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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哪怕通州码头上的苦力都吃得苦耐得劳,大中午的也不敢挥汗如雨地在码头卸货。平日里对这些苦力动辄打骂的监工们,眼下也大发慈悲地放了这些人打着赤膊在窝棚底下喝水散热,自己几个人则是聚在树荫底下吃西瓜。
“真是,今年这日头格外毒,险些没能烤落身上一层皮来!”
“是啊,老子宁可过冬天,这太阳底下躲没法躲,简直想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
“到冬天你们就不会说这话了。四面透风的窝棚,还有怎么都挡不住寒风的薄棉袄,俺宁可过一百个夏天也不想过一个冬天,没看那些个读书的相公也是汗流浃背么?”
被那个光着膀子满脸黝黑的汉子一说,其他人立时转头去看,当即发现码头上确实靠了一艘客船,这会儿下来了好些个一脸书卷气的年轻儒生,有的背着书箱,有的带着书童的则是拼命摇着扇子,可大多数人前胸仍然能看出大片汗湿的痕迹。
见此情景,一众苦力们顿时发出了低低的窃笑。尽管云泥之别,可这会儿大热天里的窘境却是一样的。
虽说没注意到苦力们正在嘲笑这儿,可在船舱里已经热得吃不消的唐寅一下船遭到码头上那热浪的突袭,他仍是有些狼狈,一面死命摇扇子一面轻声对旁边的徐勋抱怨道:“咱们这一路上坐船日夜兼程也就算了,可大人怎么非得赶在这大中午的到通州码头?”
“这还不简单,你热,别人更热,这烈日当空的大中午,就算有人盯着陆路水路到京城的路口,可如此就难免有怠慢的时候,咱们忍一忍,就不虞为人窥破了行踪。”
之所以上京选择水路而不是陆路·是因为夏日炎热,走水路可以日夜赶路,而且夏天的风正适合运河行船,而陆路上太过炎热·徐勋总不可能学那些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一般。话虽如此说,此刻他也是挥汗如雨,一条汗巾已经擦得湿漉漉的,脑门子还在不停地冒出油汗。
瞅了一旁的阿宝一眼,见小家伙倒是没事人似的,他不禁暗叹到底是运河上的出身,又擦了擦额头便斜睨了唐寅一眼:“我都说了让你留在南京多多陪陪媳妇女儿·你非得死乞白赖跟着我上京干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解元名头是大人帮我从老大人们囊中夺回来的,吃的又是大人的,虽然不知道大人紧赶着回京干什么,可要是我还留在南京享福,那岂不是说不过去?虽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笔头子还有些能耐·说不定能帮上大人的忙。”
听到这种回答,想起唐寅也不知道怎的窥破了端倪,他悄悄启程的那天一大清早·这家伙突然堵在了自己院子门口,非得让自己带上他,徐勋忍不住摇了摇头,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不无欣慰。等到混在那些进京游学的士子当中出了码头,他便在外头等候的车马行车马中扫了一眼,须臾就看见了一个明显的标记,立时带着唐寅和阿宝上了前去。
“二位公子要坐车?”
唐寅的书童和徐勋的其他从人都在后头另一条船上,却是在天津的时候,阿宝的安排妥当的。这会儿上来兜揽三个人生意的是一个满脸堆笑的汉子·见他们点头答应,他便立刻朝车马行中招了招手,不多时就有一辆看似寻常的车驶了出来。殷勤地打起竹帘送了三人上车,他便把车夫叫了下来,自己一屁股坐上了车夫的位子,熟练地一抖驭索驱动了马车。…。
待到出了码头前头这条乱糟糟的大街·上了官道,他便往后头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小的是钟头儿的徒弟路邙。这车不是西厂的,连带这车马行,整个都是罗祖下头一个信徒的,不会有朝廷的人盯着。这几天京城景象不对头,小的已经几天没能见着师傅的人了,说是一整个灵济胡同都被人看了起来。就是锦衣卫后街,也是一片戒备森严的架势……”
这一路北行,京城的消息最初还多,可渐渐就越来越少,徐勋就算是蠢人也知道如今京城不对,听这车夫如此说,他不禁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竹垫子,旋即才沉声问道:“你刚刚说罗祖······你可是已经拜入了罗清门下?”
“是,大人英明。”路邙一失神,险些没把准方向,旋即才应了一声,停顿了老半晌又低声说道,“多亏了师傅英明,早早给小的安插到了罗祖身边,否则小的纵使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京城内外顺顺当当行走。罗祖在几处城门都有信徒,大人若要进城,小的立刻安排。”
“不忙着进城,先抽分厂大街和崇文门外大街那边。”
徐勋既然这么说,路e阝自然不敢怠慢,接下来便一门心思驾车前行。而车内的唐寅却从刚刚那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什么来,忍不住靠近了徐勋一些压低了嗓子说道:“大人,是不是京城有变,有人要对大人不利?”
“不是对我,这会儿别人还不知道我已经回了京城,但有道是唇亡齿寒,要是袖手不管,迟早我也会一块倒霉而已。”徐勋见唐寅脸色煞白,知道这位才子书生意气,可还没见识过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下的交锋,他就笑着安慰道,“没事,你既然跟着我回了来,那就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较量!”
唐寅原以为徐勋带自己去的乃是其在京城外头早就安设好的一处暗巢,然而,等随着徐勋进门,见他客客气气让门前一个小童儿代为禀报一声,他才明白这里住着的应该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等到进了屋子,见一个身穿麻布长袍鬓发苍苍的老者含笑迎了上来,落后徐勋半步的他忍不住端详了对方两眼,见人看见自己也是有些诧异,他忙低下了
“萧公公。”徐勋拱了拱手,侧头瞥了一眼唐寅,他就笑道,“伯虎是自己人,不妨事。
“哦,原来这便是曾经蜚声京华的唐解元。”萧敬微微颔首,见唐寅连忙深深施礼,他就对徐勋说道,“就算你轻车简从,可连同车夫只带了三个人,也未免太托大了些。眼下西厂和锦衣卫的消息尽皆断绝,以你的聪明,总该知道这其中不寻常。”
“就是因为不寻常,所以少带人自然不容易引人瞩目。”徐勋随着萧敬的示意坐下,料想这位大才子自己心里有数,也没有对唐寅去解释萧敬的身份,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府军前卫在城外的驻地我也没去,敢问萧公公,马桥可曾来过?”
“来过。”萧敬言简意赅地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他要进宫去,我想想便依了他,但让人跟着他一块进的城里,不至于让他进宫的时候行踪为人窥破,毕竟府军前卫在宫里还有些兵马。如今这架势虽不比寻常,可你也该知道,不是有人想逼宫,而是要让刘瑾等人听不见看不见,于是才能趁其不备一举加以剪除。关起门来打狗,一个也跑不掉。”…。
唐寅知道徐勋这次突然回京必定是为了什么大事,可此时此刻,当他听到逼宫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见萧敬看着他,他便强自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一路上紧赶慢赶,不想眼下闹了笑话,萧公公和大人见谅……”
见唐寅捂着肚子狼狈地出了门去,萧敬诧异地挑了挑眉,见徐勋只是微微笑着,他忍不住问道:“莫非他······”
“呵呵,我知道公公想问什么,我从不和他这位大才子商量这些阴谋诡计的东西,想必是把人吓着了。不要紧,他从前就是吃的这些亏,回头他心情平复了,自然就回来了。”
见徐勋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话里话外却是对唐寅深信不疑,萧敬也就释然了。这会儿没别人,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折扇轻轻一合就目光炯炯地说:“我看你的安排,莫非离京前头就料到有这么一遭?”
尽管徐勋但笑不语,可萧敬何等精明的人,立时知道这是默认,一下子就郑重了起来:“世贞,咱家只最后再问你一句,你这是引蛇出洞,还是一石二鸟?”
这个问题也只有萧敬会想到,也只有萧敬会问,徐勋虽可以搪塞过去,可他如今已经几乎接收了萧敬庞大的潜势力,再加上对这位沉浮之中始终不倒的大{也有几分敬意,因而沉吟片刻就说道:“也是引蛇出洞,也是一石二鸟,只看到时候的情形罢了。”
“也就是说,倘若有机会,你也预备把刘瑾张永谷大用等人一块给除了?”
“萧公公这倒是高看我了。”徐勋想不到萧敬竟然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胃口,忙摆了摆手说,“能拿掉就拿掉一个,不能就给人一个教训。再说张永和我是战场袍泽,谷大用和我利益攸关,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拿他们做法?”
萧敬没有问徐勋想要拿掉的那个人是谁,一笑之后就点点头道:“既如此,也罢,随你的心意好了。只有一条我得知会你,皇后的人选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定了下来,若不是为了这个,皇上想来也不会心烦意乱一门心思泡在西苑里任事不问……说起来,也是天数!”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