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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明是夏瑞的样子!
娃娃刻得精细, 眉眼口鼻栩栩如生, 工匠还给上了色,眉毛涂得乌黑,双唇涂成粉红,两颊粉里透着白,跟真人似的。
乍看起来, 确实有点像杨萱,但仔细端详会儿, 就会发现那双桃花眼其实跟夏怀宁一样。
尤其右耳垂还点了一粒小黑痣。
夏瑞的右耳垂就有痣,夏太太很得意地说:“耳朵有痣好, 既聪明又孝顺, 等瑞哥儿长大了赚银元宝给祖母花。”
可夏怀宁怎么会知道夏瑞?
纵然夏瑞是他的儿子,可那是前世的事情, 跟今生完全不相干。
难不成他也是……
杨萱心中忽地生出个念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夏怀宁。
夏怀宁仿似完全没有在意她,仍跟辛氏说笑,“木刻匠人很有意思, 把每一个刻出来的娃娃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不但取了名, 还有生日。”
目光扫一眼杨萱,薄唇微启, “这个娃娃名字叫做瑞, 祥麟瑞风的瑞。生日是六月十八, 匠人十六那天开始刻, 用了足足两天工夫刻成。”
这怎么可能?
杨萱生夏瑞那天就是六月十八。
她六月十六那天半夜觉得肚子疼,打发春桃去找夏太太,夏太太没过来只随意说了句,“早着呢,等天亮再说。”
夏怀宁听闻披着衣衫去请稳婆,稳婆请来了,可杨萱却又不疼了。
稳婆半点怨言没有,耐心地嘱咐她一些话,“……还没到时候,真正生可比这疼得厉害。头一胎生得慢,不用着急,我这两天没别的事,就在家里待着,等再疼起来就叫人唤我。”
因半夜折腾她一趟,杨萱赏给她五两银子。
稳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夏太太却气得拍床板,“这个败家婆娘,当自己多金贵呢,生个孩子给两把鸡蛋足够了。有这银子怎么不知道孝敬我这个婆婆?”
气归气,终是顾及着杨萱肚子里的金孙,没当面对杨萱说。
杨萱消停一上午,中午歇完晌觉又开始疼。
这次她得了教训,一直忍着,直到忍不住才唤人去请稳婆。
稳婆不慌不忙地吩咐厨房烧水,炖鸡汤,又把杨萱备好的细棉布剪成方块,搭在竹竿上晾晒。
夏日太阳毒,没多大会儿细棉布就干透了,散发出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夏太太又是一阵心疼,粗糙的手摸着棉布,唉声叹气,“我生养了三个孩子,都是用破衣裳垫着,不也啥事儿没有?沾了血洗不出来,都白糟蹋了。我回去拿几件旧衣裳过来,这崭新的布用来干点什么不好?”
夏怀茹抢白道:“娘这是干什么,萱娘自己的嫁妆,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有这闲工夫倒是给萱娘煮碗面,也好有力气给你把孙子生出来。”
夏太太果真到厨房煮了鸡汤面。
夏怀茹亲自喂给杨萱吃,一边喂一边嘟哝着,“你比我有福气,还能生下个孩子。我但凡能生出一儿半女,也不至于被人撵回来……这个家我真是待够了,早晚得寻个人再嫁出去。”
杨萱疼得浑身冒冷汗,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
足足煎熬了一夜,临近天亮时,终于生下夏瑞。
六月十八,用夏太太的话来说,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而现在夏怀宁说这木头娃娃名叫“瑞”,又是六月十八的生日。
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也是转世而来。
前世的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
杨萱脑子一片空茫,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笑道: “刻个娃娃还这么讲究,又给取名又过生日的,这是当孩子养呢?” 将木刻娃娃还给辛氏,“是挺有意思,头一遭儿听说。”
辛氏将娃娃还给夏怀宁。
夏怀宁忙道:“这是特地买了给二妹妹的,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个干什么?”
杨萱淡淡地拒绝,“我不喜欢,不想要。再者,我已经长大了,不能随便要外男的东西,即便经过长辈的手也不要。多谢夏公子美意,心领了。”
掉头往门里走。
辛氏歉然道:“这孩子,真没礼数……不过阿萱说得对,你们都大了,虽说不是外人,该避讳之处也要避讳,怀宁还是拿回去吧。”
夏怀宁悻悻地接过娃娃,“是我考虑不周,多谢师母提醒。我还约了同窗温习窗课,等阿桐考完之后我再过来叙话。”
恭敬地朝辛氏揖了揖。
辛氏目送着他离开,这才牵了杨桂的手进门。
杨萱在正房院等着她,不满地说:“娘以后别随便接外人的东西。”
辛氏道:“怀宁又不是外人……行了,我知道了,也告诉怀宁以后要避讳着些,不能再跟从前那样了。倒是你,越来越没有礼数,怀宁诚心给你,你即便不要也应当道个谢,扭头就走算什么?”
“我不想看到他,”杨萱很郑重地说,“娘,从头一次见到夏怀宁我就讨厌他,觉得他假惺惺地藏着坏心思。以后告诉大哥别跟他来往了。”
辛氏不以为然道:“人家可比你有礼数,又是满腹才华,虽然年纪小,行事却老成。你爹说他在府学也很受同窗欢迎。阿桐跟他来往,跟着学点东西,而且人跟人之间就得经常相处才能有情分,年半载的不见面,就是往后想要怀宁拉扯阿桐一把,也不好开口。”
杨萱说服不了辛氏,只得作罢,起身道:“我回去写会儿字。”
出门,满腹烦躁地顺着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未及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幽香。
前几天玉兰树的花苞就鼓胀胀的,早起时还不曾绽开,没想到只这会儿工夫竟然开了好几朵。
而杨芷,披件青碧色缎面斗篷,站在玉兰树下,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玉兰花。
听到脚步声,杨芷转过头,微笑道:“大哥今天考试,偏偏玉兰花就开了,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杨萱不由也欢喜起来,望着洁白的花瓣,深吸口气,“肯定是……今年花骨朵这么密,一茬开完再开一茬,屋里就不用熏香了。”
“也是,回头折个枝子插瓶,”杨芷赞成地说,思量片刻,迟疑着开口,“刚才萱萱好像很惊讶很生气,怎么了?是夏公子惹着你了?”
先前辛氏只顾着跟夏怀宁说话,没有在意杨萱的脸色,杨芷在旁边却看了个清楚明白,杨萱脸色白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都忍不住在发抖,过了些时候才恢复平常。
杨萱气呼呼地回答:“要是换成姐,姐不生气吗?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破娃娃说跟我像,难道我是让人玩耍的物件?我觉得他是没安好心,成心想羞辱我。他怎么不让匠人按照他的模样刻一个让大家玩儿?”
杨芷不信。
一个木刻娃娃,就是有几分相像,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值当如此生气?
尤其杨萱性子软,加上阖家都护着她,平常难得生气,最多就是嘟嘴撒个娇,可今天气得手都发抖了。
这其中定然有大事,而且是杨萱与夏怀宁之间的事儿。
可是,杨萱出门时候不多,开春以来也就去过大舅母家一次,再就赏过花灯。
去大舅母家,她也跟着去了,并没有特别之处。
那就是上元节灯会有事儿发生?
杨芷抓耳挠腮地想知道,更想知道假如范诚得知杨萱与夏怀宁之间不清不楚会是什么感受。
他还会心仪杨萱吗?
杨芷抿嘴笑笑,“萱萱想太多了,不过夏公子对萱萱确实是好,头两年过生日都是费尽心思准备礼物送来,平常送的点心也都是萱萱爱吃的口味。一回两回说是碰巧,可不能回回都巧合……相较起来,范家三哥肯定还不知道萱萱喜欢什么样的点心吧?”
杨萱顿生警惕之心,静静打量杨芷几眼,笑道:“要不姐去告诉一下范三哥?就说我不太爱吃甜的,更喜欢稍带酸味的点心,咸味或者椒盐味的也喜欢,再把夏怀宁往常都送的东西说一遍,不过姐最好先誊录下来,免得忘记了。对了,姐肯定能记着,我可是一样都没留,全送到大哥那里了。”
杨芷面色红了红,干巴巴地笑,“我又不爱往外院去,偶尔去一次半次,也不能碰见范三哥。再说,我也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就是提醒你一声,别被人挑了错处去。今天幸好范三哥不在,倘若被他瞧见,你就是有嘴也说不清楚。”
“怎么说不清楚?”杨萱板起脸,正色问道,“家里一众人都在,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找人问,即便去问阿桂,阿桂也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更何况,八字未合,庚帖没换,范三哥若是不愿意,大可不结这门亲。”
杨芷笑笑,“好了,好了,我不该多嘴,倒惹出你这一番长篇大论来。你跟夏公子没事就好,外头风大,我回屋了。”
杨萱怔怔地站在原地,怒气压抑不住地弥散开来。
不是为杨芷,而是因为夏怀宁。
真没想到他竟也是重生再活,难怪小小年纪就能读《谷梁传》,难怪当初特意换到鹿鸣书院,也难怪他每次送的东西都能送到她心坎上。
在同一座宅院里生活了三年多,而且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想不知道她的喜好也难。
可是前世的恩怨,已经随着那碗要她命的鸡汤了结了。
这一世,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日子,只要夏家人不来纠缠,她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两不相干。
夏怀宁阴魂不散地纠缠过来干什么?
难不成当她是傻子,前世死在夏家人手里,这一世还要没心没肺地凑上去?
倘或真是如此,她还不如清清白白地死掉!
不!
她为什么要死?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绝不会眼看着她再度无妄而死。
就算夏怀宁也是重生而来又如何,以前她不将他放在眼里,以后也不会。
她要好好活着,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杨萱紧抿着双唇站在树下,安静得仿似一尊雕像,心底的寒意丝丝缕缕自弱小的身体散发出来,良久才渐渐散去。
春桃轻声道:“姑娘,回屋吧。”
杨萱点点头,拾级而上,撩开门帘。
三月中,童生试的成绩出来,杨桐跟范诚不负众望,双双通过考试,且名列前茅。
两人对童生试本就志在必得,并未太过兴奋,仍是每日里读书写字探讨诗文。
这天杨芷便有事去了清梧院。
正值春暖花开桃红柳绿,杨芷仿着先前见过的夏怀茹的打扮,穿了件海棠红的袄子,上面绣着绿朝云,底下的裙子终究不敢用大绿色,而是用了稍微浅一些的湖水绿。
看上去不若夏怀茹那般惊心动魄,却也别有一番清新宜人的滋味。
杨桐很是意外,忙请她进屋,笑问:“妹妹真正是稀客,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芷扫一眼避到书架后面,只露出一角青衫的范诚,脆生生地回答:“刚读‘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的诗句,突然想起来以前夏师兄曾经送给萱萱十色谢公笺,想看看都是哪十色?”
杨桐微愣,自书柜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摞纸笺。
杨芷细细翻着,不住嘴地叹息:“太难得了,尤其是明黄、铜绿还有浅云几种颜色极少见,夏师兄为了萱萱真是煞费苦心。对了,先前夏师兄还收集过薛涛笺,也是齐全了的,大哥觉得薛涛笺跟谢公笺孰优孰劣?”
杨桐略思量,答道:“这个不好比较,薛涛笺乃女子所制,更为柔美细致,谢公笺略显大气,都是极好的纸笺。”
杨芷随手又拿起几张磁青纸笑道:“这纸也是极贵重的,听说夏师兄专门配了金银泥给萱萱,还送过一匣子各式毛笔,这份周到把大哥都比下去了。”
杨桐终于听出不对劲,可碍于范诚在,不便动怒,警告般瞪杨芷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芷歪着头,笑得温和而亲切,“萱萱不是最喜欢纸笺吗,夏师兄都能投其所好送纸笔,我想仿着谢公笺画些纸笺送给她。”
“不必了,”杨桐沉声打断她,“萱萱待人随和,只要你有心,她没有不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杨芷道:“你们应考那天,夏师兄送了萱萱一个木刻娃娃,萱萱气得浑身发抖,说夏师兄成心羞辱她。我真正奇怪,这两人之间怎么说起羞辱不羞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