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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过了两三天,我们坐而论道,虽然表面上有意义,但制造了更多问题。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们都没说到根上的东西。
“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向意义上靠拢了,我们准备让剩下的几天,如何变得有意义,对不对?”话题基本上都是由万老师发起,他不说,我们两个也有这个感觉。这几天假期,不能让空谈占据。
我们都是有焦虑的,不用明说,大家都知道。我们焦虑的是,为什么学佛,学佛有前途吗?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期待、态度和方法去学。甚至,学还是不学,这都是个问题。表面上聪明的三个人,完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居然靠喝茶聊天过日子,最焦虑的,恐怕是万老师了。
“我离开家,要过年了,本来想利用这个假期得到一些东西,结果时间推迟不说,在思想上的一点进展没有,如何向老婆交代?”万老师说的是实话,看得出来,他的家庭生活是比较美满的。
我玩笑到:“其实你用不着那着急,你可以回去吧,没想好的事,你不是不干么?况且,嫂子等着你回家过年团聚,你这牺牲也太大了。”
“这等着我呢,庄老师,还在说我思考的事。”万老师的语气中倒没有在意我的刻薄:“其实,比回家过年还要恼火。我老婆孩子这个春节,已经到泰国度假了,我专门腾出时间来这里听法,要是没什么进展,我不亏得慌?”
“那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小胡问题尖锐了。
这个问题,几乎是佛教或者说哲学里,很重要的话题。得到一个空,因为佛法强调空,那就是没有得到什么吗?如果是这样,有得到的心,就错了。
“也没想得到具体什么,只是想从感觉上或者认识上,有一些体会而已,这体会即使有,也恐怕说不出来。但是,我自己有了飞跃,我自己肯定是知道的。我倒不是把佛法当奖金,拿回去给老婆交差。”
这话说得,道尽了现代男人的尴尬。我笑到:“其实,如果你真得了大道,就出家了,这就真正给嫂子带去了一个空,恐怕这礼物,嫂子不太喜欢吧?”
小胡这没结婚的人,也懂得,这是个笑话。
笑过就过了,我们谁也没有意愿将这个闲岔发展下去。无聊廉价的笑话,不应当占据我们的话题。
“我来理一下,也许,这两天,我们达成的共识还是有的。”万老师一边吃瓜子,一边说到:“比如,我们认为,如果真有一个根本大道的话,是可以认识的。换句话说,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佛教可以趣向大道,那么,这条路是可能存在的。因为人脑对全息世界的模拟,是可能的。”
他的结论果然精练,我补充到:“或许我们还达成了另一个共识:我们三人,都是因为要追求大道,或者说终极人生真理,才走到这条路来的,与一般迷信者有所不同。”
“当然”这两个字,同时从小胡与万老师嘴里说出来,恰好证明了我这个共识的准确。
“但是”小胡用个转折语,我知道,他的内容总是与众不同。“我们学佛的原因,却各有不同的。”
我们这几天,都互相谈了自己的过去。当然,这种过去隐私内容,基本上都与个人经历有关,这些经历,只是思想与生活认识方面有关的事。毕竟,我们共同走在一起,是因为思想。
人与人交往,如果要密切关系的话,得做到两点。第一点,就是交换隐私。因为隐私是一个人最脆弱最容易受攻击的部分。亮出自己的弱点,是交付自己的信任。也给对方一个强烈的信号,我是无害的。如果我对你有所损害,你大可攻击我最脆弱的地方,所以,完全值得你的信任。这就好比养宠物,它总是倒在地上,给你亮出肚皮,这就是臣服与信任的标志。因为动物的腹部,是最脆弱最易受攻击的地方,亮出这个地方,就是表达着无条件的信任。
如果说第一点,是表明我对对方无害,那么,第二点,就是交换利益。这是用来表明,我对你有益。交换利益,从小的方向来说,就是实在的物质利益。对于我们三人来说,物质上的追求,已经不是我们最需求的东西了。我们互相需要精神上的提升与互补,所以,我们交换思想,这是我们都需要的。
一件东西是否珍贵,得看对方是否需要。给一个亿万富翁送一千元的红包,他也许根本不在意。但给他一份发自真心的感情表达,也许是他需要的。给一个穷亲戚说半天好话也许没什么效果,但给他一千元钱,恰恰能激活他的好感。
小胡的理论总是清奇,我与万老师总喜欢听。不仅是他聪明,更是因为他年轻。年轻人思考的东西,重点与我们不一样,也反映着时代的变化,对我们有益。
什么时候,我自觉地站在老人一边了?
“我们三人虽然都是追求真理而来,但为什么进入佛学这个境界,却原因各不相同。大师们说:因地不真,果遭纾曲。我们三人因地不同,也许结果不太一样。”
小胡这个帽子一扣,让我们警醒起来。动机,直接决定着方向。他真敢往上捅词。
“对于万老师来说,也许学佛的目的,只不过是为给自己的哲学思维模式打开境界,这是专业的研究与观察,几十年前,日本有位大师,也做过这种工作。这种工作,虽然在宗教上意义并不是很大,但对世俗的意义,却是非凡的。”
万老师受到这种表扬,有点不好意思。“谈不上境界,能够打个补丁就不错了。对世俗社会,也没什么意义,只是个人爱好。”
“铃木大拙在一百多年前所著《禅与念佛的心理基础》,几乎在当时的西方哲学与心理学界,引起了轰动。这门东方宗教,居然引起了西方上层精英
人士的敬重。虽然他的理论于宗教本身来说,并没有什么巨大的贡献,照我看,还有许多错误。但从传播学来看,影响了世界。要说佛教的普及,或者让社会接受,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铃木大拙的著作,在学术史上,仅相当于用西方理论体系来分析佛家现象,并且,他本人没有悟道,他所描述的佛学现象,也只是从书上来的。但是,他用了让西方学术界听得懂的话语结构来描述,就让佛教的基本常识,得到了西方的认可。在我们国内佛教界,包括南怀瑾先生,对这个人的研究,是有很多意见的。
但是,这毕竟是影响着佛教传播的人物,是影响着宗教学术研究的人物,也是一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个学者,能够在学术的历史进程中发挥标志性作用,那是巨大的成功。
“小胡这样评价我,我不知道是该哭不是该笑。说是哭呢?我读过他的书,照我看,他根本没多少禅的实践基础,所以许多话是错的。如果我错得像他那样离谱,恐怕庙子里的师父要打我了。该笑呢?毕竟,一个搞学术的,在学术圈与宗教圈影响这么大,也是一个人价值的最大化,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算了算了,我觉得,我这种研究,就是站在门外看宝库,见过几种颜色,就宣称自己能画画,是这意思吧?”
他的比喻太好了,如果把佛法真理当宝库,他没入门,只是透过门缝看了看一点颜色和形状,然后就给外人形容了。我说到:“这也不得了啊,万老师,你毕竟看到过宝库的存在,你肯定它是存在的,并且还能够体验到几种颜色,言之有物,怎么不是大收获呢?至少可以证明两点,一是确有宝库的存在,二是你亲眼看见过。这是开悟的表现啊。”
万老师摆摆手:“我就是想偷看一眼,但现在,宝库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我调侃到:“按经典说,宝库在心里,好找得很嘛。”
他的执拗劲又上来了:“你说的心是什么心,你说的心在哪里?如果在我的心里,我平时怎么没有意识到?开悟者的心与我的心有什么区别吗?兄弟,这些概念,不要忽悠我,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对不对?”
看他急头白脸的样子,我就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笑话一个认真的人。尤其是对自己认真的人,自有一种崇高。
估计为了缓解尴尬,也是为了转移万老师的紧张状态,小胡把目标对向了我。
“庄老师,你是一个真正没有牵挂的人,按历史上的传说,你这种人,是得道最多的。”
“我是什么人?你好像会算命一样,这就下结论了?”我一边好奇,一边挑战。
“古人说返璞归真,你是经历过的人。你经历过贫穷、宝贵、爱情、婚姻,磨炼、荣耀、失落与徘徊。你曾经拥有一切,不仅包括幸福,还包括痛苦。从人世间来说,你是繁华落近,归于自然。”
好高的境界,这个学心理学的小子,给人戴高帽,简直是随口就来。我想,他要是搞推销,估计十个小苏都干不过他。我当然不能谦虚,那就是对他给我戴高帽的低端反应了。我装着没反应,听他继续讲。
“你的思想经历也很独特。甚至可以这样说,你是接触过大智慧的人,也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易经是一种大智慧,因为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都称它包含了道的思想。况且,黄帝内经,你也知道,这就很不简单。中华文明已经有五千年传统了,留下最精华的东西,你都亲身接触过。如果从人世间的标准来看,你离智者,差不远了。”
我仍然不动声色,万老师意味深长地观察我的表情,我可不能露出得意的样子。毕竟,我内心中知道,小胡所说,只是故意夸我的,我几斤几两,自己有数。
“你曾经站在生活与思想的高处,所以更能够看到远处的雪峰。如同只有在峨眉山顶,才可以看见数百公里之外的蜀山之王:贡嘎山。所以,你追求真正的步伐,是任何世间诱惑所不能阻挡的。这种坚实的基础与决心,恰恰是普通人所无法具备的优势。”
我不能老绷着,我得有点自然的反应。“小胡,你这一顿吹,搞得我都装不下去了,虽然我姓庄。”
万老师放弃了对我的观察,笑了起来。我用眼角余光就可以明白,他一直在研究我的表情。
我在部队,通过走队列,学会了用眼角余光。如果在目视正前方保持方向正确之余,不能用余光与同排面的战友保持横线一致,班长是要打人的。通过搞射击,学会了排除虚光。缺口与准星所形成的直线,由于表尺缺口离眼睛太近,容易形成一些虚光,在太阳大的时候,更为厉害,如果不排除它,那么,射击到靶上,高低就不准确。
我们在生活中,需要与身边人保持余光的协调,要不然,同样是九年义务教育,你就太突出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在心里,要排除内心的虚光,虚荣心与自卑感,都要尽力去掉。这是长在你心里面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如果没有警惕性,就会被自己迷惑。
比如听到小胡的夸赞,没有警惕的人,就会喜形于色。
“我不是故意吹你。”小胡这样说,我更引起了警惕。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人说话,你要反过来理解。
比如有人跟你悄悄说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表面上在征求你的意见,争取说话的机会。实际上,他就是有话要说,你还必须回复他一句:“但讲无妨。”我过去看过一个电影,里面有个旧式的师爷,他给县太爷服务。他每汇报一件事情时,总要在前面说一句“大人容禀。”这种废话,其实就是引起你注意的。他本来的意思是,不仅当讲,而且很重
要,你要仔细听。
同理,类似的托辞还有:“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你只能回答:“恕你无罪,有话快说。”
还有的人,在跟你说话前,总是拍着胸脯说到:“实话实说。”或者“说老实话”,这样说话的人,多半不太老实。类似的人说“说句良心话”、“一是一二是二”,这种开头语,你听的时候,也要注意,他话中内容的真实性,不太靠得住。
在大学时,有的老师喜欢说一句“坦率地讲”,其实,多半,他讲这句话时,不太坦率。
“万老师在这,我不是故意吹。你想想,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你花大力气,用一生的经历去追求的话,还有什么?所以,你占了一个重大的特点:道心坚固。”
我和万老师都没说什么,毕竟他说的,也有一点道理。要说平时人们追求的金钱美女,我是过来人。所谓荣誉打击,我也看淡了。
“我这也谈不上道心,只不过,企图追求真理的冲动,倒是没什么可以干扰的。”
“对嘛,万老师,我吹他了吗?”他给万老师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大叫起来:“我又不是牛,你吹我干啥?”
一阵大笑过后,万老师问到:“既然你把我们俩都说了,那么,你自己呢?”
“迟早轮到我自己,我知道你们要这样问。但认识自己是最难的,这个问题,我想请庄老师给我评价一下,因为你是过来人、智慧人,恐怕准确一些。”他的语气倒还是蛮诚肯的。
我想了想,决定说些实在话。毕竟,调侃一个年轻人,我虽然有这个能力,但不太厚道。小胡虽然调皮,但他毕竟是认真的。
“你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小胡,你如同一个拳手,空有一身力气,没有比赛的对手,你只能把学佛当沙袋,以为可以打穿它。”
“好”万老师又拍了一下桌子:“这个比喻好!”
“什么意思?”小胡这倒不是疑问,他估计想我详细说说内容。
“小胡,你太聪明,你的人生范围太狭窄。你如同一个绝世高手,冲着世界冠军而来。当你自以为功夫差不多时,突然发现,比赛取消了,你的对手没有了。当然,你可以自认为自己是世界第一,但没有第二的第一,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在说《最后的武林》吗?”万老师问到。我们三人估计都看过这部电影。说是一个苦练武功的人,以当天下第一为目标。当他练成了所有绝世武功后,发现,武林已经消失了,没有武林了。这就好比,一个农民,最大的梦想,是想当村里的首富。就像我外公村子里,那个退休的公家人。结果,终于当上首富了,才发现,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这种首富,失去了对比的基础,等于无意义。
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小胡的功夫没用,而是说起不到他所追求的作用。他的情感他的追求他的学识,甚至他的一切努力,都达不到当年追求的目标了。是不是这种感觉?”
小胡点点头:“庄哥,你说得不错。我倒不是东方不败的孤独,也不是那神经病的独孤求败,我还没有那么狂。但是,我所感兴趣的东西,终究完全失去了,我不知道该向哪里走。”
“这才是重点,小胡,你才是最有学佛的根基的。大师说过,最有佛性的人,是最有怀疑精神的人。我们三人中,你学佛的态度和付出是最多的,但始终没有出家,因为什么?因为怀疑。这种怀疑,是你对真理的尊重,对自己选择方向的郑重。这种抱着纯粹目的来的人,是真正的大人才。”
“庄哥,你不要这么说我,我还没那高的境界。不过,你所说的沙袋理论,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力量大的人,如果找不到对手,就会对着自己最熟悉的沙袋发力,力求击破它。你的沙袋是什么?心理学。了解人的心理状态和构成,但是无法真正窥见自己与别人的内心。比如,你总是把自己与那姑娘的爱情错觉,当成自己的心理错误或者认识错误。自己欺骗自己,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没有看出她跟你只是姐弟情?这种对自己心理的剖析,造成了你对人心探求的冲动,佛门最重要的钥匙是了解自心,所以,你完全可以把这种追求当成打沙袋,一直努力,打穿它,你就悟道了。”
此处响起了掌声,是万老师发起的。
“庄哥,你智慧就智慧在这里。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进入佛门的动机,你没学过心理学,居然分析出来了。”
小胡这样又在给我抹粉了,我当然不能接受。“不需要心理学,我只把你当整体的人。要知道,这不是智慧,这只是感同身受的体会。如果你要夸我,经历丰富,就这一点,我就很骄傲了。”
“你刚才说我走投无路,又说我最有希望,这两者,如何自圆其说呢?”
“万老师,小胡,你们参禅的经历比我丰富。但是,我也有一些体会。参禅时,师父是不是叫你不要思考不要分析不要类比不要推理?为什么呢?就是要让你的世俗思维,变得走投无路。你感情上已经走投无路了,这解决了动机问题。当你思想方法上变得走投无路,这可能就解决了方法问题。动机和方法都解决了,那开花结果,就不远了吧?”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禅宗并不比他们了解,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起禅宗来了,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也是随口一说,我没资格的。”
“哎呀哎呀”万老师感叹到:“学了这些年,倒不如庄老师一句话点醒。不抛弃过去的思维模式,根本进不了禅宗的门。这本来是个常识,我跟小胡,平时怎么就没注意呢?”
“所知障,或者习惯吧?”小胡给我倒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