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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洪山长怒怼张寿之后,甚至对四皇子也毫不留情,围观群众在吃瓜看戏的同时,原本就是心情不一,等到发觉一群部阁大臣在推荐东宫讲读的时候无不默契地遗忘洪山长,他们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而现在皇帝赐金的同时,却把洪氏给留下了,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砸落一地。可还没等众人深究洪山长是不是真的在御前说过那样光风霁月的请辞之言,皇帝就突然话锋一转道:“再刻银印两方,一为督学山长,赐予永平,一为监学巡查,赐予朱莹。”
女学之事,众人之中颇有一些人听说过,永平公主主持,洪氏辅佐,这种配置众人也大多觉得无可厚非。然则……然则加入一个朱莹算什么鬼?朱莹那是出了名的不好学!
在这烧着地龙于是温暖如春的文华殿里,今日同样前来参加经筵的朱莹笑得灿烂而明媚,以至于在她旁边的德阳公主甚至有一种春天已经到来的感觉。至于其他宗女以及各家千金,则是很遗憾永平公主不在,否则,她们大概能看看永平公主对朱莹横插一杠子是何态度。
而皇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题外话之后,却又开口问道:“诸卿还有何人推荐?”
参加文华殿经筵的人数虽多,但刚刚出言举荐的人,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无不犹如明镜似的。就那些举荐的大佬们推出的十几个人选,恰是此番文华殿经筵上讲学表现突出的——当然在头一日某个表现最突出,甚至和有首辅之实的孔大学士激辩一场的少年,这就不提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出言举荐的大佬,清一色都是正四品以上!
然而,在剩下的人揣摩是否值得冒一下风险,举荐一下某个亲近人物的时候,张寿却突然站了出来,朗声说道:“皇上,臣举荐前兵部侍郎,刘志沅刘老先生。”
刹那之间,偌大的文华殿安静了下来。在别人还在踌躇是否要打破刚刚那明显品级默契的时候,张寿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可谓是石破天惊,一来是因为张寿突破了之前那些举荐者的品级,二来,当然也是因为张寿举荐的刘志沅,致仕前的品级远远高过东宫讲读。
就连三皇子也明显露出了讶然的表情,四皇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每一个人都能从他那瞪大眼睛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理解。
甚至还有人从两兄弟那表情中毫不费力地读出了一句话来——老师你怎么不早说?
当然,读出这么一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大小姐。她迷惑地挑了挑眉,随即就感觉到身旁的德阳公主似乎用手轻轻碰了碰她,耳畔也传来了人犹如蚊子叫似的声音:“莹莹,你也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啊,阿寿压根没和我说过!刘老先生是我大哥的老师,他要是早说,我肯定早就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举荐了……要不然多对三皇子和四皇子吹吹风也行啊!”朱莹有些懊恼地掰动着手指头,随即有些不满地说,“他要是早说,爹也可以推荐嘛!”
早就让陆三郎对张寿言及此事,却一直都没见有什么成效,朱廷芳原本只以为是张寿试过却不成,又或者张寿畏难而打算搪塞过去,此时见人竟然在这文华殿经筵上公然推荐自己的老师,他登时眼神一闪,可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给重重捏住了。
毫无疑问,除却他的父亲,还能有谁?
他仿佛没察觉到那巨力带来的痛感,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到了嘴边的话却没说出来。虽然他很想出去附和,但他知道,自己站出去只会是反效果。果然,他立时听到了一个反对的声音:“张学士可知,你举荐的是令舅朱廷芳的老师?”
“岂不闻,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更何况,我还没成婚呢。”张寿笑眯眯地反诘了孔大学士一句,这才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说,“刘老先生刚直雄毅,更是曾经的会元,文章学问自不必说。当然,其人毕竟曾为兵部侍郎,为东宫讲读,恐怕是屈尊了。”
“然则以臣对刘老先生的了解,他只在乎做事,不在乎名位。若是有利天下的事,虽千万人吾往矣,绝不会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此时此刻,张寿把刚刚洪山长指摘他的话拿了出来,这顿时引来了一片哗然。
而同样没料到这一茬的皇帝若有所思揪着自己蓄的那少少几根胡须,在意外的同时,却又觉得挺欣赏。没办法,特立独行的皇帝对上特立独行的少年,自然而然就会觉得亲近。
当然,如果张寿不是早有渊源,如果不是朱莹的未婚夫,如果不是真有本事,他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天子的容人雅量,那是要看人的!于是,皇帝慢条斯理地说:“刘卿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朕之前本属意他出任他职,他却对朕说,老朽之身不求再仕,只求无愧于心。”
“所以,他竟然和陆卿混到一块去了,整日周顾着公学,足可见这为学子的一片拳拳之心,朕没想到,却不得不嘉其志气。他教授三郎,确实是合适不过。只不过,张九章你说他不求名位,朕却不可不加以礼遇,否则传扬出去,朕岂不是还不如三郎和四郎尊师重道?”
这话在众人听来,简直是对刚刚洪山长攻击三皇子盲目尊师的最好反击。可皇帝之前明明尚未进殿,应该没听到洪山长那番话,众人也只能疑神疑鬼,顺便替这会儿正脸色变幻不定的洪山长掬一把同情之泪。
而眼见刘志沅入东宫讲读一事已成定局,而且皇帝恐怕还会尊其品级,孔大学士情知无法阻止,干脆就抢在皇帝为刘志沅定下品级之前,霍然出列,破釜沉舟地拿出了这些天预备已久的杀手锏。
“东宫讲读关乎太子之将来,天下之将来,臣等各有举荐之责,皇上身为君父,从容细细遴选,此乃正理。然则明日册封东宫,慈庆宫业已陈设齐备,臣却有一言不吐不快!”
说到这里,孔大学士却是直接撩起袍服下摆,竟是在这种场合少有地大礼参拜:“臣忝为阁臣,今日伏乞圣上,慈庆宫一应随侍,不应再选入通晓文字的宫人内侍,以免有人仗恃所学,蛊惑人心!有孝方有忠,此乃天理人伦!”
他这么一说,就只见偌大的文华殿内,顷刻之间竟是抢出了足足二三十名文学清贵,同时附和高呼。
面对这样的局面,众多朝臣勋贵,乃至于不少官宦子弟和名门千金,在惊愕过后,却不由得都生出了几分赞同。
自从汉之后,大多数朝代,何尝不是以孝治天下?还不是因为有孝方才有忠?
而反面例子就是,除却从元世祖建元其实就歪了根子的蒙元,在开国之后就兄弟父子刀兵相对的唐朝,哪怕也曾经鼎盛一时,但因为太宗李世民开了个坏头,乃至于一代一代子孙前赴后继地干起以子迫父的勾当,于是到了中后期,太子几乎都是十王宅中养的废物。
这其中固然有重用阉宦,最后废立全由权阉的关系,但何尝不是那些天子一个个都怕儿子太过英武,于是出了李世民,于是出了李重俊,于是出了李隆基,于是出了李亨,所以才宁可把儿子养成废物,也绝不让他们有机会夺父权吗?
有了唐时以及五代十国那些乱七八糟的教训,从宋到明,这个孝字那都是被提到了最高的高度。到了本朝,虽说乱七八糟的靖难也好,反正也罢,来了一次两次三次,但至少从未出过以子迫父的惨剧,了不得是藩王不服中枢新君,振臂而起,顷刻之间收拾了朝局天下。
所以,眼见孔大学士和这么一大堆人跪地陈情,每个人都醒悟到,孔大学士这位有实无名,不是首辅的首辅,是为了断绝司礼监那些不但识文断字,甚至可以说通读经史,但唯独违背孝道的读书内侍进入东宫。而理由更是现成的,因为太子必须忠孝双全!
于是,一个个人悄然出列,伏跪于地,却是以沉默作为附议。当大殿中最终跪了足有几十号人时,冷眼旁观的张寿就发现,坐在世家千金之中的朱莹竟是霍然起身。
对楚宽素来有些警惕提防的他并无意站出来替司礼监张目,因此对朱莹的举动不免有些不解,可朱莹朝他投过来一眼之后,却是嫣然一笑,随即从容出现在了那伏跪一地的人群旁边,却是不慌不忙裣衽施礼。
“皇上,这么多位朝中重臣都提请慈庆宫不可留识文断字的内侍宫人,否则便容易蛊惑人心,试问他们担心蛊惑了谁?何妨明说,他们担心有人蛊惑了未来慈庆宫主人而已!”
没人料到朱莹会突然出来,正如同张寿这个和她最亲近的未婚夫都没料到一样,朱泾和朱廷芳身为父兄,却也同样为之大吃一惊。朱莹这是到底想说什么?
“但三皇子从前还不是太子的时候,身边内侍宫人,难道就全都是目不识丁,毫无见识之辈?难道他从前年纪尚幼的时候,还不曾被人蛊惑学坏,如今年纪渐长,沉稳渐成,又将册封太子的时候,却会为左右一时谗言而遭误导?”
“妇人之见!即便唐宗宋祖,难道是一开始便背父背主的吗?”
孔大学士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之后,方才瞬间面色煞白。唐太宗背父,宋太祖背主,这是读书人无不人尽皆知之事,然则史书中即便是后朝评前朝,往往也会用一点春秋笔法,为这两位明君讳。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岂不是说他怀疑三皇子会在人蛊惑下违背君父?
他怎么就会被朱莹这么简简单单绕进去了!
若是此时此刻发难的是别人,那么孔大学士这口误一定会被抓住,然后好一阵穷追猛打。可朱莹此时站出来,本来就不仅仅是抓人语病。见三皇子那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其中仿佛闪烁着某种说不其道不明的情绪,她就对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家伙微微一笑。
“但凡家中有几个钱的读书人,收个书童在身边,尚且要让他识文断字。等到进学有了功名,往往更要图个红袖添香,而且那红袖还最好是懂得吟诗作赋的青楼行首,这才有情调。而等到做了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身边就是门房也要学几句之乎者也。”
“今天能出现在这文华殿经筵上的,不是饱学鸿儒,就是官宦勋贵,谁都恨不得夸耀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谁敢像我朱莹这样,说我从小就是不爱读书?你们自己扪心自问,身边全都是粗鄙不文不读书的随侍,谁人能忍?谁乐意吟一句诗都无人能懂?”
听到这里,张寿终于品出了滋味来。他原本还以为朱莹是一时不忿为司礼监张目,现在却已经很清楚了,大小姐和楚宽又没什么交情,哪来这闲工夫?
人根本就是在替三皇子抱不平!他也是糊涂了,尽在那权衡什么文官和宦官的敌对了,却完全没去想,孔大学士这釜底抽薪的提请对三皇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岂不是在预设的立场中,就把人当成了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蛊惑的稚童?
想到这里,张寿再不迟疑,他看了一眼身边,见原本济济一堂的翰林之列,因为众人刚刚纷纷抢出附议孔大学士,因而空了一大片,他就淡然若定地走了出去。
“皇上,正如刚刚朱大小姐所言,东宫储君何等贵重,不优中选优,遴选知书达理,饱读诗书之人充为侍从,却反而要粗鄙之辈环伺,还不如豪门大家公子,书香门第小儿,岂有此理?若是孔大学士因为之前那番传言而有所忧虑,则臣刚刚思得一法。”
孔大学士和一大群人突然形同逼宫似的,提出慈庆宫所用宫人内侍全都用不识字者,皇帝刚刚着实是又惊又怒,而朱莹的这般说法,却犹如夏日干渴之后的一杯冰水,骤然止渴的同时,更让他心情极为舒爽。他到底没白疼了这丫头,三郎这么多年也没白叫莹莹姐姐!
因此,见张寿也站了出来,他就立刻问道:“张九章,姑且试言之。”
张寿瞧也不瞧此时对他怒目相视的一大堆官宦,神态自若地说:“之前皇上所点东宫侍读颇多,如今何妨于文武官员当中,遴选合适子弟备位东宫侍从?如果他们连洒扫执巾帚都愿意做,那就更好了,别说识文断字的宫人内侍,慈庆宫就是粗鄙不文之人也尽可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