺:“现在,道路只有这一条,”姬野平仍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已经真心投靠了东厂,”
方枕诺跟身进步:“皇上下旨开海,民心必然思定,何况五方会谈之事传扬得四处皆知,揭竿而起绝不会得到以前预想中那样的呼应,此其一,如今明军船坚炮利,而你我手中仍是刀枪长矛,任你武功盖世不过血肉之躯,怎能抵得火器,”他进一步压低声音,“第三,皇上要拿聚豪阁开刀,意在慑伏民众,收压人心,请降后你我尚有机会将战场由江面转入朝堂,你要明白:咱们要的不是就义,而是胜利,所以此时此刻,决不能再让这些兄弟白白送死,”
姬野平大瞪着眼睛,颧骨边肌肉跳动,仿佛皮下藏着几只小虾。
方枕诺的目光在卢泰亨、郎星克等人带着敌意的脸上扫过,道:“你们不必这样看我,倒该去看看那船楼上,郭书荣华身边坐的是谁,秦家的事你们比我清楚,可他却能戒急用忍,我们为什么不能,如今大伙身临绝地,庐山兄弟不可能寻來,古田救兵更是渺茫,哪怕降后伺机再反,也好过吃这眼前一亏,”
卢泰亨、郎星克和余铁成都通达权变,深明兵乃诡道,借此法來个金蝉脱壳未尝不可,听了这话各自在内心里忖夺,冯泉晓知机恶恶,不愿以降计脱身,却留个心眼,看别人审何意见,风鸿野像是什么都沒听见,盯着远处的云边清出神。
楚原、胡风、何夕三人一直围蹲在江晚尸体旁边,这些话入耳,三人交换着目光,都缓缓站起身來,楚原道:“阁主,方军师说的对,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且就暂忍一时,”姬野平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的恩师游老是与郭书荣华对掌伤重而逝,此刻他三人的师弟江晚又横尸在地,别人受一时之辱或无所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忽见何夕在楚原背后微打手势,,由于角度的关系,方枕诺瞧之不见,,他心头一动,立刻明白了三人的用意。
方枕诺道:“楚兄,咱们不外,小弟有话也便直说,如果你们想借诈降通过火网、到东厂旗舰上反水行刺,此路着实不通,郭书荣华诈智过人,我这趟真正的來意只怕他也清清楚楚,圣旨说降者可获赦免,他这仅是故作一个姿态,你我动手就等于授人以柄、给了他对付咱们的借口,”
卢泰亨道:“照这么说,他放你过來就是别有用心了,咱们诈降自缚,只怕倒成了自投罗网,”
方枕诺道:“不会,他若明知我來是假劝降,也必猜得到在这情势之下,大家会选择诈降,但是这些他都肯接受,因为此人才负极高,有着将仇敌盘弄于股掌之间、驭于氅麾之下的自信,”
姬野平哈哈大笑:“他以为他是谁,一个阉门小吏,也想学做我们的长孙大哥,”
这一声笑极其响亮,话音传远,不但那两个驾舟送方枕诺來的小卒听得清、云边清和康怀听得清、就连东厂大军也人人听得清楚。
聚豪武士们都知道这话让对方听见意味着什么,却意外地安静,三五挽结在一起的身子随着船体在波浪中浮沉,破烂的长衣随风飘舞,仿佛一面面布满疮孔、高插低掩、顺风蜿蜒的战旗。
一弯弯眼白托定黑瞳,沒有眨动,沒有表情,那些眼神,常思豪读得懂、也熟得很。
有些玉,注定要应声而裂,有些钢,注定要宁折不弯。
只见姬野平俯身将人头安置在甲板上,倒提红枪,瞪起血红的眼睛,扫视着斜阳下红通通的五百血人:“弟兄们,你们跟了我,我却拉着你们去死,这好像不对,可是在我这來说又沒有错,是我给了你们安身之所,给了你们梦想和家园,从打燃香入阁那天你们就发了誓,要效忠阁主、效忠聚豪,此时此刻,这里就是给你们兑现誓言的地方,”
沒有人回应,这巨大的安静使得整个船岛像一片漂浮在水上的坟场。
郭书荣华喃喃道:“好汉子,果然有情有义,”底下甲板上,曾仕权忍不住轻笑出声。
常思豪的目光直直的。
“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
仿佛带着沙尘的热度,程大人的话回响在耳边,那一日,众军民以身殉城,到如今,他们错过了多少次日月轮换,多少个清晨傍晚,倘若一切可以重來,大家是否一如既往,初衷不改,一往无前。
而自己呢。
自己尚在人间,已经多久了,该愧疚吗,该庆幸吗,该忘却吗,该铭记吗,能突破吗,会沉沦吗,眼前这虚与委蛇的生活,应该称之为“苟活”吗,船上的血人,仿佛自己当初的镜像,而自己那旧日的血性,还在吗,权变,是因为怯懦吗,所谓的成熟,是否只是自欺欺人呢。
背后,这紧贴着椅子、被汗水溻凉的背后,好像有一只手按在上面,是的,它一直在推着自己前行,好像只有脚步匆匆,才能将种种抛在脑后。
这是命运的手吗,还是自私的手呢,不想,就会不见吗,等待,会有尽头吗,生存,可以作为一切的借口吗,梦想,终将因无奈而搁置吗。
陈大哥、吟儿、绝响、阿遥、徐老军、程连安、郑盟主、廖公子、郭书荣华、隆庆皇帝、边城军民、聚豪武士、番兵鞑子……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飞速闪过,像快速翻页的书籍,他们闭目如睡,神态安详,大大小小的眉毛、眼眶、鼻梁、嘴唇印在一起,又层层揭去,突然间,所有的眼睛都睁开、睁圆、睁大、虚化了其它,视觉中是一片荒迹,剩下的只有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想企求,想摆布,是幽怨,是孤独,是仇恨,还是在参悟……这些眼睛忽然开始旋转、汇聚,拉长、变大,化成一体,顶天立地地竖起來,轻轻眨动了一下,一道深渊就此展开。
深渊之外的空间,是无边无际的黑。
深渊之内,黑得无边无际。
“侠字,是一个人面对夹缝之象,说明其人处于两难之中,面临着一个选择,”朱情的声音,带着朗朗的回声,从深渊里透來。
选择……
就意味着放弃吧。
一个人,能否让所有人都满意呢。
还是,做自己就好了。
“这夹字,是一个大人,肩上有两个小人……”
两个小人……
等一等,常思豪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自己和郑盟主初见的情况,只有在场四个人知道,郑盟主不会说给郭书荣华,那就是说,答案只有一个:或者荆零雨,或者小晴,总有一个落在了东厂手里。
在君山之时白教宝船被炮火轰沉,捞尸体并无小雨,当时自己很清醒,可以确认,即便她沒死,也不会落在东厂手里。
那么就只有小晴了。
她当初在剑盟总坛无端消失,据说很有可能是马明绍偷偷放走,难道是被其转移到了东厂,那么不问可知,郭书荣华那番话,都是从小晴那逼问出來的了,那么在这个形势之下,他把这话暗透出來的用意就再明显不过。
小晴是郑盟主唯一的骨血,无论如何,自己也要保住她。
绝响这趟从南镇抚司调出來,在他麾下听用,等于在其掌握之中,使我不能妄动,倘若小晴也在他的手上的话……
就在这时,船岛上起了变化,一个武士道:“咱们究竟算什么,”人们骚动了一下,跟着立刻乱了起來,纷纷叫骂:“算什么,什么也不算,他就负责说,咱们就负责死,”“姬野平,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做你给的,聚豪阁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拿我们当什么,我们不是你的狗,”“这话燕老能说,长孙阁主能说,谁都能说,就你不配说,”“即使效忠,也不是效忠你,”“你凭什么决定,”“聚豪阁有今天,又不是因为你,”“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一时间悲伤、愤怒、怨恨、失望种种情绪从众武士脸上爆发出來,一开始还只是刚才扔下刀剑的那些人在说,渐渐的,一些支持姬野平的人态度也改变了。
“住口,”姬野平手中红枪一指:“你们这些叛徒,事到临头,还不是贪生怕死,滚吧,姬爷有这杆红枪在手,原也用不着你们这班废物,”
一名血武士向前迈步,冲着风鸿野、卢泰亨几人道:“风帝,卢老、郎总爷、余总爷,冯总爷,这些年來咱们大伙是跟着长孙阁主过來的,大伙跟的是他,服的也是他,现在这算什么,姬野平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他根本不配做阁主,这事究竟该怎么办,你们几位给个话儿吧,”
风鸿野侧头瞧了瞧卢泰亨四人,又在这些血武士脸上环扫了一圈,道:“配与不配,轮不到你们來说,”
那血武士愣了一下,显然沒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再看卢泰亨等不言语,显然也是一个意思,不由得极其失望,寒寒地笑了两声,点头道:“好,大丈夫何惜一死,本來这一趟我也沒想要活着离开,但是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不配,对,我们的确不配,可是要让大伙为你们这些人死,你们也不配,”
他将手中卷豁的长刀横举过眉,撑开眼白盯着姬野平:“我,夏延嗣,嘉靖四十三年上香,退阁,”手一甩,长刀“嗖”地甩出,扎入水中,跟着稍远处又有人瘸步前挪,却不看姬野平,只把膝头向江晚尸身遥遥折下:“我,华成龙,嘉靖四十五年上香,退阁,”身后和另外的船上,人们纷纷进步效仿,向江晚尸身报出名字,将兵刃抛飞入水。
风鸿野、卢泰亨几人沒有说话,也沒有动作,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下小船收起碇石,背着斜阳的金彩顺流行去,并向东厂大军,楚原、胡风和何夕三人也是面无表情。
还剩下十几个人,其中几个是姬野平日常贴身的随从,另外几个零零散散地站着。
姬野平冷笑道:“你们不走吗,”
随从:“人各有志,”姬野平冷着脸往后看另外几个:“你们呢,”另外几个笑了,笑声里带着咳嗽:“阁主,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平哥儿,求你别再逗了,现在笑起來也很累的,”“喂,你怎么叫平哥儿,这对阁主太不尊敬了吧,”“什么啊,我也觉得叫平哥儿好呢,”“是啊,以前不都是这么叫吗,倒是叫阁主很不习惯呢,”跟着大家都笑起來,仿佛感情一下子变得好极了。
风鸿野、卢泰亨、郎星克、余铁成和冯泉晓看着这场面,眼眶却都湿润起來,余铁成甚至在哭了。
“疯子,”姬野平将脸转开去,“小方,你还不走,”
方枕诺:“你当我是什么,他们懂的事,我会不懂吗,”
“哦……”那十几个人小小地起了个哄,气氛轻松得像是在联欢。
姬野平道:“狂够了吗,回去吧,这不是你逞能的地方,”他大枪一挥,作出一个类似清扫的动作,将假瞿河文的人头挑入血泊,在尸堆中隐沒。
“二哥,”方枕诺真的急了:“你好好想想,若是长孙大哥在,会这么干吗,”
“我不知道,”
吼出这一句后,姬野平定在那里,脸上的血色渐渐褪成冷调:“他是他,我是我,”
“叭嗒、叭嗒、”稠稠的血滴从粘成束状的枪缨末端滴落下來,血泊里,倒影泛起微澜,里面的姬野平摇摇曳曳,仿佛正站立在天与火之间。
方枕诺直着眼,心中明白:凭这一句话,他已走出了长孙笑迟的影子,沒有人再拦得住了。
就在这时,弃械开往东厂方向的船上有人凝神回望,像是忽然懂了这一切,大声喊叫起來:“不对,阁主这是激咱们,”一句话如汤泼雪,令所有人都反应过來,此时船只与东厂舰队已经接近,江流滚滚极难调头,武士们抛却兵刃之后手无寸铁,回望着船岛上姬野平几人的身姿,忽然间心念都集中在了一起,扬起拳头纷纷喝道:“拼了,”当时几人抢一把桨,奋力划水,船只加速向东厂舰群冲去,。
很明显,他们这是要用船把对方撞沉,姬野平万沒料到他们会这样,欲阻已是不及。
忽然间,风鸿野向前一指:“你们看,东厂背后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