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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卷来了一场大雪, 燕宁群众纷纷举起镜头, 网上, 沸沸扬扬了好一阵的“渣男团伙”话题终于被盖了过去。
此起彼伏的“喀嚓”声里, 地球完成了一次公转。
“‘绒线胡同居委会预祝大家元旦快乐,请同志们在节日期间注意安全, 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啧, 什么鬼,谁元旦放炮,土不土?”杨逸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墙上的通知, 转身去砸她爷爷的门,“老头!老头!”
杨帮主正焚香煮茶摆棋谱, 被她砸得一激灵, 不小心把棋盘碰歪了, 棋子洒了一地。
老杨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干什么啊你!君子人,静以养神, 坐卧行走都有规矩, 你看看你……嘿!我说你, 多大姑娘了!注意点行不行?”
杨逸凡直接把裙子套在外头,然后一边走一边从裙子里扒裤子, 刚扒下一条腿, “叮里咣啷”地单腿蹦了进来:“我快迟到了——假期社区组织打流感疫苗,我给您登记了, 就明天上午, 我起不来, 您自己去。”
老杨大爷慢吞吞地捡棋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去,没病找病,扎什么针?”
杨逸凡连滚带爬地脱下了裤子,站着化妆:“有病再打疫苗就晚了!”
老杨大爷振振有词:“人身上有点小毛病,就好比是开闸泄洪,锻炼身体免疫力,感冒不见得是坏事。”
杨逸凡差点把眼线戳到眼球里,一边玩命眨眼,一边怒不可遏地说:“我看你那帮狐朋狗友的朋友圈就是谣言集散地!再说流感又不是感冒。”
老杨大爷:“流行感冒不是感冒是什么?”
杨逸凡懒得跟他费口舌:“反正你去就行了,钱我都交了。”
老杨大爷一撇嘴:“咱们院六十岁以上的打疫苗免费,你少蒙我。”
杨逸凡:“……”
这些老年人,该知道的常识一窍不通,不该知道的比猴还精!
于是杨总一把抄起杨帮主平时拎的绿拐杖——据说这是丐帮的打狗棒,正品古董,不知道真的假的:“明天我要是发现你没去,我就把你这破棍子烧了。”
气定神闲的杨帮主一跃而起:“你给我放下!你……大逆不道你!”
杨逸凡觉得“大逆不道”是褒义词,夹着棍,拎了双准备晚会上换的高跟鞋,转身就跑。
“回来,你要上哪去!”
杨逸凡一步跨进电梯:“跨年晚会!”
老杨大爷追了出来:“大过节的,你……你晚上不回来吃啊?”
“找你楼上张女神吃去吧,我就不打扰……”杨逸凡的话音被关上的电梯门打断,留下一楼道的香水味。
老杨大爷独自站了一会,趴在楼道窗户上,目送孙女从楼下开车走了,这才有点落寞地回屋去了。
年轻人越到年节越忙——这还是阳历年,赶上春节的时候,他这宝贝孙女虽然人在家,但膝盖上放个电脑,手里拿俩手机,一会发语音一会发文字,忙得不可开交,八个爪不够她调配的,更没时间听他的老话。
平时他还能腆着老脸上楼找张美珍,但这两天,美珍也不在家,据说是参加了一个老年旅游团,去三亚了。
老东西们越来越跟不上时代,朋友越死越少,日子也就越来越没滋味。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溜达回家,在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夜里,与棋谱为伴。
中央商务区里,喻兰川跟擦肩而过的同事们点头道“新年好”,也准备回家,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正点下班,不用在公司叫外卖,大家都有点躁,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晚上去哪玩。
“喻总!”助理踩着高跟鞋跑过来,往喻兰川手里塞了个纸袋,“这是我妈带来的年糕,我们老家那边的特产,给您带回家,加个菜。”
喻兰川拿人手不软,接礼物跟接纳供一样,很持重地一点头:“嗯,问你父母新年好。”
助理不好意思地冲他笑,扭扭捏捏地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喻总高洁地看着她,心想:“这就敬谢不敏了,我最反对办公室恋情。”
就听助理说:“您上次给的那个‘水逆退散符’,还有吗?”
喻兰川:“……”
“对对!”旁边立刻有人响应,“很灵的,上回水逆期,我电脑都没坏!”
“马上土星又该进入逆行周期了!”
“哎我天,它们就不能好好转吗?我说我这两天脖子怎么又落枕了!”
“喻总,能再跟你朋友说说,跟我带一张新年转运符吗?”
喻总瞠目结舌,心想:“你们他妈是不是都疯了?”
就这样,背负着沉重的代购任务,喻总下班后来到了星之梦。
元旦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放假,公司早下班,星之梦小店里客人多得快忙不过来了,甘卿也没工夫搭理他,喻兰川就游手好闲地参观她的封建迷信道具。
六芒星的年历手账本卖得很火,分星座,一共十二款,每周印了新编的运势预测,花花绿绿的,喻兰川翻了两页,嗤笑一声,心想:“无稽之谈。”
旁边还有好多求财运、求桃花的小道具,喻兰川碰都不屑碰:“粗制滥造。”
角落里摊着一打各种行星逆行、转运卡片,喻兰川一想起自己要买一打这玩意回去,就呕得脸发青,有点不想上班了。
这时,门口风铃响了一声,又有新客人进店,喻兰川回头一看,居然是于严和他一个同事,幸灾乐祸地想:“人民警察来打击迷信活动了。”
只见人民警察于严同志仗着个高,伸长了脖子,头颅越过一众青少年,问甘卿:“梦梦老师,上次那个粉水晶的手链还有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客户,他要送女朋友!”
喻兰川:“……”
当代青年已经垮掉了!垮进海底两万里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大波客人,甘卿这才腾出时间,用数钱的手势数出了十五张转运符,递给喻兰川:“一张二十哦亲,谢谢惠顾,新年大吉大利。”
喻兰川怒道:“怎么又涨五块!”
“因为火啊亲,”甘卿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后她脸色一变,“不是……小喻爷,你先把手机放下,有话好好说,我给你算批发价好吧?十九块五……十九,零头也给你抹了!”
于严在旁边拾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喻兰川给了他一脚,一边刷卡,一边数落他:“就你们这些人,跟半夜去排头柱香的那帮有什么区别?”
甘卿和于严异口同声道:“洋气啊。”
喻兰川:“……”
“阿兰,不要那么严格。”于严对喻总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斗士说,“青年人求转运、钻研玄学,中年人拜佛、转珠串,老年人入养生神教、加保健品团购群——大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港湾,挺好的——豪,你来都来了,不如请我们去隔壁喝点什么,共祝世界和平。”
喻兰川自从搬到了一百一十号院,虽然一天到晚被奇葩邻居们闹得要发疯,但手头宽裕了很多。不用交房租了、不用开车了,省的钱大约也就是于警官两倍的工资。这让喻兰川好好地喘了口气,连加班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虽然干的都是同样的活,但被“生活所迫逼着赚钱糊口”,还是“努力奋斗拼搏事业”,两者的心理感受是不太一样的。
“和平什么?”喻兰川嫌弃地把钱包扔给他,“高楼入室盗窃那事你们查清楚了吗?”
于严在门口对隔壁孟老板喊了一嗓子,口头点单,可见泥塘后巷是本地片警重点工作对象,于严刚调来不到一年,已经混熟了。
于警官喊完,回头说:“没,你们院那个蜘蛛侠的嫌疑还是最大,毕竟能徒手爬楼的人不多。”
甘卿拖着尾音说:“不会的哦……”
喻兰川打断她:“说人话。”
“哦,”甘卿试着找了找人话的调,回归了正常语气,“那蜘蛛侠兄弟,让他跟人说句话,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对于这种朋友,‘别人家’差不多是龙潭虎穴了,你请他去他都不敢,别说自己闯了。”
于严想了想:“也有道理,唉,不管了,反正没丢东西。”
喻兰川奇怪地问:“你上次不是说有人丢了钱么?”
“没丢钱,丢了个卡包。”于严说,“后来事主过来说卡包找着了,小偷没拿,是他家猫给扒拉到沙发底下了。”
“他家有猫?”甘卿若有所思,“几家被盗的人家里不会都有猫吧?”
“你别说,好像还真是。”于严一愣,“现在的人啊,有条件的自己养猫,没条件的上网吸猫,到处都是猫,我看地球都快成猫球了。”
他说着,去了隔壁拿酒水。
喻兰川看了甘卿一眼,低声问:“你想到什么了?”
甘卿转过脸,喻兰川呼吸一滞,因为她那灰色的隐形眼镜里好像有漩涡,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看着让人头晕目眩。
让盟主“晕眼”的甘卿神神叨叨地说:“我在想,也许压根没有高楼盗窃,是个猫妖探亲访友呢。”
喻兰川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就不长记性,居然觉得能从她嘴里听见几句正经话。
一百一十号院门口宠物店的小哑女——她胸前的工牌上写着名字,叫“悄悄”,名字和人还挺配套——悄悄抬起头,看见房顶上有只小奶猫,不知怎么上去的,下不来了,哆嗦着尾巴,颤颤巍巍地叫。
她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了一圈,这会街上很安静,人们不是在家,就是去热门商圈参加跨年活动了,趁着没人经过,悄悄助跑三步,人影一闪,轻飘飘地“飞”上了房顶,真的像个成了精的猫。
小猫没有受伤,在她手心里,还不安分地闻来闻去,来回踩,悄悄咧嘴笑了起来,正准备下去,忽然听见了什么,她一抬手捧起小猫,警惕地躲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
片刻后,远处传来马达声,一个戴头盔的男人骑着电动三轮经过,三轮车上后面拉着一堆纸箱,中间有个一人来高的麻袋。空旷的街道里,骑车的男子单手握车把,正骂骂咧咧地打电话:“让你们看着点、小心点,燕宁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不知道吗?就会给老子惹麻烦……操!”
小街道的路不平整,骑车的男子净顾着打电话,没看路,不小心骑进了一个大坑里,三轮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没绑紧的纸箱掉了一地,麻袋也差点被颠出去。男人挂了电话,怒气冲冲地下车收拾,就在这时,那麻袋里似乎有什么轻轻地挣动了一下,男人没在意,一把将麻袋推向车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等三轮车走了,悄悄才抱着小猫从树上溜下来,手掌盖住瑟瑟发抖的小猫,她无声地说:“人真坏啊。”
小街上的坑已经好久了,没有人去修,在路灯照不见的地方张着嘴,附近的人们都习以为常,每天闭着眼绕开。
商圈的霓虹灯刺破云霄,喧嚣声老远都能听见,临近零点时分,人们停下来,屏息凝神地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有的人忽然失落,有的人充满期盼,就像一年过去,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一样。
新年第一天,空了不到一个月的804就搬来了新住户,老杨大爷担心打狗棒的“棒身安全”,还是屈服了,早早到社区设的注射点等着打疫苗,就看见院里开进了搬家的车。
货车后面跟着辆出租,出租还没停稳,一个女人就臭着脸,摔车门下了车。
老杨大爷坐直了些,觉得那女的有点眼熟。
这时,出租车上又下来一个男的,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脑门热汗,他慌慌张张地付了车钱,气喘吁吁地去追那女人,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
这两人似乎是夫妻,女的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男人看不出来。一个男人,一旦挺了肚子、谢了发顶,不管他是二十五、三十五还是四十五,就统统都像个“师傅”了。
“哟,”旁边一个大妈戳了戳老杨大爷,“您看,那是不是小韩他们两口子啊?”
老杨大爷喃喃地说:“……还真是。”
“唉,当年房价刚涨上来一点,急赤白脸地要卖房,我都劝过他,还非得跟我争辩房价不可能再涨了。”大妈捶着自己的膝盖感慨,“那会也就卖了两百来万吧,现在你再想买回来试试!那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不听老人言啊!”
喻兰川好不容易放了假,推了一干应酬,在家当半天闲人,一大清早,以各种事由,去骚扰了甘卿三次。直到隔壁一声门响,甘卿上班走了,他才没了事干。
喻兰川忙惯了,一闲下来,浑身不舒服,他五脊六兽地转了几圈,想起了家里还有个解闷的活物,就去敲刘仲齐的门:“平时也没时间教你,过来。”
刘小弟以为大哥要教他武功,高兴得差点蹿上房,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结果就见喻兰川拿出了光盘,在家里放起了《狮子王》的原版动画片。
动画片其实也行,缺爱少年刘仲齐虽然有点失望,但只要大哥肯陪他,也很满意了。
可是他那倒霉大哥并不肯让他好好看,动画片里说两句话,他就按暂停,让刘仲齐复述,复述不出来,就返回去反复听这两句,听个十遍八遍,他就把原句一字一句地写出来,让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嚼了,再复述。
英语常年徘徊在及格线下的刘仲齐被折磨得两眼发直,到最后简直想从十楼跳下去,就在他沉痛地酝酿新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门铃声解救了他。
刘仲齐闪电似的从地上蹿起来,撒着欢地奔出去开门:“哎,杨爷爷?”
老杨大爷带了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喻兰川出来的时候,见那中年人满面堆笑地往门口放了一箱牛奶:“小喻爷在不在?之前没机会来拜会,家里有事,开会也没来,唉,实在不应该。我姓韩,韩东升,刚搬到八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