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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放下了奏疏,靠在了椅背上。
这张椅子是一种很特殊的软篾藤椅,太医院专门找篾匠做的。
背部是弯曲的,腰部是凸起支撑,专门还有头部支撑。
样子有点奇形怪状,大约等同于人体工学椅,追求的是久坐不累,减轻腰椎骨承受的大部分人体的重量,缓解背脊疲劳。
全钢支撑,篾匠使用了最好的青篾丝,制作了数把椅子之后,就发完了六部和文渊阁。
要知道大明朝的官僚,坐班常常都是从五更天一直坐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有的时候临事,还要加个班。
每天下班就是浑身的酸痛。
寒窗苦读十数年,考中举人进士,然后再久坐案牍之前,到了京师的时候,基本都是五十岁左右了。
这个年纪还要坐班这么久,可见辛苦。
太医院这么做,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大明官员谋福利,这中软篾藤椅是拿出去做实验的,等到反馈之后,再进行数次更改。
太医院终于完成了最终版本的敲定,做好了,送到了朱祁钰的御书房来。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么的勤勉,天下未定四处征战,晚年案牍劳心劳形,最后落了一身的伤病。
太医院为了感谢大明皇帝对医学研究的支持,制作了这把经过了反复验证后的椅子。
就是为了让陛下处理案牍不那么劳累。
朱祁钰靠在篾藤椅子上,他非常满意,坐一天都不觉得有多累。
他深吸了口气,面色带着些许的愤怒说道:“没有朕的允许,瓦剌人怎么敢西进呢?”
朱祁钰在南下之后,其实一直比较担心瓦剌人和鞑靼人联合起来,再次南下。
无论是集宁还是河套,亦或者宣府,朱祁钰都留有了足够的后手去应对。
一如当初攻打集宁之前,范广带着辽东都司,陈兵广宁卫,牵制鞑靼人一样。
但是他在亲征的过程中,北方极其安静,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还是争夺前往宣府互市卖马的事儿。
“猎物看到猎人的时候,不跑难不成等死?”
“陛下申饬鞑靼王不恤民力的诏书到了草原,脱脱不花送来了奏疏,请旨举办鞑靼王盟会,万请陛下批准。”兴安将一本奏疏放在了案牍之上。
朱祁钰拿起来看了许久,朱批之后放下。
“朕有点低估了大明对北方的影响。”朱祁钰敲着桌上的奏疏说道。
兴安笑着说道:“是陛下对北虏的影响力。”
“其实无论鞑靼人,还是兀良哈人,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但是是陛下的子民。”
四海一统之大君,是宗主。
朱祁钰作为宗主在理论上的确是所有人的君王。
比如此时远在西域的帖木儿帝国,在宣德三年恢复对大明的朝贡以外,大明皇帝也是要册封他们的国王。
但是他们不是大明的子民。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们不是朕的子民,即便是,也是逆子,必须要每年都教训一顿!”
“畏威而不怀德,大明军力强横之后,他们就如同恭顺的如同绵羊家犬,求着大明做这个,做那个。”
朱祁钰的手端起来,放到这边,放到那边,颇为不忿的说道:“等到大明军队实力衰亡的时候,就开始原形毕露!他们就开始提刀南下。”
朱祁钰对做天可汗没啥兴趣,他脚踏实地,做好自己的大明皇帝便是。
一如慈父始终如一的以苏俄利益为第一要务,比如乌克兰三番五次的要求克里米亚地区,都被慈父强硬的拒绝了。
苏穗宗上台后,居然把克里米亚划给了乌克兰!
朱祁钰是大明的皇帝,所以,他总是先顾着大明。
所以朱祁钰才会让商舶带着火炮、火铳,将商舶打造成武装商舶,让他们仗剑行商。
所以朱祁钰才会让徐承宗邀请商总们,传递他的意愿,大明土地不许朘剥,但是他们可以去海外朘剥。
所以朱祁钰才会将大明天朝弃民纳入大明的管理范围之内,但是对海外之人,不理不睬。
大明目前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不可能消灭朘剥剩余价值,朱祁钰没有做无用功。
但是,你要朘剥过重就去海外。
大明朘剥过重,那是要挨皇帝的铁拳,但是你去海外朘剥,那大明皇帝不反对,甚至鼓励。
这就是朱祁钰作为宗主国宗主的态度。
事有轻重,人有远近。
出了事,这些夷狄只会占便宜。
朱祁钰拿出一本奏疏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正统七年壬戌科进士,翰林院文林郎桂言良的《上太平治要十二条》。”
“太-平-治-要!狗-屁-不-通!”
兴安不是每本奏疏都要看,陛下既然一字一句的说狗屁不通,心中显然是有些怒气。
他拿过了奏疏低声说道:“夫驭夷狄之道,守备为先,征讨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
“蛮夷朝贡乃洪武祖制,间有未顺,当修文德以来之,遣使以喻之,彼将畏威怀德,莫不率服矣,何劳勤兵于远哉!”
“羁縻之道,服而赦之,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
兴安呆滞的看着这封奏疏,的确是狗屁不通。
这个桂言良意思很简单,就是驾驭夷狄,应该守备为首,征讨次之,如果大明擅开边衅,就是贪图小利,下乘的手段。
蛮夷朝贡是祖制,如果有不恭顺的地方,应当修文德,宣谕训斥,这些蛮夷小国,必然畏威怀德,没有不服从的,为何要劳师勤兵,去攻打呢?
“朕就是贪图小利怎么了?朝廷没了银子,没了粮食,他们去沿街乞讨啊!”朱祁钰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
朱祁钰点着桌子说道:“他在反对朕对舟山倭寇用兵,用的是太祖高皇帝的怀柔远人祖制,用祖宗之法来压朕!意思很明显,说朕不尊祖宗之法。”
潜台词无外乎指向亡国之君,贪图小利的亡国之君!
朱祁钰这种独夫一样的大明皇帝,不怀柔远人,是不是不符合礼法呢?
答案是肯定的。
太祖定祖制,怀柔远人,以达到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目的。
这一点的确是做到了,并且,这种制度在永乐年间达到了最高峰!
但是之后呢?
无论是盘踞在鸡鸣岛上的倭寇,还是舟山的倭寇,朝鲜王世子拒绝跪拜礼接旨,满者伯夷国吞并旧港宣慰司,如此种种不臣之表现,都代表修文德这种事。
如果朱祁钰依旧沉浸在宗主国天可汗的大梦里,最终将会失去海洋,何谈中华海权的巅峰呢?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拿着这本奏疏,去给他讲一个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大明与番夷的故事!”
兴安有点迷茫,东郭先生与狼还好说,就是子系中山狼的典故。
吕洞宾与狗,自然是不识好人心。
至于农夫与蛇,则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兴安倒也是知道。
但是这大明与番夷的故事,又从何说起呢?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洪武年间,占城、安南、西洋的琐里、爪哇、浡尼、三佛齐、暹罗斛、真腊等处新附国土,无力造船,太祖高皇帝派出了大明工匠帮他们造船。”
“永乐年间,建成了满剌加外府、苏门答剌官厂、察地港抽分所及古里官厂,帮助夷狄百姓造船朝贡发展民生。”
“示以中国之威,道以王化之法。”
“大明对他们不好吗?兴礼仪,促教化,定朝纲,帮他们梳理国内外大小事务,帮他们从野人变成了人。”
“他们是怎么回报大明的?”
“人面兽心!”
“这个故事一定要讲!你去翰林院讲,让翰林院的翰林,跟朕解释解释,这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的修文德以来之道,到底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兴安这才知道,这朝贡体系下,还有教谕之功在,他才知道原来大明在海外见了这么多厂帮助番国。
兴安知道了这个故事怎么讲,俯首说道:“臣明白了,这就前往翰林院。”
朱祁钰点头说道:“皇叔的是我、有我、无我,要占头版头条。这些故事,放在次版之上,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修文德以来之道,到底该怎么个修法!”
“一群糊涂蛋。”
兴安想了想说道:“陛下舟山海战在即,是不是把这个大明与番夷的故事放在头版头条啊?”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皇叔的头版呢?”
“那只能移到次版上了。”兴安无奈的说道,毕竟舟山海战才是大事。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移到次版吧。”
嫡皇叔朱瞻墡这头条,终究还是被陛下的故事给抢了去。
兴安领命,前往了翰林院,在吴敬掌院事的召集之下,兴安讲了陛下说的故事。
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农夫与蛇,大明与番夷这四个故事。
兴安对着吴敬说道:“陛下说了,让翰林院的文林郎们,结合这四个故事,讲讲到底怎么修文德以来之道。”
“尤其是最近倭使抢劫百姓财物,打伤大明官员,不服大明钞法之事。”
“讲明白怎么养修文德,才能让这些畏威而不怀德之夷狄,不反咬大明!”
吴敬叹息的说道:“大珰啊,这怎么能讲的明白呢?事情已经发生了。”
“明明德至精至一,然亦未尝离却事物。”
兴安笑着说道:“咱家只负责宣谕,其他的事,咱家也管不着。”
“道理文林郎不应该比我们宦官更会讲吗?”
兴安带着人离开了翰林院,便去了惠民药局。
太医院一分为二,紧邻东郊米巷的是解刳院,依旧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但是另外一侧,则是惠民药局,却是人来人往。
兴安从惠民药局的偏门进入,巡视了许久之后,便离开了。
他是花鸟使,他也见到了冉思娘,和陆子才沟通一番,陛下很喜欢太医院进献的软篾藤椅,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兴安也着重和陆子才聊了下冉思娘,他是想让冉思娘和陛下多见见面,让太医院多配合一下。
陆子才表示通力配合。
而此时的冉思娘,正在解刳院内,已经逐渐适应了解刳院的冉思娘,表现出了她的专业,努力的学习着很多新的医术。
兴安走的时候,带走几幅老花镜,这些老花镜自然也是太医院最新的成果。
老花镜在大明朝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马可波罗就曾经在游记中说:中国的老人看小字的时候,都带眼睛。
胡濙岁数大了,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他的老花镜,是用绫绢系在脑后。
胡濙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还好些,但是到了衙门,就有些失仪了。
毕竟大殿上有纠仪官。
这个老花镜就是太医院里,进行了全面的改良,比如增加了松木镜架,固定在耳朵上,非常的方便。
兴安回到了讲武堂的时候,陛下正在和石亨玩兵棋推演,已经战到了最后时刻。
舟山海战。
陛下手持大明军和舟山倭寇进行了一场大战,但是不到三十个回合,石亨就直接败的一塌糊涂。
大明军悍勇,舟山倭寇哪里是对手?
兴安叹气,又用不到自己了,陛下已经学会自己胜利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旗子,满是感慨的说道:“舟山海战之后,我们就要组建水师了,可是水师总兵官还未确定。”
石亨一愣,摇头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确定的,那…确实蛮不好确定的啊!”
石亨说了个半截,立刻止住了自己的话,身上惊出了一声的冷汗,他已经是大明十二团营的总兵官了。
虽然平日里他都是带着四武团营在行军打仗,但是名义上,无论是杨俊,还是孙镗刘安等人,都是他的部下!
他要是再在海军之事上插手,那是让陛下睡觉寝食难安吗?
石亨话说了一半,思绪里刚从兵推棋盘上抽离出来,立刻发现自己差点咬了陛下随意撒下的饵料!
大意了!
朱祁钰疑惑的说道:“武清侯可有水师总兵官人选举荐?”
石亨笑着说道:“臣大同府,马上将军,旱鸭子一个,哪里有什么浪里白条举荐?陛下慧眼识珠,自然是找到了英才。”
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一个厚重的题注本说道:“朕这里倒是有人才若干,都记录在案,这本书水师方面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第一个是现在水师都督陶瑾,在京师之战中多有功勋。”
“第二个则是平江伯陈豫,他就是在月港宣慰司,组建月港护漕军的那位,现在人也在南衙。第三位则是都督马云。”
番都指挥马云,既不是明朝开国时定辽东,打的纳哈出跟个孙子一样的辽东猛将马云,也不是后世那个搞次贷的马云。
而是番都指挥马云。
正统年间的马云,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