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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很抗拒南府的人。
他避开三婶婶的手,抱着书不吭声。
三婶婶在他跟前蹲下,含笑指着书上的字儿:“这句话念做:‘朝闻道,夕死可矣’。”
“早晨明白了道理,哪怕晚上就要死去,也无怨无悔。”他傲娇地别过小脸,“无需你教,我明白的。”
那个美貌温柔的女人,笑出了声儿。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实际上它是指,当我们领悟了真理和信仰,亲身为它们实践,死亦无憾。比如那些以国家为信仰的仁人志士,他们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抛头颅洒热血,这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仰起头,怔怔看着这个女人。
他又很快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翻了一页书,“既然你这么懂,那你告诉我,这句话怎么读,又是什么意思?”
那个午后,春阳烂漫,花园里的杜鹃花开得很热闹。
三婶婶教了他很多东西,还告诉他,今后再有不懂的,就去锦衣阁请教她,甚至还替他报了族学,给了他去书院读书的机会。
到夏天时,他从书院回来,听说三婶婶有孕了。
他偷偷来到锦衣阁,看见三婶婶穿着宽松的天碧色襦裙,坐在屋檐下读书,侧颜白皙而恬静,手边还摆着一盘酸酸的杨梅。
她的肚子圆圆的,鼓鼓的,里面大约藏着一个宝宝。
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生气,又像是嫉妒。
这个对自己很好的女人,就要有她自己的孩子了。
今后,她大约不会再对他好。
他想转身离开,却惊动了三婶婶。
她笑着合上书卷,朝他招招手:“小弈,快过来。”
他沉着脸走到屋檐下。
女人捧住他的脸,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般捏了一把,笑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总是沉着脸做什么?来尝一颗杨梅!”
说着话,就把杨梅塞进了他嘴里。
“酸。”
他嫌弃。
三婶婶轻快地笑出了声,“都说酸儿辣女,我大约能生个儿子吧?生出来,给你当弟弟好不好呀?”
那时的他,表情大约是十分嫌弃的。
“瞧这小眉毛皱的。”
三婶婶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又握住他的手,覆在她的肚子上。
萧弈涌出奇怪的感觉。
三婶婶的肚子里,像是藏着一只小动物,偷偷用后爪踢了他一下。
他急忙缩回手。
他盯着隆起的肚子,又害怕,又有些好奇,小声道:“弟弟就藏在里面吗?”
三婶婶摸着肚子,有些诧异,“平时都很乖的,你摸了一下,突然就开始闹腾……像是小鱼在吐泡泡。”
“是不是弟弟不喜欢我?”
“小弈这么乖,弟弟怎么会不喜欢你?他吐泡泡,就是喜欢你的意思呀。”
那年夏天,三婶婶的笑容很温暖。
锦衣阁的杨梅,很酸也很甜。
次年春末夏初,萧弈从书院回来,听说三婶婶正要临盆。
他已经六岁了。
他蹲在锦衣阁的芙蓉花丛里,看着丫鬟们端出一盆盆血水。
老夫人他们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着急的嘴角都起了燎泡。
南广刚从外室那里赶回来,跑进来就挨了狠狠一拐杖。
老夫人和江氏、南慕开始训斥南广,借着骂他来转移自己的焦虑。
整个庭院,吵吵闹闹的。
随着屋子里传来响亮的啼哭声,吵闹声戛然而止。
稳婆手上还沾着血,急匆匆地推门报喜:“恭喜老夫人、三老爷,夫人诞下了一位千金!胖乎乎的,别提多有劲儿了!”
“千金啊,怎么是个千金?”南广嘀咕,“说好的儿子呢……”
老夫人又给了他狠狠一拐杖,怒骂:“给你生个崽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儿子有什么用,如你这般,白白给我添麻烦!”
吵吵闹闹的,一窝子南家人涌进了寝屋。
萧弈依旧蹲在芙蓉花丛。
那时的他,很是遗憾。
说好的给他生个弟弟,他都想好了,以后他可以帮弟弟启蒙,带弟弟骑马射箭,甚至教他耍枪弄棍……
怎么就生了个妹妹呀。
天色渐渐晚了。
等前来探视的南家人走完了,萧弈才钻出芙蓉花丛。
他拍去身上的灰尘,郑重地走到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叩了叩槅扇。
丫鬟打开门,笑道:“原来是二公子!夫人说您会前来探视,奴婢原还不信,现在倒是信了。”
他被请进了寝屋。
屋子里已经没有血腥味儿,一炉花香十分清雅恬淡。
拔步绣床上,刺绣芙蓉花的轻纱帐帘高高卷起。
三婶婶躺在被褥里,乌发散落在枕巾上,面色有些苍白。
她笑起来时有种奇异而温柔的美,在年幼的他眼里,像是会发光。
如今想来,大约就是做母亲时的美丽吧。
她道:“抱歉,没能给你带来一个弟弟。”
他摇摇头。
余光落在八步床边的摇篮上。
摇篮里是个襁褓,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娃娃,闭着眼睛睡在襁褓里,皱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漂亮。
他不禁很是为三婶婶担忧。
她的女儿刚出生就这么丑,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将来一定是嫁不出去的。
三婶婶温声:“你可以抱抱她。”
他连忙摇头。
这么丑的娃娃,抱在怀里,他晚上会做噩梦的。
可是……
他又生出迟疑。
只是抱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她那么小,噘着小嘴儿睡觉的样子,看久了,倒也丑萌丑萌的。
他迟疑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
他看着小宝宝,心里面涌出更加奇异的感受。
这么小的宝宝,会一天天长大,慢慢长得像他这么大,像他一样学会许多本领……
三婶婶笑道:“喜欢妹妹吗?”
他认真地点点头,“喜欢的。”
“那给妹妹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三婶婶有些苦恼,“她爹爹是个不靠谱的,取的名字可难听了,什么宝花,宝翠,他怎么不干脆就叫她南翠花呀?”
萧弈注视着襁褓。
半晌,他小声道:“宝衣。”
“宝衣?”
“愿有人待她如珠如宝,一生衣食无忧。”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渐渐的,小宝衣不再是皱皱巴巴的丑娃娃。
她白嫩嫩的,像一颗糯米团子,圆眼睛乌黑如小狗,很讨人喜欢。
南家上下都很宠她。
而萧弈在族学和枇杷院之间奔波,大雍那边又派了人过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肩上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