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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 苏景没有再留下,去了前面书房,赫舍里·安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到雍亲王拜见。
乌喇那拉氏听说赫舍里·安容来磕头, 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瞧瞧,人家这才是聪明人, 只是一晚上, 就得了男人的心。”说着把手里的暖炉一放,“是弘昊让她来的?”
“是。”苏嬷嬷有些担忧, “福晋, 这要是端贝勒只记得赫舍里格格,那……”
“那又怪得了谁!”乌喇那拉氏青着一张脸,“给她安排的好好的, 昨晚让赫舍里家的人先占个头,就把争着要先进门的事儿抹过去了。好歹我还是弘昊的嫡母, 能让亲侄女吃亏吗?她非要处处占上风,倒是好大的脾气, 一不如意, 把桌子都掀了,弄得大喜的日子请大夫!你难道没见着王爷昨晚过来说的那些话, 简直把乌喇那拉家的脸都给丢光了!”
乌喇那拉氏余怒未平, 苏嬷嬷也不敢再帮着说好话, 只道:“不管如何, 福晋还是得想想法子,总不能让赫舍里家看笑话。”
这话说到点子上,无论怎样,在别人眼里,她们都是从乌喇那拉家出来的女儿。
乌喇那拉氏撑着额头,疲惫道:“把库房里那匹千织金找出来。”
“您是打算赏给赫舍里格格?”
“两个格格,我这里总要抬举一个。”乌喇那拉氏道。
看起来有选择,实际没有选择,要抬举,只能抬举赫舍里氏。
苏嬷嬷明白乌喇那拉氏的意思,但她担心有人不明白,“兰格格那儿。”
乌喇那拉氏哼了一声,“她要犯蠢,谁拦得住,若实在不成,乌喇那拉家也不是只有她一个闺女!”
苏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玉珠抱着千织金蹦蹦跳跳走在路上,笑嘻嘻道:“格格,福晋真是喜欢您。”
赫舍里·安容苦笑。喜欢?
她脑子里回想起乌喇那拉氏让自己起来后说的那番话。
‘大阿哥身边有了你,我这个做嫡母的也算放心了。大阿哥既然喜欢你,你往后就好好服侍,若有人与你闹气,尽管寻我便是。好好调养身子,给大阿哥生下子嗣,你便是大大的功臣。’
鼓动自己生庶长子,还要去寻福晋撑腰……
哪怕心知肚明乌喇那拉氏是有意想要养大自己的心思,可赫舍里·安容,知道自己仍旧有些动心了。因为庶长子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而在皇家,庶长子,本来就是应该的事情。
赫舍里·安容带着满肚子心事让人先回去放了乌喇那拉氏赏赐的东西,又去给李氏和年氏等人磕头见礼。
苏景听说年氏令人传话给赫舍里·安容道李姐姐为长时,笑着摇了摇头。
难怪史上雍正会为年氏延迟处置年羹尧,年氏,的确是处处周到,给人的好处总能恰如其分。比较起来,李氏就失在自傲之上。
他放下手里作画的笔,对魏珠道:“传话给赫舍里氏,今晚爷会过去用膳。”
这是好差事,魏珠亲自过去一趟,果然得到厚厚的赏钱。正盘算着往后是不是要敲打敲打灶房给西翠院照顾些,分到东碧楼的常嬷嬷苦着脸来报。
“魏公公,这,乌喇那拉格格不肯用药,怕是脚上的伤……”
魏珠收起笑容,端着架子问,“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主子不肯吃药,你们就得好好劝劝,万一要是有个甚么闪失,你们担待的起么?”
怎么没劝呢?
常嬷嬷心道早知道这乌喇那拉格格是这么个狗脾气,老娘哪会使银子非要到东碧楼去,原还想着背后有王妃撑腰,两个格格一起进府,无论如何乌喇那拉家的总要拔个头筹,万一早一步生个小阿哥,那就更了不得了,谁知道……
哪怕心里后悔的要命,已经进了东碧楼,常嬷嬷还是得想法子给周折,她从袖口里掏出个荷包,满脸是笑塞到魏珠怀里,“魏公公,这奴婢们劝几百句,那都不如……”
“住嘴罢!”魏珠一把将荷包推回去,斥道:“你算甚么东西,敢来乱出主意!主子不好,就是你们没服侍妥当,还敢在这儿狡辩。滚回去好好服侍乌喇那拉格格,再到处乱窜,休怪咱家不给你这老人脸面了!”
按规矩,格格身边本无服侍的人,只是看在乌喇那拉·云兰是乌喇那拉氏亲侄女的份上,当初还是照顾了两分。也正是这两分,引发下面人的错觉。此时常嬷嬷被魏珠一喝,顿觉有些太不来台,但她又如何敢与魏珠顶撞,忙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请罪道:“都是老奴糊涂,魏公公还请饶了老奴这一回。”
魏珠不阴不阳嗯了一声,打发她走,“回去罢,格格不好,请府里大夫,府里大夫不成,传话来,赶紧令人请太医去。要用甚么伤药,府里都是有的,明白了吗?”
看病的,治病的,要甚么给甚么,但贝勒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你一个格格仗着伤病就随便来请的道理!
常嬷嬷够哪还不明白,赶紧走了,路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里直道晦气。
回到东碧楼,看到屋里丢出来的东西,常嬷嬷呱哒撂下脸,又重新戴上笑容,走近斥责守门的两个小丫鬟,“怎么服侍的主子!”
小丫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屋里传出乌喇那拉·云兰说话的声音。
“常嬷嬷回来了,快进来!”
‘呸,跟没见过男人一样!’
常嬷嬷在心里啐了一口,挤出笑容才掀开帘子,结果一个茶盅就朝她脸上丢了过来。
“哎哟!”常嬷嬷慌得朝边上一让,差点闪了腰,“格格。”
“叫甚么叫!”乌喇那拉·云兰娇艳的脸上此时满是怒气,生生损了三分容色,“狗奴才,让你去请贝勒爷,人呢!”
常嬷嬷喊冤道:“格格,这,这贝勒爷有大事要办,老奴,老奴哪儿能坐的了贝勒爷的主。”
“大事,大事!难道我伤了腿就不是大事,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才是大事!”乌喇那拉·云兰用力拍了两下椅子把手,满心的不平与愤恨。
她是乌喇那拉家的嫡女,雍亲王妃的亲侄女,本来自降身份来给人做格格就够委屈了,还要被人压一头。眼下连个老奴都不听使唤!她真是后悔,当初不应该想着是给端贝勒做妾就答应过来做格格的。
“格格!”松香听乌喇那拉·云兰胡乱说话,忙在边上小声道:“您可不能胡说,贝勒爷蒙受皇宠,差事是万岁交待的。”
松香是乌喇那拉·云兰乳母的女儿,五岁就到乌喇那拉·云兰身边服侍,说是主仆,实则两人情同姐妹。为了乌喇那拉·云兰,松香连放出去嫁人都回绝了,所以乌喇那拉·云兰对这个乳姐的话还是肯听的。加上她也自知失言,故此抿了抿嘴,单着脚跳起来朝寝房走。
“快跟上。”看两个丫鬟扶着乌喇那拉·云兰,松香这才笑着过去把常嬷嬷扶起来,和气道:“嬷嬷别见怪,咱们格格年纪还小呢,在家里又被娇惯了几分,往后还得多靠嬷嬷您指点才是。”
见怪又怎样呢,还不是被套在东碧楼了,这会儿再想走,福晋那里如何交待?
熬着罢……
常嬷嬷心里实在丧气,应酬道:“格格是主子,老奴哪敢呢。”
不是不怪,是不敢……
松香听出这言外之意,笑容更深,又与常嬷嬷续了几句话,把人送走,听到寝房传出来的抱怨声,脸上不由添了几许忧色。
自己府中的动静,苏景自然心知肚明,得知乌喇那拉·云兰的脚伤又加重后,苏景甚么话都没说,他如此,下面的人心领神会,似乎就已经掌控到该如何对待东碧楼了。
不过石荣还有点担心,“主子,福晋那儿……”
苏景笑笑,摆摆手示意不必再提这事。石荣便说佟家的事情。
“舜安颜,似乎已经动手了。刑部传来的消息,说这两日佟家没有派人去看望过隆科多,隆科多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刑部的宰桑怕出事,让人去佟家问话,但佟国维到现在还没回话。”
“佟国维,没那么轻易放弃隆科多。”苏景淡淡道:“鄂伦岱呢?”
“鄂伦岱倒是去见过佟国维,咱们的人没有进去探听,只知道是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想到佟国纲与佟国维兄弟两不睦的由来,苏景笑容渐深。
佟家,可是那位照顾母族的康熙一手拆开的啊。孝康章皇后成了太后,康熙以佟国纲为长,赐封其一等公,佟国维自然心中不平。于是后宫选秀的时候,佟国维的女儿入宫成了贵妃,皇贵妃,后又封后。佟国维因此也得以推恩而成承恩公。佟国纲没有适龄的女儿么,非也,康熙的目的,不过是不想让佟家只有佟国纲一脉独大,无人抗衡,佟家就会拧成一股绳,便不好制衡。
说起来,孝懿仁皇后比康熙还大了两岁。
佟国维有权利自然不服佟国纲,兄弟争锋相对,又都被康熙纵容的跋扈张狂,这样两家人,如何能和睦?以致下一代的后辈,更加暗中争斗不休。
若在别人族中,隆科多这等还算有些才干的人出了事,全族都会先想办法尽力营救,实在不行才会弃车保帅,可佟家……
鄂伦岱……
苏景仔细回想了一番鄂伦岱在历史上的下场,让人去叫何正望过来。
因纳喇绛雪的缘故,何正望早前得以投奔到苏景门下。何正望是个颇书生意气的人,十分崇尚汉学。他心甘情愿投效苏景,倒并不是因苏景乃雍亲王府长子,康熙最疼爱的皇孙,而是实实在在第一次见面便被苏景的文采折服,故此成了苏景忠诚手下。在何正望看来,唯有苏景今后登上高位,汉学才能发扬光大,天下才能凭借士人而大治。
故此得知苏景派人来传,何正望忙收拾衣裳赶了过来。
“何先生请坐。”
何正望也没谦辞,寻了位置坐下,道:“贝勒爷可有事吩咐奴才?”
苏景与何正望也打过两回交道,知道这是个半点都不会奉承的人,当下道:“请先生来,是想请先生帮我办一件事。”
“还请贝勒爷吩咐。”何正望倒也明白规矩,赶紧站起来。
“先生不必如此。”苏景温和道:“先生与承恩公府有亲,想必对隆科多之事也略知一二。”
一说到这个,何正望就满面愤怒,“隆科多,枉为人父!”他是个不会骂人的,隆科多又算是长辈,即便厌恶隆科多宠妾灭妻的做法到了极致,也只能这么说一句了。
见何正望如此,苏景心里便有了底,他道:“请先生过来,正是为隆科多嫡长子之事。”
“岳兴阿?”何正望疑惑的看着苏景,“俱奴才所知,岳兴阿兄弟像是没在府里。”外面还有人谣传玉柱跟赫舍里氏一样,被隆科多和李四儿一起害了呢。
“不瞒先生,岳兴阿,其实就在我别庄之中。”苏景跟何正望解释了起来,“当日隆科多一案,乃岳兴阿在我面前状告李四儿。”他把当日岳兴阿易容成车夫的事情说给何正望听,“后来我禀告汗玛法后,担心岳兴阿被灭口,便事先令人将岳兴阿接往寺庙躲藏,后又将其安置在别庄。只是如今隆科多与李四儿已压入大牢,岳兴阿担忧妻儿,想要回府,可……”
苏景没往下说,但何正望已经明白了。
隆科多该不该死,该死!李四儿呢?那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不管如何,由岳兴阿出面状告,显然是大大的不妥。如今隆科多与李四儿皆下狱,很有可能丢掉性命,李四儿便罢了,隆科多却是佟家的血脉,儿子,终归是比孙子亲的。
何正望琢磨了一会儿,犹豫道:“贝勒爷,您是想让奴才做个说客。”
苏景点头,“正是如此,此事还要何先生多费心才是。”
虽知道这事并不容易,但看到苏景信任的目光,何正望不知为何,脑子一热,当下拍胸口保证,“贝勒爷放心,奴才这就上佟家劝劝姑祖母,无论如何,总是岳兴阿受了委屈,这孝道,不能光孝父才是。”
被赋予重任的何正望带着苏景给的礼就昂首挺胸去了佟家,把何妙兰帮过玉柱的事儿都给忘到脑后。
陈敬文却担忧道:“贝勒爷,何大人怕是……”
“他是从我府中出去的。”苏景把玩着手里的一个玉佛,轻声道:“佟国维是个聪明人,我已将第二条路给他铺成康庄大道,他若还是不走……”他手上一松,上等的黄田玉佛摔得粉碎,“那就掉下万丈深渊罢!”
送走何正望后,佟国维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坐在厅堂中,茫然四顾,只看到斜眼抱胸的侄儿和低眉敛目,看似关切,却再也压不住野心的孙子,顿时一种凄冷苍凉之感布满全身,哪怕座下是温热的火坑,脚边是红灼的炭盆,也无法驱散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酷冷。
舜安颜那日从苏景府中离开时,便带了一匣子药丸,服用几次后,整个人已好了不少。而这更增添了他对苏景医术的信心,同时也促使他对权利有了更执着的欲望。
得知何正望是苏景派来的后,他二话没说,便将人带到佟国维面前,还令人去告诉鄂伦岱。
此时看到佟国维的衰弱,他心中甚至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
“玛法,到底是自家人,要不孙儿这就去把二哥接回来。”
接回来,是接岳兴阿回来,还是……
佟国维苦笑,望着舜安颜意味不明道:“你就这么想要你三叔死?”
舜安颜急忙喊冤,“玛法,孙儿万不敢有此想,只是孙儿想着二哥毕竟是三叔的长子,这三叔一房出了事,家里总要有个主事的人。”
说完话,舜安颜目光与佟国维坦然相对,毫不回避。
许久后,佟国维收回视线,淡淡道:“你说是,便是罢。”
鄂伦岱才不理会这爷孙两打的甚么机锋,不耐道:“我说二叔,您又不是只有隆科多一个儿子,还在这儿瞎琢磨甚么。再说了,您不让岳兴阿回来,难道让李四儿生的玉柱继承三房?”
甚么继承三房!
佟国维被鄂伦岱逼的本来就满心火气,这会儿听到鄂伦岱的话,再也忍不住喝道:“鄂伦岱,你好大的胆子!”
鄂伦岱连亲爹都不放在眼里,以致当初佟国纲曾上书要诛杀亲子,又如何会听佟国维这个叔叔的话呢?再说他一向自诩族长,却因佟国维尚在,又有个佟贵妃在宫里而不得不束手束脚,故此心中多有不平之处。
此时好不容易抓住佟国维这一支的把柄,当下抱胸冷冷笑道:“二叔,您别怪侄儿说话难听,莫非您这会儿还想保住隆科多。您真要是心疼侄儿,当初就不该让这么个没有人伦的东西出去当佟家的顶梁柱!”
“你,你……”佟国维捂着胸口,气得说不出话。
鄂伦岱却嫌还不够狠似的,“二叔,您快些罢,早些处置了,在万岁跟前还有一份颜面。至于三房,您放心,侄儿往后多照顾些就是了。”
“滚出去!”佟国维眼看鄂伦岱羞辱自己,又见到舜安颜像耳目突然被闭塞住了一样,终于心凉透顶,把鄂伦岱撵走后,闭上双眼,冷冷道:“舜安颜,你是真容不下你三叔了?”
祖孙二人在此,谁也不是啥子,舜安颜倒不想再装,同样语气冰冷的回道:“玛法为何不问问三叔当初怎就不能容下我呢?”
佟国维心口猛不丁抽痛了一下,平静道:“那不是你三叔干的。”
听到这回答,舜安颜犹如暴起的野兽,狰狞道:“这么说,玛法也是知情的!”
他真是个傻子,原本还以为自己是被端贝勒给蛊惑了,至少这个家里,还有人看重自己,不过是因自己身体败坏了,才让玛法不得不选择放弃自己扶持隆科多。谁知道,人家早就心知肚明!
佟国维终于睁开眼睛,对上舜安颜的目光,他被里面浓重的恨意给吓到了,手不自觉有些颤抖,“舜安颜,你三叔他……”
“他不是我三叔!”舜安颜截断佟国维的话,“他纵容李四儿这个贱人,他算甚么三叔!玛法,孙儿已决意投效端贝勒。”
投效端贝勒……
投效,需要投名状罢,尤其是在佟家风雨飘摇之时。
佟国维怔怔的看着面前容色坚定的舜安颜,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初自己与佟国纲对峙时的景象。
他和佟国纲,曾经也是兄弟情深,可最后如何……
而现在,他和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眼看也要反目成仇。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答应舜安颜,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当作佟家尽忠的礼物,送给那个一手将佟家推到如此深渊的仇人!
因为佟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鄂伦岱那个蠢货,以为佟家还可以跟随八爷,所以要隆科多的命来抱住八爷的名誉。但八爷的为人心胸,自此事之后,是绝不会再相信佟家的。何况,八爷已无人君之象!
万岁啊,果然是您最看重的皇孙……
次日一早,看过病重在床老妻的佟国维带着自己连夜写好的折子,进了宫门。
看着白发飘摇的佟国维,康熙是有些不忍的,但随着他对案情了解的越多,他心中便越是愤怒,对佟国维又有一些厌恶。
他给佟家恩宠,是要母族享受荣光,也要佟家为他尽忠,而不是要佟家来败坏他的江山!
但等康熙看过折子以后,也不由吃了一惊,“舅父这是……”
佟国维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摘下顶戴花翎,“奴才请株隆科多。”
“舅父!”康熙这才确定佟国维不是一时冲动,惊讶过后,心中又浮现出揣测,认为这乃佟国维的以退为进之策,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觉得佟国维过于自持身份,“舅父何出此言呢?三司会审尚未落定,隆科多有罪无罪还未有断言。”
听到这话,佟国维反而坚定杀子的决心了。
隆科多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佟家的事情,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若果真严格实行三司会审,到时候绝不仅仅是一个隆科多,即便面前的天子不会让佟家牵扯进去,可案情一审,很多事情便摊开在烈日之下,佟家的声望名誉会一跌到底,而且佟家的把柄,也尽操于天子手中。到时候,佟家再无人可以投效,争储之功,自此与佟家无缘。
一旦下了决定,痛过之后反而就麻木了,佟国维正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对康熙进言又不会将苏景施压的事情暴露出来,梁九功接到一个小太监禀报后忽然急匆匆进来,看了一眼佟国维后道:“万岁,承恩公夫人在永宁宫晕倒了。”
佟国维一听,心顿时直往下坠,再看康熙,果然脸上已透出浓重的杀意!
德妃坐在左下,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已生沟壑的脸上一派从容,余光却不断看向内寝。右手边银纹镂空香炉袅袅散出浓重的佛香,但德妃今日心浮气躁,莫名觉得这股早已闻惯了的香味有些恶心。她端起手边的茶,浇灭星火。
滋滋的响声,由此在空荡荡的殿中分外引人瞩目。
“主子。”芳姑从内寝出来,低声道:“国公夫人醒了。”
“那就好。”德妃微笑道:“如此,本宫也能放心了。”她搭着芳姑的手站起来,“还是得让太医先留下来。”
佟贵妃不知正与老赫舍里氏在说甚么,看到德妃进来,擦擦眼角站起身满含歉意的赔罪,“倒是给你添了麻烦,该我代额娘向你赔个不是。”
佟贵妃说完,老赫舍里氏似乎也清醒了,挣扎着要起身给德妃行礼。
德妃急忙拦住她,“您身子还没好,又是长辈,本宫如何受得起呢?”
听到德妃的自称,佟贵妃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幽光。
“说起来,也是弘昊这孩子的不是。”德妃坐在床边,仔细的给老赫舍里氏压了压被角,唯恐她被冻着了,“您放心,等弘昊入宫请安,我一准儿教训他。即便要办差事,也不能……说到万岁面前,也是他没道理。”
老赫舍里氏眯着眼睛听德妃说完,一脸惶恐,“娘娘说笑,端贝勒办的是朝政大事,老身如何敢随意插嘴。老身只是,只是……”满面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老赫舍里氏拉着德妃的手哀求道:“老身只是想见见那不争气的畜生,好歹,好歹让我们母子见最后一回罢。”
“额娘!”佟贵妃看德妃面上僵硬,心知不能再让两人这样暗地里争锋下去。方要开口劝阻,梁九功领命带人过来了。
等到梁九功亲自护送老赫舍里氏的轿子回到承乾宫又回去向康熙复命后,佟贵妃忍不住埋怨老赫舍里氏,“额娘,您之前可是跟我说是去求求德妃。”
“我……”老赫舍里氏自知理亏,讷讷不能言。
看到老赫舍里氏满头散乱的白发,佟贵妃原本想要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她坐在床边,低声道:“额娘,算了罢,眼下这样的性情,您是护不住隆科多的,不是玛麽还在的时候了。您,只是个舅母。”
至于岳母的身份,在皇家,不提也罢。
老赫舍里氏许久没说话,过了半天,才捂嘴痛苦道:“那是我的儿子。”
是啊,您的儿子,我的亲弟弟,也是佟家原本打算选出来撑门面的顶梁柱。但隆科多,干了些甚么呢?
哪怕是进了刑部,他还在叫嚣着让人先把李四儿给放了,审问的人一拿李四儿要挟他,他就甚么罪名都敢胡乱认。李四儿贪了那么多银子,他知道在哪儿吗?佟家面临的处境,他考虑过吗?他和李四儿事发后,自己在宫里如何面对周围嫔妃的嘲笑,他又想过半点没有?
佟贵妃没有再说话,只是无声的握住老赫舍里氏的手,不发一言。
而迫不及待跟着舜安颜回到佟家的岳兴阿,先去看望了重伤在身的妻儿。
胸口挨了一脚,至今还时不时咳血的喜塔腊氏看到岳兴阿回来,先是把丫鬟手里的药碗夺过来朝岳兴阿砸过去,接着却在岳兴阿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还知道回来!”
岳兴阿抱着喜塔腊氏又愧又羞,只能笨拙的安慰,“以后就好了,以后就好了,我求了贝勒爷,往后会给我安排差事,咱们跟额娘一起好好过日子。”
听到额娘这个字眼,喜塔腊氏身子一僵,泪水没有再流。
岳兴阿没有察觉到,还在兴头头诉说自己的期盼,“我打算好了,等你和勒江还有艮果都养好身子,案子也审的差不多了。我办下这事儿,阿玛怕是要流放,到时候家里只怕没有咱们这一房人落脚的地方。不过你不用担心,端贝勒应了我,等此事一了,便为我谋个外放的差事,离京城也不远,就在通州那边。到时候咱们在那里置办个庄子,你平日就跟着额娘一起住庄子上,我隔个几日就骑马回来与你们团聚。”
喜塔腊氏看见岳兴阿说的两眼放光,越发觉得难以开口。
勒江听说岳兴阿回来,抱着哭喊要阿玛的弟弟艮果过来见人,听到岳兴阿描述的话,眼圈顿时就红了。艮果年纪小,又受了惊吓,家里没人敢让他看到赫舍里氏的模样。但勒江,因岳兴阿不在家,喜塔腊氏病重在床,赫舍里氏被人放出来后,是有下仆来禀报过他的。他由此亲眼见到自己一直养病的玛麽,到底成了一副甚么样子!
他才十来岁,赫舍里氏被囚禁也有十来年。最开始的时候,隆科多会允许岳兴阿带着孩子偶尔去见见人,所以勒江的记忆力,对赫舍里氏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记得每次去赫舍里氏那里时候,虽然看着赫舍里氏病歪歪,屋子也很冷清,但每次赫舍里氏都会给他留一盘甜甜的点心……
“阿玛。”艮果忍不住,不明白大哥为甚么到了门口还不进去,伸着小手要让岳兴阿抱。
“艮果!”岳兴阿在外头的时候就听说隆科多把刀架在艮果脖子上逼着喜塔腊氏吐露自己下落了。他当时真是恨不得回来跟隆科多同归于尽,可他不敢。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他要是出面,不仅拿隆科多毫无办法,而且会被隆科多用孝道的名义逼着去刑部做假供,到时候李四儿脱险,他辜负端贝勒的期望,一家人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心里,又何尝会不愧疚难过呢。他虽然留着隆科多的血,却并不是隆科多那样的人。
“阿玛。”勒江看着艮果在岳兴阿怀里撒娇,眼圈儿也红了。
“阿玛都知道,这段日子多亏咱们勒江了。”岳兴阿欣慰的揽着儿子。
“儿子没事儿!”勒江一抹眼,很倔强的道。
岳兴阿哈哈笑,“好,咱们勒江是巴图鲁。”他用手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两下,随口道:“阿玛交待人备了晚膳,今晚咱们一家人吃团圆饭,要不你跟阿玛一起去把玛麽接过来。”
屋里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一时僵住。
半个时辰后,正在西翠院的苏景就听到了岳兴阿想要闯入刑部大牢被手下的人提前拦住的消息。
“主子,岳兴阿想要见您。”
“此时见我又如何呢?”苏景脸上的神色算得上冷酷,“让他回府,是要给佟国维施压,你去告诉他,要是想不明白,今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石华心里打了激灵,不敢再说。
苏景回了屋,看到赫舍里·安容正在暖融融的烛火下刺绣。烛光照在她清秀的脸上,让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女孩显出白日没有的稚嫩。
赫舍里·安容一抬头,正好对上苏景打量的目光,心头猛的一跳,手上就失了分寸。
“绣活伤眼,放下罢。”苏景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将绷子一扔,把人带到床边坐下。
“贝勒爷。”赫舍里·安容垂眸看着正在仔细为自己擦拭伤口的苏景,觉得身体里像是放了一个火炉,热的她都有些受不住了。
“没事儿。”察觉到对方的不自在,苏景松开手吩咐道:“你若不喜欢,不必做这些就是了。”
赫舍里·安容以为苏景这是在暗示她的女红,当下顾不上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情绪,小声辩解道:“贝勒爷,妾身,妾身家里仔细教导过妾身,只是妾身手拙,还请贝勒爷见谅。”
苏景知道她这是又误会了,但这一次没有上回的失望。他也不打算慢慢教导自己的妾室要像上辈子一样有独立的自尊,不必诚惶诚恐。每一个人都是社会动物,敢于打破社会固有的规则,这样的人或许值得敬佩,但也往往下场凄凉。先行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这样的封建社会里,女性,本来就一直处于一个依附者的地位。她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接受如此理念长大,贸然去改变,最终产生更大的期盼,却不为一切所荣,对她们并不是一件好事。除非,他打算做其永远的庇护者。
可他,现在只是把赫舍里·安容当作一个羽翼下的女人。
因此他只是笑了笑,“你若喜欢,白日做做就是了,夜间做这个,总会伤眼。”
“妾身明白了。”
“安置罢。”苏景说完令人进来服侍洗漱,赫舍里·安容看苏景进了盥洗房,朝东面方向看了看,最终还是跟进去服侍了。
一眨眼,便到了除夕。今年这个年,注定算不上太平,在入宫前,四爷便把苏景叫来,叮嘱了几句。
“这几日,舜安颜屡屡进出你府中,万岁那里,怕是已猜到你执意要隆科多死的意思,既然未曾开口,想必万岁也有些改主意了。不过这事儿到底是你先逆了万岁的意思,进宫之后,可想好怎么说?”
苏景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反问四爷,“阿玛认为儿子该如何应对。”
四爷不动声色道:“我这是在问你呢。”
“儿子觉得,汗玛法怕是也早改主意了。”苏景见四爷一脸不信,低声解释,“儿子以为,汗玛法开始不想杀隆科多,只是不忍罢了。但国公夫人在娘娘宫里晕倒,耗尽了汗玛法的不忍。”
说起的老赫舍里氏在永宁宫晕倒的事情,四爷脸上也有些不虞,他指着苏景道:“都是你闯的祸!”
苏景心知四爷其实并不是责怪自己,只是看在孝懿仁皇后的份上,不好吐露对老赫舍里氏的不满,当下自愿背了黑锅,顺着话道:“儿子明白,一定给娘娘赔罪。”
“唔。”四爷不轻不重应了一声,话锋一转道:“老八那儿,你看如何了?”
“八叔……”苏景笑的轻松写意,“怕是左右为难罢。”
杀了隆科多,把所有罪名都推在隆科多和李四儿身上,可以保住自己,可以保住很多投效自己的人,使之从这场清查内务府的漩涡中侥幸得生,但同样的,佟家以及佟家的盟友,便会站到对立面,更致命的是,会给人留下一个飞鸟未尽,良弓便断的印象。可不如此,隆科多显然也是保不住的,还会因此导致自己难以脱身。
再说,八爷不是个蠢人,他此时当也明白康熙让他清查此案的意思了。康熙或许一开始不想要隆科多的命,但如果主审此案的八爷轻纵隆科多,康熙却必然会认定八爷乃是有心勾结重臣,居心剖测。
诸兄弟中,四爷最厌恶的人便是八爷,认为其从小便蝇营狗苟,全无皇家风范。这会儿听到苏景对八爷不敬,却也跟着笑了两声,点着儿子道:“你啊!”坑的老八真是惨。
略过这话,四爷又道:“今日入宫,你要注意着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万岁心情不好,不要再让他们胡闹。”
不是怕康熙心情不好,是担心我无兄弟情分罢。
苏景淡淡一笑,“阿玛多虑了,管几个兄弟,我还是管得住的。”
四爷仔细打量苏景的神情,没有发现丝毫破绽,看看天色,站起身道:“这便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