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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常思豪眼中略闪出些笑意。凝了一凝。脸色又渐转沉重。移盘下榻。走出船室。
江面上。秋风推雾而行。夜空中撒着些星碎。天地间一派晦色蓝深。
郭书荣华搁下琵琶跟出來。为他披上一领薄衾。
常思豪眼望江水。道:“聚豪阁人承继白莲余脉。所宗所倡。都源出于质朴民心。我入君山一遭。与姬野平等有过接触。觉得他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残酷镇压只能徒增仇恨。督公既然也是一心为民着想。那么何不籍皇上下旨开海的契机。给彼此一个机会。坐下來好好谈一谈。尽量将事情和平解决。”
等了一等。沒有回应。侧头看时。郭书荣华手撑栏杆。将身子向前探出。阖目啜吸着晚风。抿嘴享受的笑意和眯成一线的眼睛令此刻的他看上去像个孩子。
“督公。”常思豪用提醒式的声音低唤了一句。
郭书荣华好像沒听到他的问題。说道:“侯爷的家乡。有河吗。”
常思豪:“……沒有。”
郭书荣华眼睛半眯。长睫闪闪。好似沉浸在一种幸福里:“我啊。不知怎地。总是感觉自己和水有种特殊的亲近。厂里有个小池。每次坐在边上。我都会觉得远去了世界。非常地开心。”
常思豪怔仲着。猜不透这话有什么用意。片晌后。喃喃应道:“是吗。”
“啊。出來了。”郭书荣华声音中小小地兴奋。
常思豪随之仰头望去。一泓清光正自烟云雾色中透出边角。
郭书荣华道:“你说。月亮究竟是什么做的。”常思豪:“……银子罢。”郭书荣华观望了一会儿。笑着点头:“嗯。上面有未磨尽的锤痕呢。”
顺着他的指尖。常思豪仿佛看到一个银匠在熔炉前挥锤敲铸月亮的画面。忽然觉得有种诗意随着星火辉光飘溅下來。轻洒在脸上、身上。萌起微微的感动。
郭书荣华手臂落下之时。顺势打个手势。甲板上干事瞧见。不多时。端上來一个小盘。上面盛着两根一掌來长的细竹签。各穿有三颗红色果实。蜜色晶亮。
郭书荣华捻起一串。递给常思豪。自己拿起一串。干事低头退下。
常思豪看了看。侧头咬一颗在嘴里。一股酸酸甜甜味道在口腔中扩展开來。
他:“糖葫芦。”
郭书荣华笑了:“晚上吃肉不易消化。山楂可以消解油腻。”常思豪:“督公想得很周道啊。”郭书荣华低下头去:“应该的。”声音轻过呼吸。常思豪又吃了一颗。瞧他只是拿着。眼神里有些奇怪。郭书荣华笑了笑。表情似乎是“我在替你拿着呀。”常思豪凝息半晌。道:“我肉吃得不多。”
肉吃的不多。言外之意是一串就够了。郭书荣华静了一会儿。低头咬了一颗山楂在嘴里。转过脸去缓缓咀嚼着。忽然一笑。轻喃道:“这滋味。倒是很对现在的心情呢。”
两人依栏并立。各看各的景色。都沒了声息。
贯耳的风声。合上心跳的节律。起伏如江水潮汐。
许久。郭书荣华道:“侯爷觉得。我们和聚豪阁人坐下來谈。会有好的结果么。”
一句“侯爷”的称呼将常思豪拉回现实。凝神答道:“皇上下旨开海。已算是先让一步。他们理当也让一步。大家你好我好。一致对外。自然天下太平。”
郭书荣华向远处眺望着:“只怕侯爷这话。是还不够了解国人的心性。”常思豪:“怎么说。”郭书荣华道:“人们嘴上常说‘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实心里想的。多半却是‘我比你好。才是真的好’。聚豪阁人也是如此。古來起义造反之人。哪个不是‘为民请命’。结果翻身做了主子。回过头來一样残忍。现今他们被朝廷压制。表面希望‘大家都好’。其实却是想把朝廷压在下面。他占上风。这根本就是一个循环。结果只能是一方压制另一方。永远不可能双边都赢。”
常思豪无语半晌:“……那督公的意思。”
郭书荣华道:“东厂虽为督军而來。却也不改职责所在。善后事宜。我准备交由地方处理。俞大人他们都很爱民。”
这个回答不够正面。却在其中可以摸出些许方向。常思豪移开了目光。
只见在离栈桥不远的岸边。方枕诺逆着风一个人缓缓地行走着。火光透腿。衣影时红。
次日晨起。火黎孤温、索南嘉措、三明妃提出告辞。被郭书荣华以“我等溯江西去。与几位同路”为由留住。曾仕权等人瞧在眼里。心中暗乐:督公杀鸡在即。还能让你们这几个猴跑了。连基本的推拖拉都不懂。还玩什么政治、当什么国师。真让人可发一笑。同时剪刀峡传來消息:经过一夜宣讲。聚豪阁方面群龙无首。停止抵抗。渐次有武士出降。龙首崖方面已获全胜。正在清理战场。郭书荣华也不等了。留下一部人马照顾善后事宜。自引军士三千上船徐徐启航。
小山上人和陆荒桥也随船队进发。始终不见督公相召。颇觉冷落。闷在舱中嘀嘀咕咕。中午吃罢了饭。等军卒撤了盘碗出去。陆荒桥又憋不住道:“你瞧瞧。我看就是咱们在自己船上吃。火黎孤温他们都是到督公船上吃的。”小山上人道:“唉。计较这些干什么。”陆荒桥道:“管怎样你我身份在这。又有功劳。怎地阶下囚这会儿反成座上客。剩咱们在这儿受这窝囊。”小山上人嗔了一眼。示意他低声些。又劝:“都是一样的出家人。他们五个只乘双桅小船。住的不免拥挤。你我二人却乘五桅大舰。卧房周围三十几个舱都空着。清静之极。这是督公对咱们的照顾。也算不薄了。”陆荒桥鼻孔里轻轻一哼:“早先东厂便和百剑盟不外。如今和姓常的更亲密。有这层关系在。他哪能真心扶持咱们东山再起。要说还是老辈人见事高远。像我师爷、太师爷他们。什么东厂官府。一概不理。还不是一样维持住了道统庄严、武林根基……”
捱到傍晚。船队在黄石停泊。忽有干事敲门:“督公设宴正气楼。有请两位。”陆荒桥瞅了小山上人一眼。脸上焕发出光彩。似乎那意思是:“瞧。终于想起咱们來了。”问:“都请谁啊。”干事道:“就是您二位。”陆荒桥瞧这干事脸上冷冷地。心中又不禁打个突:东厂的人神出鬼沒。扯那几句闲话传到督公耳里。可不得了。二人下了船。随干事來到临江一座酒楼之前。突然周围“呯啪”暴响。把他们吓了一跳。紧跟着一大群人满面春风从楼中涌了出來。为首的正是太极门总门长“顺水推舟”石便休。后面跟着八卦掌门霍秋海、秦家大总管陈志宾、华山派掌门贾旧城、衡山派掌门许见三、嵩山派掌门白拾英、泰山派代掌门蔡生新、山西天云草堂主人顾义深以及山东、安徽以及湖北本地的武林侠剑。大家有说有笑。过來亲切问候。
这些人。很多都是在京中白塔寺见过。小山上人纳闷之余两眼斜扫。原來刚才响动也不是放铳。是有人在楼侧放鞭炮。心里宽松了不少。忙合十回礼:“阿弥陀佛。石门掌好。霍掌门好。京中一别。可是想念得很哪……哎哟哎哟。这不是洪老剑客么。这可多年不见了。。哦。好好。多谢顾堂主、简六侠。哎哟。杜老剑客您也來了……”陆荒桥也是不住拱手。
两人被大伙众星捧月般拥进楼來。只见酒楼内灯光闪耀。两壁挂满条幅。上写大字。有什么“明月照青冈。豪侠出武当”、什么“江湖有急难。少林担一半”。还有什么“英雄虎胆。勇破奸谋”、“少林武当。侠气横江”、“天下为公。一身正气”等等。遮得轩窗尽暗。墙上几无余地。
小山上人和陆荒桥谦让着被推在中厅主席位上坐了。黄石本地名侠窦大开伸两臂压声。先开了口道:“诸位。本來有这么多侠剑客在。沒有我老窦说话的份儿。不过作为这酒楼的主人。就请恕兄弟不客气。先來两句吧。”他脖子很细。大脸盘子又扁又黑。活像小棍支着饼鏊。嗓音倒洪亮得很。
有几人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好好。听窦大侠说。”
人们静了下來。窦大开清了清嗓子。道:“说來诸位也都清楚。聚豪阁人倒行逆施。吞帮并派。疯狂扩充。长江两岸豪杰受他们欺压。无不切齿痛恨。只是我们人单力孤。未能与之争衡。这些年來只得忍气吞声。本渴望山西秦家和百剑盟念及江湖道义。能联起手來共同制止他们。不料秦老太爷不幸亡故。为国捐躯。百剑盟又出叛逆。使得英雄饮恨。沥血明堂。我等在水火之中。皆以为永无翻身之日。沒想到。有两个人不辞辛苦。挺身而出。千里迢迢赶至洞庭、夜探君山。力诛匪首燕凌云、白教根本上师丹增赤烈及其手下四大金刚。刺破了姬野平的五方会谈奸谋。更擒得黄教首领、瓦剌国师归案。使得聚豪阁的丑恶嘴脸从此大白天下。再不能为害江湖。诸位。这两位大英雄是谁啊。”
群雄一迭声地喊起來:“哈哈哈。那还用说吗。”“那自然是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对。对。除了少林武当两派掌门。还能有谁呢。”
窦大开从侍者手里接过酒杯。咧开大嘴笑道:“要讲武林公义。还得泰山北斗。我代表长江沿线受过聚豪阁欺压的英雄好汉们。先敬两位老剑客一杯。”其它人也都纷纷应和。举杯邀了过來。
小山上人瞧瞧陆荒桥。陆荒桥瞧瞧小山上人。扫一圈沒见着郭书荣华和常思豪。官面的人也一个沒有。眼神重新对上。心里明镜一样:“不用说。这又是督公的安排。”但是自从百剑盟、秦家、聚豪阁三强崛起之后。少林武当早不见这般风光。今天众人这金贴得脸上热热乎乎、麻麻酥酥、舒舒服服。自己要往下揭。且不说粘皮带肉。就是夹了寒毛也怪疼的。因此半尴不尬中。都笑着含糊道:“不敢当。不敢当。为江湖公义、武林同道。应该的、应该的。”
陈志宾站了出來。托着酒杯。笑中略带嗔意:“陆老剑客广发英雄贴。邀请江湖上的朋友齐來声讨聚豪阁。却把我们给落下。这可不应该呀。秦家虽然接连遭逢惨事冲击。不过我家少主爷心系江湖。始终不忘自己的根在哪里。这趟他受王命督军攻打太湖。也是亲冒矢石。更命我等响应少林武当两派号召。适时助力。两位老剑客有用得着处。尽管吩咐。可不要客气哟。”
陆荒桥听到“英雄帖”。还在迷惑。小山上人脑筋转得快。已经反应过來:少林和尚不好冒充。但找人穿上道袍发个信帖。东厂干事办來还是很容易的。
石便休道:“古來侠者当大义。为民请命、为国捐躯。纵死无惜。聚豪阁图谋造反。这已不是江湖恩怨这么简单。秦少主和常盟主从戎投军阵前出力。谁不敬仰。他两位是知大体、识大局的人。行动早在我等之先。还用得着英雄贴么。不过我也要小小地嗔怪两位前辈一句了。两位老剑客既邀了我等前來助力。却为何等不及先行潜入君山动手。哪怕稍待片时。等大家赶到一齐出发。也显声势。”
霍秋海不等小山上人说话。先替他解释:“哎。石门长误会了。你且想想。咱们住得天南海北。路程各有远近。赶到一起多费时日。而当时聚豪阁五方会谈在即。两位老剑客必然心急如焚。这也是沒有办法的办法啊。”天云草堂主人顾义深道:“是是。霍掌门这话有道理。本來我和下深井‘一梦十年’殷老剑客是同行的。不过半路听到聚豪阁搞‘五方会谈’的消息。老剑客就说。以两位老掌门的脾气多半按捺不住。必然先行去动手破坏会谈。他的脚力已衰。催我快行。说早一天赶到。也能早搭一把手。”
霍秋海道:“哦。连殷老剑客都出山了。好好。要说。还是上人和陆老剑客的面子大啊。”陈志宾笑道:“还有不少人呢。有的是刚到江边。有的是去洞庭扑了空。正找不着方向。如今在官军围剿之下。太湖、庐山、君山三大平行主舵均先后告破。聚豪阁大势已去。接下來咱们大伙儿跟随二老乘胜追击。将姬野平这些武林败类一举铲除不在话下。只是二老劳苦功高。咱们这些做晚辈的。反而出力太少。实在惭愧哩。”
众人纷纷称是。接下來在欢声笑语和菜色酒香中。又深情回顾了少林武当两派悠久的历史;深切缅怀了或英年早逝、或得享遐龄的两派先贤;深刻反省了未能提高警惕、结果任由聚豪阁在江南坐大的错误。高度评价了两位老剑客舍身取义的侠情古风。席面高潮迭起。令小山上人和陆荒桥都觉大有面子。散宴之后。俩人回奔坐船。陆荒桥酒喝得多了一些。鼻子头越发地红亮起來。好像刚被一百只大马蚊子亲密地叮过。他脚步有些虚浮。一边晃荡走着。一边短着舌头道:“你瞧瞧。我说什么來着。这些年來。在百剑盟的光芒之下。咱们两派直走下坡。加上秦家和聚豪阁也后來居上。越发的把咱们都比沒了。什么‘少林武当。泰山北斗’。谁心里还当回事。上人。不是老道多喝了二两酒。就说老辈的不是。咱们师父、师爷这几代人一心清修、不问世事。原本就是错的。其实天下一混沌。万物一太极。官场武林江湖。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郭督公。那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哪……你瞧咱们今天的风光。可不就应了他的话么……上人哪。咱们这步算是走对了。走对了……”
前面还有打灯笼引路的干事。小山上人觉得这话让人听见很是掉架。忙以袍袖作掩。扶了他手臂用暗劲震他。陆荒桥激凌一下。迷糊一下。迷糊一下。又激凌一下。絮絮叨叨來到船边。只见前面有四十几个僧人整齐站着。他奇怪道:“咦。这是上人你的弟子么。什么时候來的。”
小山宗书瞧这些和尚眼熟。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自己弟子。而且看头皮这些人都是新剃的。头顶上也沒烫戒疤。
正要问时。僧团中有一人向前迈步。笑道:“老恩师回來了。阿弥陀佛。快请到船上歇息。”
小山上人道:“不敢。请问您出家在哪座禅林宝刹。何以称老衲为师呢。”那僧人笑了。回手向身后众僧一引。道:“我等皆是无父母的孤儿。自幼由师父您收养在少林寺中。长大成人后教以佛法。您怎么都忘了。”见小山上人莫名其妙。又笑了一笑。道:“师父之前见证红白黄三教立约。又曾与火黎国师、索南上师他们说好。要派遣僧人到西藏、瓦剌等地翻译经典。共参佛法。因此召了弟子们前來。难道这些您也忘了。”
小山上人登时醒悟:这是郭书荣华的安排。仔细再端详。这些僧人可不就是曾仕权手下的干事么。怪不得看着眼熟。之前自己奇怪郭书荣华为何关心三教。竟会为他们调解立约。又拉自己做什么见证人。敢情都是幌子。西藏、鞑靼、瓦剌这些地方。汉人太乍眼了。普通细作极难渗透。他这是要借此机会。通过少林的掩护。把东厂的触角伸进三地。
想明了醉翁之意。却也无话可说。只好哑然一笑:“哦。哦。人上了些年纪。记性也差。唉。不中用了。不中用啦……”拖着沉重步子往船板上走。那和尚干事猫腰躬身地过來。双手搀他胳膊:“地面湿滑。师父小心。”小山上人道:“不敢当。不敢当。”和尚干事一笑:“应该的。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