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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儒生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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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露台上唱着茶,拿着二十四史的某一卷,有种历史尽在把握的错觉,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有一种看戏不怕台高的旁观者清的错觉,这就是夸大了自己看书的意义。

    妍子来看我一眼,给我续茶,摸摸我的头发,显示出崇拜的眼神,她仿佛看到一个英雄在学习古人,做着一件伟大的事业,她的丈夫也许是个伟大的人。她其实误解了我,我只不过是利用看书,来给平淡的生活找点意义,加点作料。

    应该说,中华文明传统中可归结为法统、道统和正统三个方面。所谓法统是指王权的正当性;所谓道统是指意识形态的正当性;所谓正统,是法统和道统在社会中结合的表现。

    占据道统的,长期是儒家。韩愈不惜生命保护的,确实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他一代人的事,那是绵延中国近两千年的道统。

    我说的儒生是指读了几天书,不知变通的人,他们产生的错觉经常有两个:夸大自己,误解他人。

    夸张是全世界文人最古老最擅长的修辞手法,所谓艺术,就得搞点超现实的东西,把人们从平庸中拽出来,起到升华空中的作用,想像到飘浮感和自由感,确实能够让人舒服。比如李白的大量夸张,东坡的心情描写。这个没问题,用放大镜看世界,扭曲中找快感,夸张外部世界可以。夸张内心活动,也可以,因为心比天高。

    根据我多年的揣摩,觉得要用好夸张这一吸睛手段,只需要掌握一个技巧:观察视角的缩放和改变。比如要把山写高,只需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蚂蚁,缩小自己的比例来看山,山就异常高大了。比如要写内心的痛苦,就在纷繁的心理活动中,只抓住痛苦的伤疤猛揭,恨不得用显微镜研究它的细胞,就写出极其痛苦的心情了。

    但人与物的相互作用关系不能夸大,那是鼓惑人心;自己的能力特长不能夸大,那是吹牛不要脸。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样写景没问题,况且,李白在诗的题目就告诉你,这是一个梦游。“渺渺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样写想像没问题,中间有个“如”字。但是解缙所谓“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作为琵琶路为弦,哪个能弹”。这就不对了,如果我要给他一个横批,那就是“扯蛋”。整天说大话吹牛,有意义吗?

    这个风气被一些儒生搞到极致,变得不可理喻了。比如,我们看古代的戏,总能看到一个富家小姐,莫名其妙爱上了一个书生,这是为什么呢?不合常识嘛。动不动就说这个书生是锦绣文章,才高八斗,但小姐不是文学鉴赏家,更不是科举考试的考官,怎么就觉得这个书生可爱呢?书生是有什么魔法欺骗纯情少女,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文章。因为,古代小姐,大多文化素质不高,没有欣赏文学的习惯,也无法对书生的文字生产快感。我前面说过,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女性喜欢的男性,主要是帅而且有钱。书生想用几张纸打动异性,估计有意淫的成分。当然,理由很简单,戏文是穷书生写的,当然夸大自已那点文字的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讲,古代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许有一定道理。因为对大多数女性来说,不读书,就回避了穷酸书生用文字勾引的可能。读点书,又不精,这就麻烦了,业余文学爱好者,碰上了专业文学偷情人,始乱终弃就注定了。杜十娘的教训,值得所有女性警醒。要么不读书,要么读得非常专业,像李清照那样,男人还真用文字骗不了她。这是保险的办法。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句话被无数次滥用,故意夸大文字作用,是中国落魄书生的自我安慰,活成了个孔乙已。李白敢在皇帝面前耍酒疯,不是因为文字的力量,而是玄宗本身就是个性情中人。苏东坡因文字而获罪、因文字而保命,其实也不是文字的力量,只是政治和权力生成的。如果你像我一样多读二十四史,你会明白,文字没那么大力量,惊不了鬼神,变不了人心,它只不过是个媒介。许多书生,落魄的人,不要幻想了,文字拯救不了你,不仅是你的文字不行,更重要的是,你不行。

    我跟妍子讲聊斋时,主要想用鬼故事引申到爱情,用她恐惧的情感,让她把我抱紧。就这点作用,动机还不纯。蒲松龄就整得明白,他写聊斋,就是用亲身经历告诉你:如果科举当官不成,文字只能骗鬼。其实连鬼也骗不成,更骗不了人。

    儒生自吹自擂许多年,有时连自己都相信了。他们有个奇怪的公式:读书好=命运好=当官好=什么都好。这个奇怪的公式有点类似于意淫,但一代一代落魄的读书人传下来,不仅可以安慰自身,甚至自己也相信了。从心理学上来说,人们总是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但是这个公式很搞笑,就像有人相信有本事就决定一切似的,不考虑决定命运的其他元素。董先生给我说过,从传统上讲,改变命运主要有五种方式,按可能性大小依次排列为: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排列在最后一位,可见不点主导地位。况且,董先生解释过,读书是指学本事的泛称,还包括理工农医,或者工农商学兵等各种技艺。这些技艺并不强调读书,你知道,张飞是不怎么读书的,但他成功了,他的能力在打。

    北大清华的才子们,飞黄腾达的是少数。如要李茅之流,有个然然他就五体投地了,跟本没有妻妾成群的妄想。

    还有人以为,智商是决定成功的重要因素,这也是夸大了智商的作用。世界上有个高智协会,据说智商只有在130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加入。结果,里面还充斥着管道工、消防员等数人。

    所以,对于聪明,苏东坡的诗就很有意思:“人人都道聪明好,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儿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这首诗很搞笑,愚蠢何来公卿?估计是苏东坡来骂当时的公卿吧,说他们愚蠢。

    这种对读书作用夸大式的错觉,除了现实的际遇可以证伪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使这些儒生们显得没有用。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们读的知识,真没多大用。第一,知识面太窄。他们中的大多数,读书是奔科举而去,仅限于四书五经。有时我在想,中国历代出现了《九章算数》、《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科学巨著,但儒生们并不读它们,因为这些知识与科举无关。哪怕你们读《黄帝内经》、《伤寒杂论》也好,可以救命,但儒生们并不感兴趣,他们读书是直奔功名富贵而去的。虽然《周易》是必考科目,但大多数并不能够真正理解这么高深的东西,老师也不专门出这类考题。第二,知识用不上。他们学的东西,主要有两大类道德或者政治。但是,这些东西是掌握意识形态主导权的人,如韩愈之流才用得着的。要么是掌握政权的人,如宰相才有机会实施的,这么多读书人拼命学习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有用的学问,基本上没法施展。

    今天,有些大学的老师,也有酸儒的气质。讲些大而化之的东西,东拉西扯,貌似四面出击,实则一盘散沙。

    我想起了我那个三本大学,所谓的国际经济贸易这个骗人的专业,其中还有一个爱说大话爱发牢骚的程老师。他本人学了点国际经济学,就时常以经济学家的自称来威慑学生。当国家推出一项经济政策时,他的评论多是批评。他的口头禅是:“我们经济学家不这么认为。”仿佛国家要不邀请他当经济部长,就会出大乱子似的。这是儒生的特点,以有限的知识来揣度广范的社会。

    儒生们发明了两个评论社会的公式:领导人没有我行=只有我当领导才行。书读得深=学问高明=道德高尚=我是完人。在这两种思想指导下,有儒生将一句大话写成条幅,持一书房的正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这句话对绝大多数时代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句吹牛的大话。原来这句话一般是挂在堂屋或客厅的,可以用来骗骗别人。现在读书人多了,骗别人行不通,就挂在书房,骗骗自己。

    我想问的是:天地正气在哪里?你见过?你摸过?你达到过?证据呢?古今完人是谁?举个例子来。

    学习对象是个假的,还乐此不彼,傻不傻?“海燕哪,你长点心吧!”

    有人要跳起来质问,难道孔子就不是完人?是的,大成至圣先师,名号不可谓不响,但我们看一个人,不仅要看广告,还要看疗效。

    这就涉及到我的第二个问题,误解他人。

    儒生们误解了两个人:孔子和皇帝。

    首先说误解孔子的问题。孔子伟不伟大?答案是肯定的。他影响了中国两千年,从学术上来说,他是极其成功的。但他完美吗?不一定。

    第一,他的硬件条件不完美。

    他的出生值得讨论,不是儒生们提倡的道德来源。他的父亲和母亲野合时,有了他。既不是神鸟丢食,也不是仙脚感应。甚至,他的产生还有不太道德的影子。野合,比我与小池的车震,好不了多少。但是孔子本人却很泰然,这是他父母感情到位的产物,他们忠实于爱情,没什么好害羞的。

    孔子在编辑《诗经》时,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以爱情诗打头,就说明孔子要告诉大家,要爱就大胆爱,有可能会生出一个圣人。这也符合现代生育学原理,双方和谐的激情,是下一代健康聪明的重要因素。当然,当时孔子估计也没研究过这么多生理学知识,他是出于朴素的感情出发的,也是对自己的出生自信。

    他的长相值得讨论,不是一表人才、一本正经。到过孔庙的人都知道,孔子长得很怪。当然,古代的人,喜欢把大人物的长相写得很奇怪,制造出神奇的气氛,目的是要突出他们不是人,是神。比如刘备的长手,与王班长估计有一拼,但我看,王班长这辈子,成为帝王的可能性等于零。

    还有更怪的描写,比如项羽目生重瞳,是眼睛有毛病吗?看人是不是有重影?他上阵杀敌,是砍左砍右还是砍中间?射箭时,他怎么瞄准?比如朱元璋的地包天、大长脸,估计也不是太夸张,要不然,马皇后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孔子的长相,头上一个大包,估计是后来寿星南极仙翁的原型。是说他智慧多头就大?还是有别的什么讲究?反正,他长得不像正经人。

    第二,他的感情表达不严谨。他强调礼乐治国,他的一个学生当县长,业余时间给老百姓上音乐公开课,就受到了孔子的讥笑“杀鸡焉用牛刀”,直到学生用孔子自己的理论反驳,孔子才承认错误。他最喜欢的学生颜回死了,他很伤心,箕坐于地大哭,从形象上来说就很不成体统。颜回的同学在安葬颜回时,想借孔子的专车一用,孔子用国家制度来搪塞,不知道他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他自己的夫人去世了,他儿子连续三天痛苦母亲,孔子估计觉得吵到自己了,制止了儿子哀伤的行为,父母去世要哀伤三年,是谁说的?

    第三,他的理解能力不够高深。老子,他是见过的,但他没读懂老子的学问,于是以“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形容别人。两小儿辩日的文章我们也看过,说明孔子看问题有时也流于表面。他的智力水平虽然较高,但没有到达高不可攀的完人程度。他的知识,主要是靠苦读。韦编三绝这个典故,写的是他在苦读易经,“五十而知易”,五十岁了,他才明白易经,这不是少年天才。

    第四,他的政治理想没有实现。他拼命推动周公时代的政治复兴,但效果不好,遑遑如丧家之犬。周游列国推销政治主张,结果还发生受困于陈蔡的事情。当时,秦国即将诞生的郡县制,才是社会制度的发展方向,他企图倒转历史,不是不可能,就是笨。

    大家也不要被我对孔子的批评所误导,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我所说的,只不过证明他不是完人而已。我还要以此证明,连孔子都不是完人,那么,书生们挂在嘴边的“法古今完人”,究竟是学的哪一个?

    孔子虽然不是完美的,但他是伟大的。

    他在知识传播和教育推广上极其伟大。他整理了中华文化中的精华,除了诗经、春秋、周易,他还教育出一群伟大的学生。有英雄的子路,有外交家及天下首富子贡,有道德先驱颜回。有谓七十二贤士,哪个不是世上豪杰、人中丈夫?

    他在对待真理上的态度伟大。哪怕是只能教他一个字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儿童或者农夫,他都要给人行礼,这是了不起的。“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孔子就是大夫。只要他错了,他马上承认,并即时改正。

    他是一个真诚表达爱好的人。他一生不仅仅是教书或著书,他还是一个美食家,一个音乐发烧友,他还能够很高质量地抚琴。他公开哭公开笑,不掩饰自己的表情。我总有个体会,只有性情中人,才是值得相信的。完全的生活严谨,要么是笨,要么是想骗人。

    他在人格上是极其伟大的。他一生说过错话,但从不说假话,在学生面前、百姓面前、帝王面前,他都是实话实说。我现在想,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要么是有顽强的性格,要么是有强大的自信。

    孔子的伟大,并不因为他是完人。他是一个努力追求真理的人,不骗自己也不骗别人的人。而后来的儒生,总喜欢用大话自欺欺人。

    我们再说说儒生的第二个误解,他们误解了皇帝。

    儒生们天天说“为往圣继绝,为苍生立性命,为万事开太平”,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为别人造福,天天把“经世济民”挂在嘴上,滑稽不滑稽。

    其实,儒生们干的事大多是这个目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卖知识卖能力的一件事。不要把自己捧得太高,搞一些虚假繁荣。

    帝王呢,并不是所谓道德模范,也不是所谓转轮圣王。他们是拥有权势和财富的人,他们是甲方,作为儒生的乙方必须准确把握甲方的需求,才能保证买卖的成交。

    有些书生不懂,整天给皇帝提意见,仿佛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死得快。你想,让一个杀人如麻的皇帝讲仁慈,给一个妻妾成群的人讲爱情,那不是找死。你是来求俸禄的,我是来找打工仔,想不到你认真了,认真,你就输了。

    科举是皇帝寻找优秀打工仔的入职考试,目的并不是来找老师的,只找能够干活的人。道德标兵有一两个就行了,树立起来可能忽悠百姓,多了,唐太宗也会生气的。

    许多书生不会干活,就标榜自己的道德水平,要知道,道德是用动机来评价的,动机是你的内心。人事经理没那么多时间来考察你的内心,他只需要能干人。我想起了陈平,这个人贪财好色,甚至跟自己的寡嫂也有一腿,但并不妨碍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他用自己的能干救了刘邦的命。皇帝需要什么?就需要这样的人。试问,天下的儒生,有几个能赶得上陈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好听,刘邦是流氓、赵匡胤是叛军、朱元璋是和尚,哪个是按这个路子出来的?说明,这个公式有问题。

    我还想起了八股文,这种科举考试,有点搞笑。什么起股、束股的,我想起了屁股。起承转合,不仅要按规定的内容,还有规定的字数,这有点专门难为人。我翻遍《古文观止》,没有一篇八股文。因为如此复杂规定下的文章,肯定没有什么思想性和艺术性。但是,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考呢?

    吴敬梓就看得透,他在《儒林外史》中描写了一大堆儒生,都是在实际生活中没有用的家伙,包括最终竞争的胜利者:范进。实际生活能力还不及一个杀猪的胡屠户。这种文章没有价值,仅剩下混酒席吃的地步。梯子诗为证:“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纸笔已安排,明年不请自来”。

    我们可以试着从八股文的试题类型及后来成功者的情况,大概可以猜测出皇帝的用意。

    复杂规则嵌套的文体,只能用圣人的观点说话,极大的限制性,就造成了文章的难度。在意义上,自由发挥的究竟极小;在字数上,随意增减的余地没有。如果有人把今天的高考题比作科举试题的话,那是他没有见识过八股文的规定。这样考,是皇帝招收打工仔的方式,肯定是有目的的。

    第一,这是考察智力的一种方式。这有点象数独游戏,在规定字数中要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中心思想既不能脱离四书五经这个教学大纲,还要捉摸出一点新意,非常烧脑子。在规定数量的文字上,还要求对仗,韵脚之类,这对文字的驾驭和掌握能力,也是一个偏执得疯狂的方式。每一股有多少句,每一句有多少字,表达出什么起、承、转、合的技巧,传递出什么圣人当年的思想,等等,通过这些,考察打工仔的智商。从概率上讲,智商高的人,比较能干,皇帝需要能干人,并不一定要你书读得多。

    第二,有利于束缚聪明人的思想。以圣人之言为标榜,以高官厚禄为引诱,让聪明人都去读书,都去读范围狭窄的圣人之书,他就不会乱想。真正的聪明人,皇帝通过科举鉴别,给他出路,防止他闲着没事,考虑造反的事情。当然,这种鉴别聪明的方法也不是没用,张居正等许多名臣,就是科举胜利者,他们都是能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