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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道:“在下不知,请先生赐教,”
江晚道:“答得好快,少剑究竟是佯作不知,还是真沒有想过,”常思豪作笑道:“在下头脑愚钝,能想到的,无非是他要将我收归己用,将來派去守驻边城一类,这本是臣民应尽之职,倒也无妨,”江晚道:“恕江某直言,常少剑作如是想,实有些自抬身价,皇上给你授爵而不加官,不过是个空头荣誉,领些俸禄,并无实权,他在九边大将身边还要安插太监督军,又岂能信得过你,”
常思豪道:“常某行事无愧于心,信不信得过是别人的事情,与我无干,”
江晚道:“可若是皇上想用你对付秦家呢,”常思豪早猜到他会有此一说,笑道:“秦家现在不过是一民间富户,皇上何必要对付自己的臣民,”江晚道:“少剑这话岂非太自欺了,谁不知秦绝响近來招兵买马,拼命扩充,我们眼睛不瞎,东厂、皇上的人更不瞎,以前秦家收缩,朝廷还敢于挑事,现在扩张起來,实力雄厚,朝廷必然要换一种对付的手法,而拉拢阁下从内部瓦解,正是他们要走的第一步棋,”
常思豪笑道:“这种事情我也想过,大不了一走了之,又有何难,”
江晚皱起眉头,正色道:“常少剑,江某可是在和你推心置腹,少剑这话,未免太不老实了罢,”
常思豪侧目佯愠:“诶,先生这话怎么说,”
江晚显是大有不满,犹豫片刻,眼角泛起皱纹,脸上挤出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独抱楼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都盯得紧紧的,前些天派出去一支小队远赴恒山,做下了什么事情,想必少剑已经知道了,东厂的人救下尊夫人,我们的人远远观瞧,可也沒闲着,”
常思豪眼前闪过一匹惊马飞出的画面,心头骤紧。
江晚道:“郭书荣华的行事,还不都是出于皇上的授意,常少剑自以为得逢知遇,频受君恩,实为步步入彀,泥足渐深,现在夫人也陷在京中,哪那么容易便能一走了之,”他等了一等,见对方眼睛发直并无回应,又嘿然一笑:“或许少剑心里事事明白,如今只在托辞而已,根本就沒想过要走罢,”
常思豪冷冷道:“我与绝响乃是换心兄弟,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真若有一日皇上逼我们反目,我一定站在他这一边,”
江晚道:“巨轮之下,蚁臂难支,事情真到了那个份儿上,恐也由不得你,”
常思豪大觉躁然:“先生想要我怎样,就请直说了罢,”
江晚淡笑:“其实并非我等要少剑怎样,而是少剑应该想想,面对这个局势该当何去何从,”
两人四目相对,察颜观色,常思豪知其必有深心,当下佯作卑姿:“常思豪身陷危局,实在想不出许多,先生若有明路,还望不吝指教,”
江晚道:“指教绝不敢当,倒是有几句话,早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们就想说了,”说到这向前迈出半步,身子倾斜过來:“如今皇上昏庸,朝廷腐败,百姓疾苦民不聊生,大明沉痾难起,已经无药可医,你若是站在朝廷这边,即便将來不被奸臣所害,最后也只能沦为他们对付江湖好汉的工具,而秦少主只想着称雄称霸,实乃小儿心态,将來格局有限,少剑心怀家国,在下和言义兄都非常激赏,何如过來与我等携手,共谋大事,”
“大事……”
江晚目光笃定:“对,大事,”
常思豪顿觉压迫,撤步后退。
江晚跟身进步:“常少剑沒有想错,我等诚心邀请君上加入聚豪阁,同举反旗,大兴义兵,”
常思豪:“国家再不济还可以改制,可以变法,怎能说造反便造反,”
江晚止步失笑:“改制变法,谁会听,谁來操刀执行,常少剑此言未免太幼稚了,况朽屋改复,不过多撑几年风雨,建基构新,方才气象元足,要想让苍生脱困,万姓得福,非得平推宇内,重扫乾坤不可,”
风声呜啸,疏林内雪走如烟。
常思豪掩领的同时眯起眼睛:“江先生,你这想法激进,却很落伍,你若肯听,咱们约会个时间,我把郑盟主找出來,大家一起坐下谈谈,他,,”
江晚打断道:“你是说他那套剑家方略么,那不过是些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前有他联手高拱的败例在先,已知断不可行,少剑当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便以百姓为刍狗,百剑盟那套东西在权贵看來岂值一哂,他们也不过是人家眼中的吠日之犬,想要推行自己的想法,自古至今除了流血,别无它途,”
常思豪皱起眉头:“流血,南方倭寇稍息,九边战乱频仍,老百姓流的血还不够多吗,揭竿一起,你们要粮要兵,朝廷也要粮要兵,苦的还不是百姓,再者说内战一起,鞑靼必会趁机來攻,瓦剌、土蛮、西藏众番邦更是哪个也不会闲着,届时天下大乱,又当何去何从,”
江晚逼步急道:“自古不乱不治,现在的百姓是在被钝刀割肉,血总会流尽,人早晚要死,若能壮士断腕,奋力一搏,将來才能有一线生机啊,”
常思豪侧身摆手:“先生别说了,我是个浑人,脑子不好,就认一个死理:打仗不是什么好事,”
江晚道:“常少剑这是有爱民之心,怎能说是‘浑’呢,但打与不打,不是某个人所能决定,少剑此时不同意,是因为官府还沒有把刀架在你头上來,可是南方百姓,已经有太多的人被逼到沒有活路,不打不成了,如果少剑有心,可随在下到江南走走,亲眼看一看,自知吾言不虚,”
山陕一线都民不聊生,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常思豪心知江晚所说多半是实情,可一件事情的背后实在纠集了太多的因素,满朝文武各级官员不都是傻子,封海禁商想必也有它的道理,江晚这种沒有办法的办法,未必便能解决这些满是问題的问題。
江晚眼神不错地盯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道:“江某在此交个底,我聚豪阁虽然对外号称徒众过万,只不过是为了蒙蔽朝廷,其实远远不止此数,凭阁主一枝大令,我们随时可调动十万以上的义军,”
“十万,”
常思豪瞳孔收缩,似在瞬间照见了钟金和乌恩奇扎下的那片连营:圆形的白色军帐紧致错落远连天际,军旗猎猎如洗……那种连天接地的震撼一眼入心,便再难忘怀。
当时钟金的大营只不过两万多人,十万义军阵列在前,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
江晚虚目相视:“此事干系非小,常少剑也许需要一些时间來想想,那也无妨,”
常思豪瞧出了他表情里那股自负与得意,顿生反感,豁然道:“不必想了,你说我不知民情,难道你就真正懂得帝心,你们知道的只是一个不爱上朝的皇上,什么喜爱珍玩珠宝,什么呆若木鸡,那不过都是传言而已,如果你见过隆庆,也许就会明白,他其实并沒有你口中说的那么不堪,相反他生活朴素节俭,善于用人,绝非昏庸无能之辈,有他在,大明不会垮的,”
江晚愕然:“隆庆倒底说了什么,竟把你蒙哄到这种程度,你想想他登基一年做了什么正事,难道将來你也想像海瑞侍奉嘉靖那样,期待所有的改变都在他的‘一振作间’,那才真是浑人,”
常思豪大感不悦:“常某虽浑,却不是三岁孩子,是否被骗,自己心里有数,恕我直言,在我看來,你们阁主算是当世一等人物,但是若论做皇帝的本事,他未必赶得上隆庆,之所以选择离开,那是他有自知之明,”
他话音冷硬,斩钉截铁,然一言既出,却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那是一种难以拿捏得当的忐忑,一种带有着某种期望,且坚决不愿在未來收获失望的惶惑,似乎这话出口的同时,便是对命运的方向进行了一次确认与抉择。
“自知之明……”
江晚双睛透火,牙根磨响:“这贱人……”
他这句只是在口中含混嘟哝,常思豪却听得闷真,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他口中的贱人所指并非是长孙笑迟,而多半是水颜香,登时心底冷笑,对他看轻了许多,大声说道:“如果是只为水姑娘而离开,那么恐怕他也真不配做你们的阁主,先生还是不要乱找借口,怪罪他人为好,”
江晚闻言警醒,犹如雄鸡湿羽,傲意顿消,他自己和朱情、沈绿都是才学自负之辈,之所以追随在长孙笑迟身边,绝非只因他的血统,而是打心眼里真真正正地服了这个人,以阁主的脾性,如果有什么能令他中途放弃,除了这件事本身毫无意义,便是他已将结局看穿、看透,知道一切只是空费心力,断无成功的可能。
常思豪见对方神色颓怆,又有些不忍,说道:“你们相处多年,阁主离开之前,应该表明过心迹罢,”
江晚摇头,眼神空洞:“那晚一听他说要走,我们登时便火了,大家吵起來,根本沒有人听他说了什么,本來还不至于闹翻,可是言义兄先动了手,要杀水姑娘,结果……唉,可惜我们多年的经营,终于到了可以翻云覆雨、大展鸿图的时候,谁料想竟……”
常思豪劝道:“先生,您也是聪明人物,何必在此事上大走极端,依我看,百剑……”听到“百剑”二字,江晚忽地清醒了意识,赶忙伸掌一拦:“不必说了,”他移开目光,定了一定心绪,又补充道:“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各行其道便是,”
常思豪大感头痛,然而又无法说服对方,眼睁睁瞧他侧着脸丢下这话,朝自己略一拱手,穿林踏雪向荒地中的马匹行去。
“先生,”
江晚停步甩头。
常思豪一个沉吟,试探道:“听先生刚才所说,似乎在东厂救内子时也有所动作,莫不是拦下了驮在惊马上的婢子,”江晚在风雪中眯虚了眼睛:“这个婢子对常少剑很重要么,”常思豪道:“那也不是,只不过这婢子是秦府旧人,内子使惯了她,若是被您的人救下,还望先生能够赐还,常某及内子皆感激不尽,”
江晚静默片刻,瞧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常言说妻不如妾,身边收用过的丫头,往往有的比夫人还得宠,他鼻中哼出一声短笑:“少剑方才腻谈国事,原來心中,也只挂记着女人,”他仰面长嘘:“大好男儿,竟重一婢而轻天下,岂非真成了浑人,”摇摇头甩衣振雪,飞身形上马,扬鞭而去。
常思豪在风中怔矗良久,想着他话里的“也”字,缓缓叹了口气。
他诚知多思无益,当下辨准方向,向东南而行。
走了不到半刻钟,正遇李双吉骑着马,牵一匹空马赶回,他离老远瞧见常思豪,早大声喊叫起來,就滚鞍落了马,迎风冒雪蹬蹬蹬跑将过來,掏出一张小笺递近,口里讲说戚大人派兵接洽等事,常思豪以为是戚继光给了个回信,抖衣雪伸手接过展开,李双吉在旁打亮火折,背身屏风替他照着,只见小笺正文只有八字:“小弟保重,相逢有期,”落款是:顾思依,字呈粉色,乃是用胭脂草就。
李双吉有些奇怪:“咦,思衣姑娘明明和俺说过,她的名字是衣服的衣,怎么衣边还有立人,”
常思豪会心而笑,将小笺就着火烧化了,拍了拍鞍座上的雪,道:“回去罢,”说罢翻身而上,一磕马镫,纵驰向前。
李双吉咧大嘴喊道:“哎,你笑个啥么,哎,白走那快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