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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萱尚未决定是否出声招呼, 程峪已经向她拱拱手, 唤一声,“杨姑娘”,又朝众位生员学子解释道:“这位是之前翰林院侍讲学士杨修文杨大人的次女,两个月前开了这家铺子赖以为生并拉扯幼弟……我也是前几日无意路过才知道,铺子生意颇为冷清。我曾与杨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听说顾姑娘自缢身亡,心里颇多感触……今日引几位来, 一来是恰逢至此, 二来也是替杨姑娘的铺子扬名,以后诸位若是方便,还请代为宣扬一二。”
杨萱这阵子既要准备家里过年物品, 又惦记着沁香园的生意, 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极少会想到爹娘。
此时听程峪提起杨修文,杨萱不由红了眼圈,忙侧身遮掩住。
诸人见此情状,心头颇多感触, 抛去党派之争不提,杨修文在士子圈里名声颇佳, 他学问好, 为官清廉, 又愿意提携后辈。
在场之人虽然并没与他接触, 可或多或少也听别人提起过。
又思及六月那场问罪, 处死百余人,有文士有莽汉,唯独杨修文神情坦荡斯文儒雅,便是临死前也是一派君子气度。
如今他家中留下弱女幼子,岂能坐视不管?
众人纷纷点头应好。
杨萱屈膝行个礼,开口道:“多谢高义,诸位大人既肯替敝店扬名,需得先尝过东西才好,若是说不出精妙之处,说给别人,别人也未必肯信,白白辜负大人好意。”
说罢,将自己这些日子鼓捣出来的点心摆出来。
莹白的云片糕切成月牙状,盛在霁蓝釉的碟子里,是为一弯月;
七夕节吃的巧果,用刻成五角星状的模具卡出来,点缀月牙四周,是为满天星;
发糕切成小舟状,盛在孔雀蓝的圆碟中,以竹枝为橹,紫苏为帆,留白处洒几片糖渍桂花,是为半轮秋;
切剩下的云片糕也不浪费,在盘底铺一层,上面缀几粒枸杞或者摆几片山里红,是为胭脂点雪。
另外还有 “相媚好”“白银盘里一青螺”等等。
程峪请的这几人都是家境颇丰,能够摆得起席面逛得起青楼的,平常也没断着吃点心。
通常点心铺子都是论斤称好,拿油纸包一卷,系上麻绳贴张红纸,讲究点的会用木匣子衬着细棉纸,几时摆成这般清雅不俗?
众人立时来了兴致,纷纷围上前品尝。
所幸张白案手艺不差,并不曾被人挑出毛病来。
程峪笑道:“干面胡同点心铺子好几家,闯出名头不容易,我给杨姑娘建议走演乐胡同和有司胡同的门路,如此看来点心名字取得清雅有余柔媚不足,几位都是饱学之士,于温飞卿柳三变的词作耳熟能详,多多出谋划策,在下定当铭记在心。”
程峪在文选司求贤科任职,职位不大,却是个实权官,负责官员注册、进士与举人的拣选委派以及贡生的选拔誊录。
即便士子家中有门路,已经活动好了职缺,可一概就任所需的公文手续都要经过文选司才能上任。
故而,在场众人无一不愿与他交好。
更兼文人没有不喜欢显摆自己文采的,当下你一眼我一语出了不少好主意,杨萱默默地记在心里。
小半个时辰后,众学子才起身离开。
松枝早已包起来七八包点心,每人奉上一包,殷勤备至地送出门外。
过了三五日,有司胡同果然打发人来买点心。
杨萱找人做了十几只清漆食盒,食盒分三层,每层能摆两碟点心。
卖给演乐胡同的就是按碟卖。
诸如云片糕一斤十二文,用来摆碟,每碟不过三两多,价格却翻了两番还多,三十文一碟。
文竹看了只咋舌。
可就是这么奇怪,同样的东西,要价越高卖得越好。
这其中的关窍,杨萱跟文竹不明白,程峪却是门儿清。
干面胡同往北是史家胡同,再往北就是勾栏胡同、有司胡同和演乐胡同。
有司胡同因教坊司坐落在此处而得名。
这三条胡同最多的就是乐坊伶所和青楼楚馆。
青楼与窑子虽然殊途同归,目的都是要把人抱到床上脱光了衣裳运动,但过程差别还是相当大。
窑子很直接,上手就解裤腰带,不到盏茶工夫,痛快之后交钱走人。
青楼却婉转得多。
青楼多得是佳人,才子爱佳人,佳人惜才子,两人总得要弹个曲子作会儿画,然后吟诗作赋,入夜时分,摆几样点心烫一壶清酒,你一盅酒我一盅酒,你一口点心我一口点心,酒至半酣,才好宽衣解带。
点心也罢,清酒也罢,都是助情之物。
佳人当前,谁还计较价值几何,能搏美人欢心就行。
故而,即便是贵了好几倍的点心,只要足够清雅或者足够香艳,在有司胡同就不愁卖。
过了腊八,薛壮跟薛猎户各赶一辆牛车来送节礼。
东西还是按照往年的例,除了各式稻米豆子以及鸡鸭鱼肉之外,还有一大筐红薯并大半车木柴。
薛壮见薛大勇跟杨桂一样,穿着宝蓝色杭绸棉袄,每人戴一顶藏青色棉帽,圆乎乎的脸蛋明显比之前红润许多,立刻咧开嘴笑了,“啪”一下拍在薛大勇头顶,“你娘天天想你想得哭,我看你这兔崽子的日子过得比老子都逍遥。”
薛猎户“嗯嗯”咳两声,“就你那点出息,老爷是个厚道人,姑娘还能委屈大勇?听我的,等过完年还让大勇过来。”
薛大勇挺直腰杆,“姑娘说三月里就请先生来家,教我们读书学道理,还说我以后可以考秀才,当官老爷。”
薛壮乐得合不拢嘴,两只大手在身前搓来搓去没处放,“啪”又拍薛大勇脑袋一下,“你小子还能了。”
薛猎户忙拦住他,“可不许打脑袋,别打笨了。”
薛大勇道:“我已经能读两本书了,还会写许多字。姑娘吩咐了,过年在家里也不许偷懒,每天都得写两页字。”
杨萱在屋里收拾东西,听到他们几人的谈话声,唇角弯了弯。
吃过晌,杨萱与杨桂并春桃跟薛猎户一道回到田庄。
过年她要留在京都,这次趁着天好,是要给杨修文上坟。
坟茔被佃户们保护得很好,杂草均已拔掉,墓碑前有些许纸灰的痕迹。
薛猎户道:“……谁经过都会顺手清理一下,前天不是腊八节吗,兴许哪家过来烧纸了。姑娘放心吧,逢年过节你不得便回来,我们会过来探望老爷太太,给他们带点酒水,也短不了他们在那世的花用。”
杨萱低着头,胸口哽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人心总是肉长的,杨修文对佃户们的宽厚,佃户们并不曾忘记。
杨萱在田庄待了两天又匆匆往京都赶。
仍是薛猎户赶车送她,这会儿车上装了一筐大白菜,一筐青萝卜,还有一篮子鸡蛋。
因怕冻着,筐子上盖着棉絮。
杨萱几人也都裹得严严实实,身上还盖着厚被子。
饶是如此,寒冽的北风仍像长了眼似的,透过领口衣袖正往人身体里钻。
回到家里,杨萱已经冻了个透心凉。
因怕染上风寒,杨萱浓浓地煮了锅红糖姜水,跟杨桂和春桃每人喝了一大碗,又守着火盆烤了片刻,才终于暖和过来。
傍晚时分,松枝跟文竹回来,笑呵呵地说这两天因为才子们要收心过年,不得不跟佳人暂别,点心生意卖得格外好,每天都有二两银子的进账。
杨萱笑道:“总算见到利了,可这一年也到头了。今儿十三,再辛苦两天,腊月十六就关门歇着。”
文竹道:“哪里能歇着,还得清扫屋子准备年货,这阵子都是春桃在家里忙,这些天让她歇着,我伺候她。”
春桃眼角扫着松枝,促狭道:“我哪敢使唤姐姐,我怕被人记恨。”
松枝憨憨地道:“不会的,我不会记恨你,有活计大家一起干,我把两处院子都平整平整。”
文竹嗔道:“哪个问你了?”
春桃笑得打跌。
腊月十五,杨萱仍按照整月结算了张白案的工钱,约定好过完灯节,正月十八就开门营业。
然后又到醉墨斋跟罗进和钱多核算账目。
钱多是按月拿工钱的,杨萱格外多给了一个月的银子,而罗进除去工钱尚有红利。
两人对着账本子算了小半个时辰,算出来这半年的红利约莫四百两银子,其中半数是内府衙门采买的利。
可这么间小小的店面,半年能赚二百两银子也不少了。
杨萱依照契约给了罗进四十两银子红利,还要给程峪四十两,剩下三百二十两完全属于她自己了。
接下来几日,文竹跟春桃开始除尘洗衣,把各处屋子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杨萱则裁宣纸写对子。
家里有丧事,不能贴红纸对联,只能贴白对子。
而街上写对联的人怕晦气,不愿意接白纸,杨萱干脆就自己写。
只有杨桂因为少了薛大勇这个玩伴着实有些不开心,可看大家忙得热火朝天,也跟着东奔西跑地添乱,一刻也不闲着。
家里终于有了过年的忙碌气氛。
小年这天,杨萱正跟春桃和面包饺子,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