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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民小康,朕方与民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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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里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的山路,官军的急行军只一刻钟就到了。只有瑈璇被甩在了最后,荣冬带着两个锦衣卫缓步在马前马后陪着。
瑈璇眼看着要错过这场大戏,不由急得埋怨起坐骑。倒是不打不骂,就见她长袖掩口,呜呜不绝;那小马满面羞惭,竟然奋勇撒蹄。
可是山道实在泥泞险滑,小马差点儿失了前蹄,一个趔趄,瑈璇险些摔下来。连忙抓紧了缰绳,又扶了扶跌到鼻尖的头盔,叹道:“算啦!我知道你尽力啦,好好走罢!别再摔我了好么?”
荣冬听得好笑,这陈状元改了女装,顽皮却更胜以往。女人的娴静端庄大概她也没学过,在交趾也罢了,以后回京可怎么处?看太孙这如获至宝的样子,难道是想她进宫?可是宫中的规矩,这陈姑娘做得到吗?
大敌当前,朱瞻基回首望了望,荣冬护着瑈璇远远落在最后,倒放下了心。转过一个弯道,又前方山侧忽然出现个山谷,谷前一片洼地,地上道道沟壑挖得极深。太孙一抬左手,队伍停了下来。
果然,六叔和三姨父望着沟中,又想呼喊又想阻止,表情极为矛盾。阮夫人欲言又止,望望皇太孙,叹了口气,跨上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四位老人。
朱瞻基微微一笑,并不动这黎家几人,右手一挥,两个百户各带着百人队迅速冲向洼地。
两百多人堪堪奔到沟壑近前,嗖地一声响箭窜天而起,顿时沟中亮出无数弓箭,并夹有火铳!百户刚唤得一声:“趴下!”沟中已经嗖嗖不绝箭如飞雨窜出,混杂着几颗火药的噼啪声!
然而几乎是同时,左侧的山顶高处,砰的一声巨响之后,飞落一连串密集的火弹,轰隆隆连声霹雳,仿佛一张火网更似一场火雨,瓢泼而下!
阮氏母子惊呆了,身后的四位老人更是惊惶失色,尚未来得及开口,遥望沟中的弓箭已经纷纷倒下,火药的噼啪声也听不见了。沟中的不知什么被火雨打着,倏地窜起火苗,不一会就火光连天。
瑈璇这时到了队伍之后,看到这一幕场景,不由得举头仰望。山顶上的,自然是荣夏的先锋队了。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抢占高处地形,占尽了地利,火龙枪这样居高临下,封锁得黎兵动弹不得。虽然只有八十几人,仗着火器精良,官军可以说已完全立于不败之地。
明初的火器,早在明太祖破陈友谅时已经大量使用。火箭,火筒,火炮都有,统一称为神机火器。沐英平云南,张辅破交趾,神机火器已成为技术成熟的主力武器。张辅甚至可以靠此画狮蒙马击退大象,即蒙住马的眼睛画上狮子的样子,靠火器吓走敌军的大象。
永乐这十几年,大力发展研习,更兼各国所长,火器的发达已经远远甩开其它世界各国几十条街。永乐初年安南曾经引以为傲的“飞枪”“木马子”“火门盖”的这三项主要技术,在大明工部的眼里,此时已经不值一哂。火铳,短枪,各种火炮如朱瞻基刚才吩咐的“一窝蜂”就是火箭炮,“火龙车”就是火焰喷射器,还有虎威炮等等都成为大明军队的常规武器。更出现了全火器装备的神机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毫不夸张。
其中当然有前面提到过的,胡朝第一任国王胡一元的长子左相国黎澄的功劳。黎澄在工部负责火器研发督造军器,自号“南翁”,一路官运亨通,升郎中,升右侍郎,升左侍郎,终于在正统十年升任工部尚书,翌年病卒享年七十三岁。之后其子继父职,继续在工部研究火器。
阵阵嘶喊中,洼地中的飞箭虽然稀少却并不停歇,继续飞往两个百人队。显然黎利的队伍甚是顽固,不想束手就擒。
朱瞻基皱了皱眉,略微犹豫,便对赶上来的潘总兵吩咐道:“火龙车和一窝蜂齐放!对准阵前空地!”
潘总兵大喜,立刻亲自开炮。只听到“轰隆” “轰隆”两声惊天巨响,如山崩如地裂,漫天的火光硝烟中,空地上出现两个巨坑,山峰上的石块灌木受震坍塌,纷纷滚落。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火药味儿,两个百人队在硝烟中冲上空地,公然挺立洼地左右,竟似耀武扬威:来吧!放箭!有一名士兵大约腿上受了伤,有些跛脚,却忍痛直立,表情肃然。
瑈璇得朱瞻基示意,炮发前已经捂住了耳朵,可是身体仍受到冲击,险些又摔下马来。低头一看,荣冬伸臂扣紧了马首的辔头,小马才不至于惊得跳起,可是也四蹄连跺,嘶鸣不已。瑈璇连忙安抚,小马半天才安静下来。
再看向阵前,黎兵的飞箭已停,寂静中只有山崖上的碎石泥块跌落的扑簌簌之声。阮夫人面色苍白,带着四个老人走向巨坑,阮光耀小心地搀扶着母亲,面色凝重。
阮夫人高喊:“阿利!阿利!”黎营中似乎有阵阵骚动,却并无人答话。四位老人也跟着连声呼唤,黎营中却依旧无声无息。阮夫人轻叹一声,跨上两步,只听到“嗖嗖”两声,两只飞箭落在阮夫人脚前,阻住了去路,当然这是警告。
阮光耀吓了一跳,连忙护在母亲身前,怒喝道:“你们头昏了?冲自家人放箭?大明皇太孙在此,看在母亲的份上手下留情,故意打在空地上,你们不知道吗?这里的火炮和山顶的火铳,如果齐齐开火,这营地立刻化为齑粉,看不出来吗?”
明军阵营中只有瑈璇听得懂京语,一边听着便一边轻声说给朱瞻基。皇太孙微微含笑,还是一脸的漫不在乎。
黎营里终于有了人声:“姑奶奶受惊了!进来罢!”阮夫人侧身让四位老人先行,四位老人却请姑奶奶别客气,谦让了好一会儿,才一起携手下了洼地。阮光耀百忙之中冲瑈璇颔首示意,无声地说了声:“放心!”瑈璇嘴角弯弯笑了,这个徒弟,没有白教啊!
朱瞻基一瞥眼看到,很奇怪,心中竟然隐隐有一丝,嫉妒?瑈璇一向人缘好,自白烟玉到甘棠朱瞻壑,太孙在京城时就没少见到他呼朋唤友;施二姐陈皓,到了西洋也是一样一呼百应。皇太孙不禁暗暗叹气:这,该是钦佩呢?还是嫌弃?
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飞快,不知道过了多久,洼地中忽然一根竹竿高高举起,白布在竿头飘扬。“我们出来啦!”是阮光耀的汉语。朱瞻基微微一笑,不自禁地侧头看一眼瑈璇,心中有些自得。
皇太孙独立指挥作战,其实长这么大是头一回。倘若是两军对垒,靠绝对性优势的神机火器赢,当然也是赢;可是自昇龙城便果断出击,聪明地带上阮氏母子,岔道口选择上至灵山,遣先锋队占高地,更不战而屈人之兵,赢得如此漂亮,则不能不说是“殿下圣明!”了。
瑈璇却似没有在意,兴高采烈地迎着白旗跑了过去。“姐姐!姐姐!”一个清脆的童音同样兴高采烈地叫着,当然是陈皓。朱瞻基愣了愣,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阮夫人领着一大群人,快步上了空地,缓缓跪倒。黎利举着白旗紧随其后,背上插着那把青翠宝剑,不知是不是忘了解下;刚才的四个老人在队伍中,又各自搀扶着几位更老到龙钟支离的老人。
这空地本来狭窄,后上来的人便顺着山道往上排开,呼啦啦地长龙直排到下一个山道弯口,约莫总有三千多人。阮夫人待众人跪定,才开口说道:“小民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天威,祈殿下恕罪!”这一跪,却是因为她本姓黎。
阮光耀站在母亲身侧,没有跪在一群人之间。为什么造反?阮光耀本来就想不通。
朱瞻基跨上一步,双手扶起阮夫人,又对黎利道:“大家都起来吧!”看着众人起了身,皇太孙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大明朝廷,待交趾之心原本无二,不想贪官横行酷吏严苛,害各位受苦了!”说着顿了顿,侧头向瑈璇示意。瑈璇明白,这三千多人中不少人听不懂汉语,当下将太孙的话用京语说了,语声清脆神态诚恳,果然人群听了,一阵骚动。
朱瞻基接着说道:“吾身为皇太孙,解民于倒悬,急百姓之急,本是吾之职责。各位都是大明的子民,黎巡检更是对吾有恩,此次各位不得已而为之,吾赦尔等无罪!这就回家去,同前一样好好生活!吾自当再督促清化知府蓝山县令,关心诸位各家之所需,达到‘斯民小康’!”
“小康”这种说法,在新中国是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提出的;而在历史上,是六百多年前永乐大帝朱棣说的,原话是“斯民小康,朕方与民同乐”,所以皇太孙自幼便牢记“家给人足” “斯民小康”。这几个月在交趾见到吏治腐败百姓艰难,实在痛心之极。
阮夫人和黎利听了,愣在当地,待瑈璇将这番话用京语说出,众人错愕之后,欢声雷动,话语声喝彩声欢笑声响彻山谷。
朱瞻基缓步走到黎利身前,凝视着他说道:“陈皓本是陈朝王室之后,吾回去便奏明圣上。”
黎利一呆,没有把握的事,皇太孙自然不说得很明,可这话中的意思,难道竟是考虑让安南复国?黎利一撂袍角,“噗通”跪倒,拜服在地:“谢殿下!”竟然有些哽咽。
陈皓正在一旁与瑈璇叽叽哝哝唠叨,听二人说到自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笑嘻嘻地道:“舅舅!我就说姐姐是好人,哥哥一定也是好人吧?”
朱瞻基轻敲小男孩的脑壳:“好聪明的娃娃!” 见陈皓满脸抗议,立刻笑道:“好聪明的陈秀才!”众人都笑起来。
永乐十六年三月十六,皇太孙一行离开昇龙城,水陆兼行,往京城应天府而返。
清化府的知府换了人,朱瞻基再三嘱咐:不许与黎氏族人为难,黎利陈皓如有何要求,尽量满足,做不了主的时候,请示黄福。交趾的三大元布政使吕毅,按察使黄福和都指挥使马琪唯唯答应。
经过还剑湖,依旧是一派青翠掩映着碧波,和几个月前初到时一样美丽的风景。朱瞻基却觉得此景此时,与当时的担心焦虑,其间苦乐实在有天壤之别。心上人平安无事就在身旁,又不伤一兵一卒平息了黎利造反,皇太孙颇有些志得意满。偶尔侧头看见瑈璇丁香色的身影,盈盈的笑意,竟有些神摇意夺。
瑈璇骑在小马上,时时伸头张望湖中,和阮家母子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忽然水波翻滚,绿水荡漾,瑈璇一勒缰绳,面露喜色,笑道:“等等我。”拨转马头便奔往湖边。众人错愕中,朱瞻基心知肚明,微微一笑,策马缓步而随。阮光耀好奇地打马跟上,引颈而望。
果然,瑈璇已蹲在湖畔,俯身对着鼋头,口中缓缓呜咽不绝。
就见巨鼋咧开的嘴角渐渐下弯,脸上没了笑意,两只绿豆眼一动不动望着瑈璇。阮光耀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朱瞻基拍了拍阮光耀,他摸了摸下巴,总算没掉下来。两人远远看着巨鼋,都觉得那绿豆小眼的目光中满是不舍和眷恋。
瑈璇抚着巨鼋的脑袋,轻声安慰,巨鼋终于勉强咧了咧嘴。长乐“吱吱吱吱”叫着跳着,也伸出猴爪碰了碰鼋头。
瑈璇狠狠心,站起身爬上小马,与朱瞻基并骑缓缓离去。瑈璇不时回头望去,走出老远,巨鼋仍然浮在案边,鼋头高高昂起,遥望着自己。瑈璇心中酸楚,挥挥手,转身打马而去。
送行的队伍中,不知谁奏响了独弦琴,琴声柔和悠长,恰似这初春和煦的阳光。“祥光风好锦帆张,遥望神仙复帝乡。万重山水涉沧浪,九天归路长。”是阮夫人与阮光耀。
“情惨切,对离觞,攀恋使星郎,原将深意为边疆,分明奏我皇。”歌声飘飘荡荡,萦绕空中,送别着皇太孙,走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