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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珝还是不太习惯生活中多了个人,比如现在,他想去净室却被她占着,他却只能在外面等。
其实他也不必等的,两人既为夫妻,何来那么多顾忌。中原确有夫妻礼仪之说,不过于江珝而言都是些迂腐无妄之谈,夫妻之间相敬应是发乎于情,而非礼制约束。他不进去,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摆正她妻子的角色。
他承认娶她确实怀有目的,未娶之前,他一点都不可怜她,甚至是怨恨,因为正是武阳侯府和薛冕联合,才给他设下这个赐婚的圈套,他无从选择,只能将计就计娶了她——谁叫她是武阳侯府的表小姐,薛冕的准儿媳,更是余怀章的女儿——
杭州失守,余怀章变节的可能性极大,以他人之命谋求苟存,如此罪孽,岂容他享安世之理!想到杭州城门上,被叛军悬挂的秦龄头颅,苍凉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悲怆冲涌于胸,他真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对他的女儿,凭什么要善待!
可是——
江珝脑海中又出现新婚夜,掀开盖头时她的模样。绝丽倾世,容色惊人,可同样她也柔弱得像劲风中的花,无助颤抖,只消轻轻一掐,她便会香消玉殒……征战沙场多年,再强悍凶猛的敌人江珝都面对过,未曾惧怕,从不留情。可把这样一个小姑娘当做劲敌,真是太可笑了……
江珝心中烦躁,推开稍间门便往外走,刚好和从净室回来的归晚撞上。她匆忙唤了声“将军,你回来了。”
他看都未看她一眼,冷着脸朝外走。她急了,下意识后退拦了一步问道:“将军,你还要出去?”
被她挡住,他这才正眼看她。小姑娘双颊殷红,一双清眸漾着涟漪,身上带着水汽和丝丝淡香,恍若晨雾中娇艳的芙蓉,明媚了一池春水。
她好像很怕他走,从昨晚开始便问了很多次,生怕他会把她丢下。其实她心里是不安的,他不是看不出她的彷徨无措,她只是在用表面上的镇定掩饰而已。
江珝急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道:“我去净室。”说罢,绕过她拐进东稍间了。
他去沐浴,归晚自然不敢懈怠,安静地在房中侯着。
江珝去得很快,两刻钟便回来了。
他在军中待惯了,不喜人伺候,身边也只有个名为官正的小厮。今儿这小厮不知被遣哪去了,江珝全程一人,这会儿回来,身上的水都没擦干,后背寝衣黏在了脊梁骨上。
归晚去迎他,他余光扫了她一眼便径直上床了。归晚微怔,林嬷嬷也不由得皱了皱眉,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带着下人掩门退出了。
归晚暗了灯,见床帷里他倚栏而坐,她猜他应是在给自己让路,于是匆忙上了床。她才爬到床里,他一个翻身躺下来,侧卧背对她。
瞧着他的背影,归晚沮丧。还说什么引诱,他瞧都不愿瞧自己一眼,若主动贴上去,怕动心未有,嫌恶倒增三分。
归晚扯了扯被子打算躺下,然薄薄的锦被一边被他压住了。她试着轻轻拽了拽,没拽动,他一张后背跟座山似的压得紧紧的。
又不敢吵醒他,她叹了口气,干脆也不盖了直接躺下。可脑袋方一沾枕头便恍然意识到什么,蹭地坐了起来看向他。贴在脊梁骨的衣衫还未干,素白中透出他肌肤的颜色,可下面贴近腰处的颜色便不对了,深得发黑,她小心凑近瞧瞧,那分明是幽光下的朱红——是血?
“将军,你受伤了?”归晚惊愕问。
江珝没反应。半晌翻了个身,把伤口压在了下面。
许是翻动时疼了,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归晚跪坐在他身边,道:“你那还在流血呢!”
“无碍。”他清冷地道了句。
“这样不行的……”
“睡觉!”江珝阖眼道。
归晚盯着面前人沉了口气。虽说他这人脾气不好,不待见她,而她对他无甚好感,可眼下二人是夫妻,他若出事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况且她只是关心他而已,何必非要拒人千里之外呢。
“将军,我知道你反感我们之间的婚事,也知道你对我父亲的有怨。不管我父亲的事是否属实,但我们已经成亲了,是夫妻。对你而言,许你不承认,不愿把我当做妻子,但我不能不把你当做夫君,我是真心不愿你出任何问题……”
连关心他都要抵触,真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会如何。想到自己的命运,归晚莫名有点委屈,又道:“是将军你要娶的我,我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但既然嫁了,我也没怨过,嫁夫随夫,我再没退路可言,我的命运已经和将军你绑在一起了。我不期盼能与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也希望能够好好生活,做一个妻子该做的。可将军你不能连个机会都不给,把我拒于千里……”
“行了。”江珝突然打断她,归晚愣住。
他张开紧阖的双眼,偏头望着她,目光泠泠,良久道了声:“你会敷药吗?”
……
简单地处理伤口归晚还是会的,可看见江珝这伤,她懵了。右腰间不过半指长的伤口,四周溃烂的皮肤竟有她拳头大小,暗红发紫。不过暗红之下已有新肉长出,他这是旧伤,应是在恢复时又把新愈的伤口撕开,没及时处理才会流这么多血。
归晚曾听蒋嬷嬷提过,他马不停蹄地从杭州赶回京城,必是那个时候没护好伤口。她小心翼翼地处理,因着伤口触目惊心,她握着银镊的手有点抖,她掩饰道:“这是如何伤的?”
江珝撩着衣服没回头,淡漠道:“箭伤。”
箭伤会这么重?便是发炎溃烂也不该是黑紫色的。归晚想了想,又问:“可是在杭州伤的?”
“是。”他直言不讳。
归晚心咯噔一下,莫名有了个不好的念头。“这伤可与我父亲有关。”
江珝呼吸屏了一瞬,没再应声。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归晚知晓答案了。她轻叹了声,把药涂在清理后的伤口上,便用布带绕他的腰……
归晚此刻才发现江珝身材有多好,掩在宽松寝衣下的腰线优美而充满力量,即便只是背对她也想象得出他紧实的腹肌……归晚突然愣住,像滴入水中的朱砂,脸瞬间染成了绯红。她犹豫片刻,才握着绷带伸胳膊环住他的腰。
江珝一低头便瞧见那嫩白如玉的小手,她两只手交换绷带两端,不小心指尖点到了他的皮肤,冰凉凉的,连触感都如玉一般。他登时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去夺她手里的布带,可手刚抬起来,又缓缓落了下去,屏息任她一圈又一圈地给自己缠好了绷带……
“好了。”归晚打了个结,轻声道。
此刻,江珝身子紧绷得连大气不敢喘,生怕被人戳破一般,立刻躺了下去,背对着她。
归晚蹙了蹙眉。还以为他让自己给他上药,是被她感化,打算和她言和了呢。她甚至都想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进一步靠近他,完成祖母交代她的事。可惜他一个后背就把这些都否定了。
她气不过地哼了哼,却闻他冷不丁地道了句:“我受伤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祖母。”
归晚偏头看了一眼他后脑勺,语气不大好了。“嗯!”了一声,也翻了个身,背对他躺下了……
深夜沉沉,天虽凉了些,可还是闷得很。归晚睡得不踏实,不停地翻身,三更梆子响起时,江珝回头,正对上了她酣睡的小脸——
借着幽光,他目光在她脸上描绘。她真的很好看,长睫低垂,乖巧地覆在下眼睑处,投下隽秀的剪影,映得雪肤有种恬淡的安宁;她小嘴轻抿,颜色并没有那么红,却粉嘟嘟地诱人,宛若新生。
如此美姝,便是瞧着也是种享受,但凡是个男人见了,若说心里一丝悸动都没有那是假的。江珝甚至有种不受控制的冲动,想要去触摸她精致的睫毛。可念头一转,思及那个为她痴迷的黎庞昭,江珝突然又想到了那个词:红颜祸水!
他不忍再看,一个转身翻下床,披了件外衫出门了……
檀湲院小书房里,三更而至的侍卫禹佐在黑暗中静候,听到一阵沉稳熟悉的脚步声,他迎了上去。
银光漫漫,江珝伴着朗月寒星而入,整个人清凛得似从天宫降凡。禹佐悄然关上了他身后的门,燃起一只仿古青铜灯台。
江珝望着那幽幽灯火,沉声问道:“还是没寻到?”
禹佐摇头。“没有。当初叛军追至江宁,常护卫亲眼见她落入秦淮河,之后我也带人沿河寻找,都未曾寻到。如今已过月余,仍是一丝消息没有,只怕……她已不在这世上了。”
闻言,江珝沉默了。他何尝不明白呢,只是他不甘心。
江珝向来克己慎独,任侠狂傲也不过是在沙场上,然杭州那夜却成为他二十三年来最荒唐的一夜。二十三年,江珝不知悔字,然这一次他真的悔了。
他试图挽救,可老天偏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好似知他生来坦荡,偏要给他添一份无法弥补的罪行——
江珝下意识摸摸腰间,又问:“她可还有家人?”
“当初救下时便只她一人,不知沿途她可曾与常护卫提过。”禹佐凝眉,“只是常护卫因叛军围捕,伤势过重仍在昏迷中,情况凶多吉少。”
关键人物昏迷,线索又断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江珝指尖捻了捻高几上那座白玉笔架的一角,忽而问道:“余怀章如何了?”
“命暂时保住了,恢复还需要段日子。”
“不需要待到恢复!”江珝冷道,“只要意识稍有清明,立即询问杭州失守原委!”
“是。”
“等等……”江珝拦住了正要离开的禹佐,他灭了灯火,黑暗中只看得见他挺拔的轮廓,他顿了须臾,沉声道:“定要保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