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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常服的四爷闭目撵动佛珠, 圆润的佛珠在指尖穿梭过一圈又一圈,哪怕静室中一个炭盆都没放,他甚至能隐隐听见外头候着的苏培盛冷的牙齿打颤,他依旧觉得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几乎快把他所有理智都快烧的一干二净。
可惜,不能。
我是弘晖的阿玛,是老十四一母同胞的哥哥, 还是永和宫德妃娘娘的亲骨肉!
咔嚓!
四爷低头看了看被自己硬生生捏碎的佛珠, 冲着菩萨诚心诚意磕了个头赔罪,面无表情站起来拉开了静室的门。
“殿下。”苏培盛赶紧将拢在袖口里的手伸出来。
“弘晖怎么样了?”
弘晖已经是东宫的大麻烦, 自乌喇那拉氏出事后, 原本就因瘫在床上而脾性大变的弘晖性子越发古怪,偏生太子一腔慈父之心,断不容许有人轻视亏待。所以奴才们只能提心吊胆的伺候着, 三天两头就有人被杖责,好些熬不过来的只得怨自己倒霉。
苏培盛觑了一眼四爷, 小心翼翼道:“二阿哥今儿一直不肯用饭,说想去探望德妃娘娘。”
“探望娘娘!”四爷呵的笑了声, “巴尔奔家里清净了?”
“二阿哥赏了三千两银子, 巴尔奔丧事办的很体面。”
“三千两。”四爷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道:“他手上倒是一直挺宽泛的。”
乌喇那拉一族落罪,弘晖清点了乌喇那拉氏的嫁妆, 除了留下点念想, 其余的全送回乌喇那拉一族, 想让活下来的人过的好些。后面这些日子, 东寻人,西打点,开销不少。眼下身边的侍卫去了,一赏就是三千两……
苏培盛想了想,解释道:“回太子爷的话,奴才听账房的人说太孙之前就定了例,说阿哥格格们大了,要去外头走动,所以每月除了您定的例和朝廷发的银子,太孙每月还给几位阿哥和格格各两千两零用,阿哥们笔墨纸砚费用五百两,格格们胭脂水粉钱五百两,若有其余要花销的,五千两下,便先给了,每月太孙会问问阿哥格格们银子的去处。二阿哥那儿,太孙道二阿哥身子弱,寻常要用药用银子,一万两以下不必报他,让手下的计重安直接支给。”
这事儿,四爷以前倒是真不知情。
他眼神闪烁,道:“都有谁去额外支领过?”
“这……”苏培盛挠头道:“太子爷恕罪,太孙那边儿不入东宫公帐,奴才真不清楚。”
“计重安是在外头给弘昊打理产业的,他每月送银子,宫里魏珠在管帐罢,去把魏珠叫来。”
苏培盛看不出眉眼淡淡的四爷是甚么意思,弓着背应了一声儿,亲自去把魏珠叫过来。
魏珠正好在算账,得知四爷是想问阿哥格格们的开销,干脆将账本都一道抱了来。
四爷仔仔细细将半年的账本看了一遍,冷哼道:“你们主子倒是大方,几个小孩子,每月几千两银子,月月都用的一干二净!”
谁说不是呢,别说京里的京官儿,就是贝勒王爷的俸禄,一月才多少?宫里太后娘娘,一年才不过金二十两,银两千两罢了。等于咸安宫这些阿哥格格们,一个月就把太后一年俸禄给用光了。
虽说不是魏珠的银子,可魏珠每个月对账,看账面上的银子像流水样花出去,那是真肉疼。但没法子,太孙疼爱弟妹,当奴才的,哪敢说半个字。也就换了他们太孙能挣银子,花的多挣得更多,每月支出去十万两能挣回来三十万两。他看到的还只是京师一带的账册,想必江南广州还有蒙古等地更多,这么多个月下来,他慢慢也不心疼了。
不过耗费那么多,让太子爷知道知道也好,总不能一直白出啊。
魏珠眼珠子转了转,就道:“太孙一直道身为皇孙,手面上必要宽泛些。再说太孙每月都在过问,便是去了江南,还传信回来让奴才送账本儿过去,从来都怕阿哥格格们被人糊弄乱用了银子,但阿哥格格们都是皇家血脉,自然没出过这等差错。”
“哼!”四爷当然不会看不出魏珠那点想要给儿子表功的心思。不过魏珠既已经是儿子的人,如此忠心才是好的。他当没发觉,在账册上翻了翻道:“弘时弘昼福宜他们的银子,也是自己收着的?”
“五阿哥是自己收着,下头几位小阿哥,因年岁还小,太孙吩咐,都交给阿哥们的额娘。”
“海霍娜的给谁了?”
不妨四爷冷不丁突然问起这个,魏珠愣了愣神儿,被苏培盛戳了一下腰赶紧道:“三格格,三格格的……”
“说!”
“太子爷息怒。”魏珠被四爷一个巴掌吓得噗通跪了下去,忙道:“回太子爷的话,三格格的一直是送到二阿哥那儿。”
“这么说,弘晖一个月四千两银子还不够,每月还需另支至少一万两!”四爷面色铁青,抄起账册砸到魏珠头上,咆哮道:“狗奴才,太孙事务繁杂,你们这些手底下的人难道也不清楚?二阿哥整日足不出户,一应吃用都是内务府供给,他上哪儿花用这么多银子!有人来要,你们就给了,难道就不疑心是下面的人冒用二阿哥的名头!还是你们账册上记着是二阿哥领走,实则是自己把银子贪了!”
“太子爷明鉴,就是奴才等生了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做这等事啊。”先前魏珠只管磕头请四爷息怒,后面听到四爷的话,是实实在在吓着了,他道:“回太子爷话,不是奴才狡辩,奴才也知晓二阿哥那里开销太大,可每回来支领银子的人都是二阿哥心腹的小太监,手里还拿着二阿哥印鉴。再有,再有奴才……”魏珠吞吞吐吐道:“奴才以前在太孙面前提过一回,可太孙道二阿哥有病在身,心里不舒坦,便是用些银子,只要二阿哥喜欢,又有甚么要紧,还斥责了奴才一顿,这,这叫奴才……”
所以他是真的冤枉,银子是太孙的,太孙愿意,他这当奴才的哪怕磨破嘴皮子,也不过是讨打罢了,还能如何?
听见魏珠说的这些,四爷满脸风雨欲来之色。弘昊如此纵容弘晖,到底是出于兄弟情深,怜惜疼爱弟弟,还是行捧杀之策,想要生生将弘晖溺爱成纨绔子弟,又或许他只是想在万岁和自己面前表明他看重情义。
长子的心思,四爷难以揣度,但次子的举止,哪怕他一次又一次从心里寻找借口,看到这本账册,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为弘晖开脱了。
用了弘昊的银子,却丝毫没有想过掩饰,甚至从不曾让人在自己面前暗示辩解。弘晖他,是笃定弘昊拿他没法子,还是笃定自己下不了手,抑或,根本就不想顾忌了。不管是哪一种,弘晖,都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苏培盛。”
“奴才在。”
“你挑几个人,亲自去趟宁华殿,把弘晖身边那些不中用不尽心的都给孤换了。”四爷冷冰冰下令道。
“是。”苏培盛才要走,又听到四爷声音传来,“还有,近些日子春雨绵绵,天气寒凉,弘晖一贯身子弱,告诉服侍的奴才,让二阿哥好生在屋里呆着!”
这是要软禁二阿哥。
苏培盛心里打了个突,试探道:“太子爷,那原先那几个……”
“奴才明白了。”苏培盛一接触到四爷森冷的目光,立即机警的垂下头。这种事儿他也不是头一回干,自然没觉着有甚么可怕为难的。
到了宁华殿,出乎意料的顺利,就是有几个作死的奴才哭天喊地窜到弘晖跟前求弘晖救命,弘晖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到苏培盛进来,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苏培盛眼见弘晖这副阴沉沉的模样,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倒是生出点惶恐。他强挤出个笑脸上前打了个千儿,“二阿哥,太子爷吩咐,让奴才给您换些机灵的来。”
然而他一肚子打算赔笑的话没说出来,就看到弘晖目光飞快扫过屋中,接着就侧过头闭上了眼睛。苏培盛被这一眼看的腿肚子都有些发软,方才那一瞬间,他就像是看见一条伺机已久想要抓捕猎物的毒蛇!
“带,带走。”苏培盛用力咬了咬舌尖,再也不想在这富贵华丽的宁华殿呆下去了。
等弘晖那儿连洒扫院子的太监都换了一遍已是五日后,正好又是每月领份例的时候,年氏住的西殿,前脚内务府送份例的人才走,后脚魏珠那儿又把一月的例银给送来。
年氏三个儿子,加上吴桭臣之子吴熙慕为福宜伴读也有一千两银子,每月送到年氏这儿便足有八千五百两银子,另有锦缎首饰玩器吃食等,年氏照例亲自带着夏嬷嬷和两个宫女点算了两回,才叫人入库。
“云烟缎搁到库房里,珐琅音乐盒送到福宜他们屋子里,上回那个说是打坏了,肯定是福宜又给太孙送了信,叮嘱跟的人小心些,上回二嫂入宫来,说外头这音乐盒,就是银质的,都得二百两银子一个。五色花露留两坛子搁到冰窖,候着天气暖和一些就给福宜他们兑水,这个学完武课用了好,再装两瓶子送到本宫娘家去。”年氏有条不紊的吩咐着,摸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对了,灵宝那孩子的东西,除去他要用要吃的,其余并银子都给送到纳喇府上。”她盯着夏嬷嬷,“记住了,得送到那位纳喇姑娘手上。”说着轻轻一撇嘴,“省的耿氏又眼皮子浅,倒像是我们这儿出了差错。”
“都记着,都记着,您歇口气儿。”夏嬷嬷面带笑容一叠声应了,亲自给年氏倒了杯荷花茶。
荷叶清香划过喉管,年氏觉着胸口都没那么发闷了。眼看手底下人有条不紊的照着吩咐办事,她才轻声问道:“如何,德妃娘娘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弘晖那又如何?”她虽没甚么争位的心,但自家爷已经是太子,将来她少说也是个妃位,对后宫的局势不能不打探清楚。
夏嬷嬷屏退左右,低声道:“还是见不着人,奴婢也不敢到处打听,太医院和永和宫对外露出的消息,都说德妃娘娘是上了年纪,这一回又是伤着头,所以要好生静养些时日。”
“再是静养,也不会这么长时候不让人瞧罢。连太子爷都没去过两回。”年氏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怎么想都觉得里头有些事不太对劲儿,“那天,德妃娘娘从宁华殿出来,我就觉着她脸色不好,我原以为,她是怕耽搁去畅音阁。谁想会在太后跟前摔了。”
夏嬷嬷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德妃娘娘是何等持重的人,身边服侍的哪一个不调教的精细,哪是能随便失手把主子给摔了的。”她想着想着凑过去道:“老奴听说,那天跟着德妃去的人,全都仗毙了。”
身在皇家,年氏对这个倒不以为意,既然德妃那儿打探不了,她关心的就是弘晖了,“二阿哥那儿如何?”
“宁华殿以前服侍的人奴婢连影儿见不着了,也没见苏培盛那老小子处置啊。”夏嬷嬷为难道:“那外头还是太子爷的侍卫守着。”
“太子爷的侍卫!”年氏闻言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件事,手上晃了晃温热的茶水立时泼了出来。她推开过来要擦拭的夏嬷嬷,追问道:“你快帮我想一想,上回三格格到我这儿来要出宫的牌子,她是甚么时候用的?”
夏嬷嬷没明白年氏的意思,好端端的怎么又跳到三格格身上。但她见着年氏着急的模样,还是配合的想起来,“是,是第三天。”
“第三天,第三天。”年氏喃喃失神,站起身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嘴里断断续续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又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
“侧福晋,您这是怎么了?”
“十五日前找我拿的牌子,第三天用着出宫,第二天巴尔奔就死了。过了两天,德妃娘娘去过宁华殿便受了伤,接着的永和宫封了宫门,太子爷又令人守着宁华殿。”
所有线串了一遍,年氏只觉头重脚轻,差点没跟德妃一样载个跟头。
“侧福晋,您这是怎么了?”夏嬷嬷忙上前扶住年氏,就要张罗传太医。
“别叫。”年氏抓住夏嬷嬷的手,白着脸道:“你赶紧想法子打发人出宫一趟,让我大嫂立即入宫来见我!”
“这……”
“快去!”眼看夏嬷嬷迟疑,年氏几乎算得上是咆哮了,夏嬷嬷被唬了一跳,心知肯定出了了不得的事情,忙出去叫人了。
两日后,信鸽送京城飞到江宁府的别院中,石荣自信鸽腿上解下密信,让人带着鸽子下去喂食休息,自己带了信去书房,翻找出一本的杂记,按着事先商量好的暗号将密信破译出来,看过内容后将之牢牢记在心里,接着将信烧毁,才出门去找苏景。
此时的苏景却仿佛全然不知晓京城和江南都已被他的试探搅动的浑浊不堪,一脸闲适的带着美人在画舫中观赏轻歌曼舞。
江风徐徐来,江水淼淼波,画舫摇曳,美人在船头回旋如云,白玉酒壶中一线水柱撞入玉杯,散出熏人酒香,再有如玉公子温雅含笑倚栏吹笛,伴着不远处正在收网的渔家后那一轮落日,还有那一篓篓鲜鱼蹦跳时溅出的水花……此等美景,明月觉得自己要沉沦其中了。
可惜人不对,吹笛的是敌非友。景不对,这幅盛世安乐之景非她大明,而是大清治下!
一想到曾经这如画江山,这种种富贵安逸都原该属于她朱家,明月眼底那点温和立时散去,换做满脸凛冽。
察觉到明月浑身的刺又长了出来,苏景一曲吹罢将手中的玉笛放在一边,端起酒杯品了一口,含笑问道:“明月姑娘觉着这一曲春江醉如何?”
明月哼了一声,“太孙文武双全,天下皆知,又何必问我呢?”
“明月姑娘自幼拜师天鹰和芸娘子夫妇,自天鹰身上学会穿云神箭,芸娘子那儿学了红袖舞。”宛若没看见明月已面如金纸,苏景继续道:“百里穿云,连珠十箭,明月姑娘自天鹰那儿传承的绝学我已见识过,不过芸娘子的红袖舞,却还未曾见明月姑娘施展一二,我心中自是遗憾的很。”
“你……”明月骇然望着苏景,唇上已无半点血色,“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姑娘的师承?还是知道姑娘两位师父的真实身份?”苏景放下酒杯走到明月身边,挑起对方的下巴,如情人一样凝望着她满是张惶恐惧的眼睛。“听说碧云楼的花夫人年轻时貌不出奇,可一旦跳起惊鸿舞,便如月宫神女,叫人心魂失守,不可自拔。正是凭着这绝艺,花夫人出入江南高官望族府中,打下了碧云楼的根基。更妙的是,花夫人虽是青楼名妓,可多年来竟能做到守身如玉,因品性出众而成为数家名门贵妇的座上宾。明月姑娘,这等奇女子,你说又如何让人不好奇呢?”
感受到手中娇躯的颤抖,苏景松开明月下颚,以手背缓缓拂过明月滑嫩细腻的面庞,嗅了嗅手背上那一滴香汗,他缓缓笑道:“明月姑娘,你可知道,我幼时因家计艰难,曾随师父出入市井给人诊脉看病。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起过花夫人的大名。我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扬州沈家为给老祖宗贺寿,将花夫人自苏州碧云楼请来,在瘦西湖边摆起高台,花夫人在高台上一舞,惹得扬州人失魂落魄,看完这场舞,数日食不知味,而那一场舞后,花夫人便因年老而隐退,碧云楼交给她的弟子,继承她绝世舞艺的悦仙子。”
明月瞳孔一缩,背部曲线下意识绷成了一张弓。
“你很害怕?”察觉到明月的恐惧,苏景直起身,拉开与明月的距离,一副很是体贴的模样。
望着眼前这俊朗非凡,眸中仿佛满是柔情的男子,明月却如望着世间最恐怖的鬼怪。她自幼受宠,同时也承担重责,受到的训练超出寻常人想象。她原本以为,自己为了复明大业早已无所畏惧,假若连死都不怕,她还怕甚么。然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这世上她仍旧有怕的人,而那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
隐藏最深的秘辛从那张薄凉的唇一点点道出来,正如波兹上栓着一根怎么挣都挣不掉的绳索,感受那根绳索慢慢收紧,自己渐渐窒息,那是比死亡还要更可怕的感觉。
倏然,明月伸出手抓住边上的酒壶猛的一砸,接着飞快的抓起碎片朝颈项滑去。
“明月姑娘,这是做甚么。”苏景握住削瘦的手腕,内劲吐出,震落明月手里捏着的碎片,随手一带,便将明月仍在榻上。
明月被苏景内劲震伤脏腑,不由捂着胸口喷出一口发黑的血。
苏景视若无睹走上前,之前的柔情款款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冷漠。
“明月姑娘,或许我该叫悦仙子。”
面对步步逼近的苏景,明月崩溃大叫道:“你到底想干甚么?”
“我想要的,悦仙子已经帮我得到了。”苏景在三步外停住脚步,拍了拍手,很快,有一艘小舟破浪飞速而来,两名壮汉押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自小舟船舱出来登上画舫。
“师娘!”虽看不清面容,但一见这名女子身形,明月就认出了人。眼看女子被人押着,她立即冲上去想要被人救下来,奈何被石荣带人亲自架住了。
“你放了我师娘!”明月恨不能生啖面前这男人的肉!
砸倒的香榻,摔碎的酒壶不知甚么时候都已被人重新收拾妥当,连地上沾了污血的毯子都换了个干净。苏景坐在榻上,把玩着腰间玉佩,轻声道:“姑娘真以为我这些日子以礼相待,是为色所迷,有心要放过你们?”
“你!”明月扭头看了看在甲板处明显被人制住,一声不响的花夫人,恨声道:“你想怎么样?”
“名单!”图穷终到匕现时,苏景吐出的这两字让明月大惊失色后立即拒绝,“你休想!”她咬牙切齿道:“师娘对我的确要紧,但我绝不会为了师娘就出卖天地会的兄弟,更不会出卖家人!”
“姑娘误会了。”苏景微微笑道:“天鹰和花夫人虽是天地会分舵舵主,但在我看来,他们二人的身份在天地会也不过如此,想要抓到天地会上面那些人,靠他们不行,而姑娘你,只是他们的弟子,在天地会中身份更低,自然更是不行。”
“既然如此,你找我要甚么名单?”明月怒瞪苏景,对对方不将自己当一回事儿,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姑娘身为前明皇室后裔,原本身份尊贵,可惜天地会派系驳杂,固然一心反清,但是否复明,到如今,早已值得商榷了。”苏景看着明月脸色变幻,徐徐道:“你们朱家防着天地会,天地会有些人又何尝不是防着朱家。所以姑娘放心,我绝不要天地会的名单,因姑娘你那儿,便是有名单,不过几只蚂蚁,又或是陷阱一个,要来何用。我向姑娘要的,是这几十年与花夫人和姑娘结交的官宦人家名单,这个,姑娘总不会拿不出来才是。”
明月闻言显示怔愣,随即怒道:“你做梦!”
“是不是做梦,姑娘很快就知道了。”苏景食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两下,一名身穿铠甲的黑壮将领随即走了进来,朝着苏景恭敬行礼,“奴才见过太孙。”
“勒赤,孤听说你近日领军剿灭水匪,功绩显著。”
“奴才不敢居功。”勒赤乃是当年阿克敦身边的亲兵,阿克敦步步高升,勒赤自然也从一个普通的小兵升职为将领,代替阿克敦驻扎好扬州。身为阿克敦的心腹,自然变成苏景的心腹。
“不必谦虚,你做的不错。”苏景称赞了勒赤一句,指着外面的花夫人道:“孤还记得,当年去湖边观舞,是你带着人保护孤。你当时便道,若能一亲花夫人芳泽,死亦无憾。”
被苏景提起往事,勒赤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憨笑道:“奴才失态,让太孙见笑了。”
“这有甚么,如今你以小有家业,孤今日便成全你昔日的心愿。”苏景笑道:“外面那便是花夫人,今日你就将人带回府中罢。不过……”苏景没有理会在边上拼命叫喊后被石荣堵住了嘴的明月,续道:“她毕竟青楼女子出身,做个侍妾就罢了。”
勒赤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他懒得理会这哭叫吵闹女子是谁,花夫人又为何会在苏景画舫之上。他只知道自己得了太孙赏识,赐下美人能够一圆心愿就足够了。说起来他也不是真的就爱慕花夫人,一个年老色衰的名妓而已,他只是觉着花夫人当初那般名满天下,眼下却做他一个侍妾,传出去,倒能涨涨脸面。
眼睁睁看着视为亲母的师娘被带来又被带走,还如同货物一般被赏赐给别人为妾,明月目呲欲裂,在能说话后就拼命诅咒不停。
苏景任凭她骂了几句,才冷冷道:“明月姑娘若只想如此骂下去,那孤只能送你们师徒二人去军营红帐中团聚了。”
军营红帐是甚么地方,营妓所居之地。
“你这狗贼!”明月没想到苏景不让人拷打囚禁她,竟用出这等下流手段,登时恨不能当即自尽,可想到明显被人操控了神志的师娘,又不得不停下诅咒,恨恨道:“你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
苏景摇摇头,“杀了你有何用,死了一个明月,朱家和天地会还有几百个明月,几千个明月。”
“你从一开始,就是有意留着我性命是不是,之前故意在我面前露出那副以我为诱饵的计谋,也是有意为之是不是?”
“难道孤不是用姑娘引出了花夫人?”苏景挑眉看着明月。
“呵。”明月垂头失神道:“你有意在我面前点破身份,让我以为你是知道我身份不同后,有心用我来引出天地会或是朱家的叔伯。我因此放松戒心,在院里留下暗号给了所有人,不让他们来救我,唯独去忘了师娘。其实,你一开始想抓的就是师娘。不!”她豁然抬头目光灼灼,“你要抓的也不是师娘,你是想要一个能要挟我的人。”
“聪明!”苏景赞许的看着明月,“在此等情势下,姑娘竟能冷静下来静心将事情想明白,若姑娘不是前明后裔,孤倒真有心金屋藏娇了。”
“我不明白,你既知道我的身份,知晓我是悦仙子,自然能顺水推舟查出师娘,为何偏偏还要用我做诱饵?”即便输了打算认命,明月心里疑惑不解,依旧如鲠在喉,左右都是死,她想做个明白鬼,弄清楚自己输这般彻底到底是为甚么?
看出明月态度已变,苏景倒不介意给她解惑,“你弄错了,我能抓到你,知道你的名字和身份,是因我的人查出曹家动向有异,在曹家埋伏了不少日子。可你悦仙子的身份,我却是在抓到花夫人之后才弄明白。”
明月眼底流露出不解之色。
“我的确知道不会有人大张旗鼓来救你,但我知道,无论如何,至少会有人来杀你!毕竟你总是知道一些不应该露出去的事。”苏景看了一眼脸色灰败的明月,继续道:“我让人守着你的院子,原本只是有些举棋不定,打算想一个好法子。正好后院有些不懂事的下人误解你的身份,我知道似你这等出身,必定心高气傲,所以交待手下的人放过去,怒火容易使人失去理智,我想瞧瞧,你面对奴婢的折辱,是否还能保持冷静。谁知凑巧那日竟有探子来打听消息。我手下的人是发现了,唯恐打草惊蛇没有跟上去。他们以为只是普通的来人,可等我听他们回报道这探子在底下奴才折辱你的时候心绪颇不平静,几次想要冲出来,我便断定来的人与你干系不浅,而且,必是一个女人!”
“你是如何断定的?”明月是真的不明白。
苏景停住话,笑了笑,“那奴才只以后宅之间的污言秽语折辱你,却并不敢动手。便是寻常男子,怕也不会对这等内宅的小手段如何放在心上,不过是女子间几句口舌争锋罢了,更别提来人是一个身手敏捷,别有目的的探子,想要做探子,假若心浮气躁,岂非是送死?而来人面对这本该是小事的事情却勃然大怒,几乎藏不住身形,只可能她与你关系亲近,无法心平气和见你受辱。再一个……“苏景眉梢轻挑,笃定道:”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受人轻鄙,有切肤之痛的女人,所以她才会分外忍受不了这样一件小事!”
听完苏景判断的根据,明月踉跄两步,再抬头时看着苏景的目光复杂难言。
“你是怎么抓到师娘的?”
苏景戏谑的看着明月,“既知道症结,想要抓一个有弱点的人便十分容易。她关心你,断断不能容你受人轻视践踏,那只需放一个消息,说我沉迷你美色,有意纳你为妾侍,她自会找上门。”
明月冷笑道:“太孙名满天下,又岂会轻易沉沦美色。”
“这可说不准。”苏景左右看看湖光水色,笑道:“姑娘毕竟不是一般的美人,又自小被精心调教,再有,我今日不是丢下正事,带着姑娘出来游了一天的湖?若这样还不叫沉迷美色,那又算甚么?”
明月听到这儿猛的抬头,“你是今日才抓到我师娘的!”
“不错。”苏景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原本以为放出这样的消息少说也会有十来名好手杀来,毕竟你与我身份不同,朱家和天地会的人当不会答应皇室血脉被玷污才对。没想到他们倒是十分舍得下,大有顺水推舟之意,唯一不甘愿的,还是花夫人。花夫人昔日名门江南,至今能认出她的仍然不少,既然她是花夫人,那么明月便是悦仙子一事,也便不难猜测了。”
明月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悲凉,随即道:“你不必说这些,我答应给你的,一定会给你,其余的,你也不用花言巧语蛊惑我!”
对明月强硬的回话,苏景但笑不语。
见他如此,明月沉默片刻,漠然道:“你大约不知道,我师娘本是书香世家的闺秀,可惜当年清军入关,覆灭南明,多铎在扬州大开杀戒,我师娘被奶娘抱着去苏州,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谁知多尔衮一道剃发令,奶娘一家男人全死绝了。逼于无奈,奶娘自卖自身,带着自己的骨肉和我师娘卖身入了青楼。师娘便是在那儿,学会一手剑舞,后来又遇到我师父,学会自保格杀之术,将其融入剑舞之中,创出名满江湖的红袖舞,凭此加入天地会。原本师娘大可赎身,但师娘一生被清军所害,立志反清复明,故而在苏州开了碧云楼,以惊鸿舞名冠天下,结交权贵,凭此为天地会打探消息。碧云楼屡屡为天地会立功,师娘却青春流逝,因惊鸿舞难学,家里左挑右选,发现我资质最好,所以将我送去师娘身边,想要我将来把碧云楼担下来。”
明月擦了擦泪,看苏景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道:“师娘视我如亲女,心疼我,她道她多年来虽坚持卖艺不卖身,可碧云楼终归是青楼,于女儿家来说,绝不是甚么好地方。所以她说动师父,将本不能外传的连珠神箭教给我,她想让我凭此立功,以做根基,然后再物色别人掌管碧云楼。为了让人松口,她还苦心谋划,用尽手段把族姑送去曹家,曹家是康熙的心腹,也是在江南的密探。她希望曹家有一个岳姨娘后,就能降低碧云楼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谁知碧云楼可以放,有人却又动了心思,想要我嫁去……”
“有人想要你嫁到准格尔部?”苏景见到明月脸上的羞愤,略一忖度,立即明白了。
明月惊愕的看着苏景,须臾苦笑道:“你果然料事如神。没错,他们认为我既然承袭了母亲的容貌,又从师娘那儿苦学多年舞艺,绝不能就此浪费。嫁给天地会的人或是原本就跟随朱家的忠臣并无甚么好处,还不如嫁去准格尔部,还能稳定天地会在天山脚下的根基,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起到奇兵之效。”
“他们想要你的子嗣掌管准格尔部。”苏景笑道:“假若真能做到,这其实算上上策!”
“可我不愿意!”明月忽然形如恶鬼般满面怨憎,“自我出生,他们便告诉我我是尊贵的皇室后裔,如今掌管天下的满人不过是窃据龙椅的女真奴隶!可他们先让我去青楼学艺,如今又想把我嫁给朝女真人称臣的蒙古蛮奴!我是朱家后人,我宁可为复明大业而死,也绝不愿被人如此羞辱!幸好,我无路可走之下,忽然传来消息,清廷内乱,有人想要大清第一高手,康熙最宠爱的孙子的性命!”
即便是听到刺杀自己之事,苏景依旧眉眼不动,“所以你自请参与刺杀,宁肯冒险拼掉性命!”
“不错。”明月自嘲道:“可惜,再三绸缪,传重重包围,竟还是杀不了你,还让我们损失惨重,连我都受了重伤,不得不躲在曹家休养生息半年之久,也因此不仅没杀掉你,反招来大敌,露了行藏,更害了师娘。”事到如今,明月已不知是悔还是不悔了。她看着面前的苏景,唯一确定的,乃是此人不死,复明大业难成!假若可以,她真相拼却性命与眼前之人同归于尽,奈何她无能为力。而且她还必须要在眼前这人的逼迫下,将师娘和自己辛苦多年才积攒下的名单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