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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直房中,原本属于萧敬的朝向最好的那一间,现在已僮换了主人。然而,是一时半会的换主人,还是永久的换主人,这却谁都说不好。想当年怀恩那样的圣眷,尚且曾经被宪宗成化皇帝贬到了南京,可后来弘治皇帝登基,怀恩又被复起,声势仍是一时无二。而萧敬虽不比怀恩,可这回下去终究是自行求去,没几个人敢断言他就一定不会回来。
然而,李荣却敢。这会儿他在直房之中,两旁分别是陈宽和王岳。一个是和他多年交好的,一个是急性子暴脾气,但相同的是大多数时候唯他马首是瞻。此前已经把朱厚照身边从刘瑾张永谷大用到高凤丘聚马永成等人一个个分说了一番的李荣,在顿了一顿喝了一口水之后,就冷冷地说道:“所以,不管萧敬之前上书请辞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不免假戏真做,他是休想再回来这司礼监了。不说咱家不会轻易让出这位子来,就是给刘瑾他们得了逞,难道谁还会希望迎一尊太爷回来压在头上?”
“萧梅东真的是老糊涂了,居然会跟着徐勋那小子折腾出如此一场戏来,幸好李公公你吉人自有天相。”
萧敬既然去位,往日因其居于掌印之位而避其名讳的规矩自然就不用再遵守,再加上王岳对之前司礼监阄得天翻地覆的乱象仍然耿耿于怀,不好和李荣一样直呼萧敬之名,直呼其号却在所难免。哼了一声之后,他便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只不过,这次掌印之位侥幸未曾落到他人之手,可那些家伙肯定还在虎视眈眈。
李公公,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到这时候你要下来,那可是比萧梅东这自己求退的还不如!”
“老王你说得不错,这位子上来容易下去难。所以,此后就有请老陈和你多多助咱家一二了。”
尽管已经七十有七的年纪就是放在外臣当中也只有马文升这样的五朝元老能够匹敌,可李荣根本不服老,更不愿意认老。说完这话之后,见王岳二话不说站起来立时答应了,陈宽也紧跟着起身笑说一定尽力,尽管这会儿还少了一个戴义,还有另几个不那么出挑的司礼监太监但也足以让李荣心头大定。向两人拱了拱手道了谢,等到再次带头坐了下来,他便从案上拿出了一本折子,似笑非笑地递给了陈宽。
见陈宽和王岳一块挨着头翻阅了起来,他就轻咳了一声:“这是内阁送过来的,军功的事拖拖拉拉这么久,他们终究是扛不住。谁都以为苗逵只会打打杀杀,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最是粗鲁的家伙居然会在文华殿上把那一层最不该捅破的窗户纸捅破了。这倚老卖老四个字,刘健他们怎么肯往自己身上揽?”
就是他李荣,也只敢从情分上让朱厚照放软态度哪里真敢倚老卖老?
“看走眼苗逵的又不止李公公你一个······老天爷,这一仗就打出来两个伯爵?”
听到王岳这一声惊呼,李荣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神英也就罢了。他毕竟是多年的老将,战功赫赫,只不过起起落落多了,这一回能够建下奇功封个泾阳伯,也算是皇上酬他的新功旧功。而且,内阁和部院那些老大人们,都不想让他真的去掌十二团营,所以这封伯只是为了给皇上一个交代。至于徐勋那是皇上的宠臣,皇上想怎么封就怎么封,只要不给实权,就是封国公,那些老大人也预备捏着鼻子认了,之前会一再拖延不过是为了这一万挂零将士的军功。这才是大头,一笔笔犒赏发下去,多少钱才打得住?”
“可看这奏折,首辅和李阁老谢阁老这次似乎都是准备认了?”
“不认不行,苗逵那话太过诛心,总得平了平皇上的气性。”李荣暗想自己都曾经用过那以旧情打动的一招,刘健等人没有那样的情分,自然不得不息事宁人。见王岳满脸的不满,他就说道:“给你们看这个,就是要和你们说一声。现如今刘瑾他们和徐勋沆瀣一气,对我等虎视眈眈,如今之计,咱们就得和内阁诸位老大人们同心协力,不但是求自保,而且也是为了咱们大明朝不至于让一帮奸佞摆布!”…。
“李公公······”王岳深知从前刘健等人力挺萧敬,对于李荣素来有些不大看得上,现如今李荣坐上位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啻于一种风度,因此顿了一顿便重重点了点头道,“李公公所言极是,我等虽是内官,可也不是不知道大义的!”
“唉,他们是太一味逢迎皇上了。听说西苑那边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日久天长确实让人忧心。”陈宽虽知道李荣这话并不是高风亮节,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如此,李荣说的也是内阁,而没有加上部院,自然并不打算就此把和礼部尚书马文升的旧日恩怨一笔勾销——所以,感慨了这一句之后,他就轻轻巧巧岔开话题道,“这样一万多人犒赏升迁下来,户部尚书韩文会那么好说话?”
“李阁老算得清清楚楚,此番战事结束得快,之前运上宣府的不少军粮还尚未来得及用掉,就此作为一部分赏赐,再加上还有从南边运来充作本次军饷的太仓银,基本上是够了。”嘴里这么说,可李荣绝不会承认这是徐勋速战速决的好处,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又说道,“只不过,保国公这次颗粒无收,而且他儿子还卷进了一桩案子去,他回来之后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他毕竟先后在京营和十二团营,把他拉过来,这军权便定了一多半。刘瑾他们几个就算再善于钻营,没有军权,他们就翻不出天去!”
王岳一时眼睛大亮:“对对,就算皇上让他们去京营和十二团营之中坐营,就凭他们这些根基浅薄的,一时半会也休想真的拿捏住大权!不过既然如此,苗逵那边务必要设法,他这个御马监太监底下可是掌握着勇士营和四卫营的亲军!他既和我等不同路,就不能让他再这样捏着御马监亲军不放·怎么也得挑出人来制衡他,最好干脆把他弄出御马监……要不,给他个司礼监秉笔的衔头如何?”
对于王岳这个天真的想法,正在吃茶的陈宽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可见王岳看了过来,他哪里好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除非苗逵犯傻了才会放着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不做,反而到司礼监来看人脸色,眼睛一转方才掩饰地又咳嗽了几声,这才抬起了头来。
“王公公,苗公公又没上过内书堂·大字不认识几个,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
见王岳这才恍然大悟,李荣也懒得去说这王炮仗了,直接把桌面上的奏折划拉成了三堆,让人各自挑着自己去分一分轻重缓急,好定下在御前如何呈报。才正看了没多久,外头就有人敲门报了上来,道是坤宁宫管事牌子贾世春求见。一听这话·王岳不禁皱紧了眉头。
“这老东西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些年仗着他是皇后······太后宫里的人,他里里外外没少做人厌狗憎的勾当,就是在咱们几个面前也常常拿腔拿调的·现如今眼看势头下去了就到咱们这儿来求援,见他干什么!”
贾世春先是被掌嘴,随即在大太阳底下当众被罚跪在坤宁宫的院子里,这事儿早就在宫里头传开了,司礼监的这几个大佬自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然而,王岳话音刚落,李荣就放下正在一旁记录节略的笔,揉了揉手腕说道:“老王,别老是这么火爆脾气。贾世春纵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用得好依旧有他的用处。”
说到这里·他立时高声吩咐请人进来。不多时,就只见一身破旧圆领衫,瞧着仿佛是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出来的凄苦老宦官似的贾世春就进了直房,一站稳就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竟是带着哭腔道:“李公公,陈公公王公公·劳你们发发善心,给我一条活路。”
尽管刚刚还说贾世春有用,但见其这么一副嚎丧的架势,尊荣的脸色立刻黑了。
亏得这是里屋,一道帘子之外尚有一道门,不虞被人瞧见这幅架势,可他仍旧恼怒地一拍镇纸,厉声喝道:“有话好好说,别摆出这个死样子来,咱家这不吃这一套!”…。
贾世春却仿佛是赖定了似的,双膝粘在地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架势,竟是在那儿又哭开了:“李公公,我也不想这样子,可人都欺到我头上来了!自打那一回之后,坤宁宫那些小的全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而皇上身边那几个则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这个一把年纪的······我在宫里累死累活伺候了太后娘娘大半辈子,没想到到老了却连脸都丢干净了……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来得干净!”
面对这种哭天抢地一般的妇人行径,陈宽和王岳全都呆了,而李荣的嘴角已经是气得抽搐了起来。而贾世春一边干嚎,一边偷瞥这三个人的表情,见火候差不多了,再下去就要弄巧成拙,他这才抄着刚刚那一番做作之下已经有些嘶哑的嗓子喊道:“可怜咱们这些宫里的老人,还有外头那些几朝忠心耿耿的老大人们,如今都不受皇上待见。听说锦衣卫还抓了刑部闵尚书曾经用过的一个捕头,诬赖他谋害人命等等诸多罪名……”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一时全都抑制不住站起身来,旋即竟是面面相觑。良久,李荣才追问贾世春原委,待弄清楚之后,他才让陈宽扶了人下去,等到人都走了,他就看着王岳说道:“你让东厂的人去打探打探,若是真的,赶紧去给闵报个信······不,别对闵报信,去打探一下闵下头哪个捕头捕快受他信赖,到时候东厂想点办法,让他们出面把这首尾收拾干净!只要这事情办妥当了,闵就欠了咱们的大人情!他是浙江帮的中流砥柱,真要是贾世春说的那么一件陈年旧事,那还有谢迁的份,这一份人情,少说也得有谢迁和他两个人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