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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上元节。
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个上元节,比过年还要热闹。
底下的官吏为了讨上头的好,在帝都各主要街道张灯结彩,挂的都是往年没见过的新花样灯笼,惹来民间孩童的围观。
这样做固然费银子,然官方美其名曰新君登基该有新气象,便是多花些银子也值得,这话传到宫里,果然龙颜大悦。
“既然臣属有心,朕也想出宫看看今夜帝都到底布置得多好看。”
宁承治兴致勃勃,倒不为看那几个灯笼,他想看的是臣民对他的爱戴和敬重。
池公公深明其意,不敢阻止,“陛下今夜要亲自出宫观灯么?上元节街上人来人往,是否要封锁街道让陛下单独赏灯?”
宁承治把嘴一撇,“朕就是要出宫看看朕的臣民,你把街道封锁了,朕去看什么?不必封锁,连朕出宫的消息也不必透露,朕要微服私访。”
池公公眉头一蹙,面色现出苦色。
微服私访说的简单,要是出宫遇到什么险情,掉脑袋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奴才?
宁承治从来不是一个会为臣属和奴才考虑的主子,这一点从他成为皇帝之后,越发变本加厉。
池公公思忖着晚上出宫的安排,忽听宁承治又道:“朕自己赏灯有什么趣儿?晚间咱们到顾侯府走一趟,让玉扶和朕一起去。”
池公公面色一僵,宁承治回头看他,他笑得尴尬。
起初他没想过,这个世上会有一个女子不愿意做皇后,是而他每每去顾侯府送给玉扶的赏赐时,总是笑眯眯地拿她当皇后奉承。
直到除夕宫宴,他确认玉扶没有那个心思,且顾侯府和朝中一众老臣极力反对宁承治册立玉扶为后,他再看到玉扶就笑不出来了。
他试探道:“陛下,眼下内阁的事还没彻底议定,立后之事更加敏感。您这个时候去找镇江长公主……会不会不太好?”
宁承治横他一眼,“有什么不好?不是你和朕说要和玉扶多培养感情,不能太过强硬直接册封她么?”
池公公被噎回来,无话可答。
眼下是培养感情的时候么?
宁承治轻哼一声,“殷朔自负聪明,朝政倒是管得井井有条的,在册封玉扶这件事上却一点良策都没有。”
池公公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忽见外头宫人进来禀告:“陛下,丽妃娘娘求见。”
宁承治听见丽妃两个字就头疼,“她又来干什么?后宫那么大还不够她闹的,定要回回跑到朕这里来?”
丽妃是从前二皇子府的侧妃,宁承治念在她资格老的份上,不愿意给她难堪,只想远着她。
池公公道:“陛下后宫空虚,除了丽妃娘娘以外,余下只有几个小妃嫔。丽妃娘娘闲来无事,常和那些小妃嫔闹气,怨不得陛下心烦。”
宁承治道:“说吧,她今日又想让朕处置谁?后宫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她还成日家打鸡骂狗的,他日皇后入主中宫,难道她还是这样?”
底下宫人为难地抬起头,“回陛下,丽妃娘娘这回不是来闹事的,而是提了个食盒来,说是给陛下亲手做了补品。”
“她还会做补品?”
宁承治想到丽妃那个自矜的模样,想象不出她亲自下厨的模样,从前在二皇子府她尚且十指不沾阳春水,进宫之后自诩是后宫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更加不肯自轻。
今日怎么转性儿了?
他随意摆摆手,“罢了,丽妃难得下个厨房,让她进来吧。”
宫人松了一口气,立刻退出大殿去传丽妃,唯恐晚一步宁承治就会改变主意,丽妃又要拿他们这些宫人出气。
不一会儿,只听见佩环声响,丽妃一袭华服摇摇地从殿外进来,身后果然跟了个提着食盒的宫女。
“臣妾见过陛下。”
她款款福身,石榴花般红艳的衣裙委委落在身侧,如春水被风吹起阵阵涟漪,曲折而精致。
宁承治眉头一蹙,“你没事打扮得这么华丽做什么?”
丽妃错愕地抬头,妩媚的笑容消失不见,“陛下不是最喜欢女子打扮得华丽精致么?今儿是上元佳节,臣妾才打扮得格外华丽些,免得夜里和陛下赏灯的时候被灯火明艳比下去了。怎么,陛下今儿又不喜欢了?”
宁承治从榻上起身,走下来绕着丽妃看了一圈,看到她头上满满的钗环更加不悦。
“华丽精致是好,可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镇江长公主在除夕宫宴上说的话你都忘了?先帝驾崩才几个月,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眼里可还有先帝?”
丽妃吃了个闷亏,心想若不是宁承治不敬先帝,她岂敢懈怠?现在可好,罪魁祸首跑来质问她这话。
再听宁承治口口声声提起玉扶,她心里酸意浓浓,“陛下就这样听镇江长公主的话,知道的说她是顾侯府的养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陛下嫡亲的妹子呢!”
宁承治听她不但不认错,还敢给自己罗列明目,立刻瞪起眼睛作势上前打她,丽妃把头一缩,立刻福身请罪。
宁承治又把手收回来,“你懂什么?玉扶不是朕嫡亲的妹子,却比朕嫡亲的妹子更要紧。她是将来的皇后,你是妾妃,朕容不得你妄议皇后,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臣妾明白!”
丽妃嘴上答应,起身又嘟嘟囔囔,“这还不是皇后呢,陛下就这么护着她,连说都不许说。日后真成了皇后,宫里还有臣妾的位置么?”
宁承治恨不得撕了她的嘴,“你再敢议论她一句,朕把你打入冷宫信不信?”
丽妃嘴角一瘪,两只画了胭脂的眼睛立刻涌上眼泪,哭喊道:“陛下!臣妾可是在您还是二皇子时就跟着的人了,您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宁承治一屁股坐在榻上,“好了好了,别在那鬼哭狼嚎的,赶紧过来坐下,朕看看你做的什么补品。”
丽妃立刻喜笑颜开,“臣妾就知道陛下是吓唬臣妾的!”
说着自己脱了丝履,斜倚在榻上,待宫女把食盒里的盖盅端出来,亲自伸手揭开盖子。
鹿茸鸡汤的香气飘散出来,他一抬头,丽妃笑得暧昧。
“咳咳。”
他掩口干咳,“大白天的喝这个做什么?”一抬眼,池公公等人早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丽妃把盖盅朝他推了一把,“陛下担心什么?只是一点点,不会有事的。”
宁承治将信将疑,接过丽妃递来的汤匙,在盖盅里拨了几下,果然只有三四片鹿茸。
他终于放心,“你有心了。”
丽妃嘴角翘得得意,没人知道她炖这盅汤放了整整半支鹿茸,只是炖好之后她把鹿茸残渣都捞了起来,只剩三四片在盅里。
她趁机道:“陛下,这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宫里的灯笼都挂好了。晚上臣妾陪陛下去御花园赏灯,把酒邀明月好不好?”
原来她今日巴巴地亲自下厨炖汤,是为了这个。
宁承治喝着鸡汤,头也没抬,“朕晚上要微服出宫,听说今年宫外的灯笼布置得更好看,朕要出宫看看。”
丽妃喜道:“好啊!臣妾陪陛下出宫赏灯,臣妾自打进宫成了丽妃,还没有出宫过呢!”
宁承治手上一顿,放下汤匙拿起了帕子,“你就不用去了,朕要去顾侯府和玉扶一起赏灯,你跟着去不方便。”
又是玉扶!
丽妃顿时脸色难看,“陛下!这还得了,你有了未来皇后就不要臣妾了,臣妾可是陪你了多年的人啊!要论先来后到,还是臣妾先来的!”
宁承治掏掏耳朵,给池公公使眼色,“这话你已说过许多遍,朕就是看在你在朕身边久的份上才封你为妃。你拿什么和玉扶比?”
丽妃到他身边前好歹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被他说得一无是处,立刻不依不饶起来,池公公忙上前道:“丽妃娘娘请回吧,陛下已经喝了你的汤,领了你的心意了。一会儿还有大臣来与陛下议事,娘娘在这里不方便。”
说着朝底下一挥手,两个宫人上来请丽妃出去,丽妃气得摔了汤盅的盖子,“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臣妾苦啊!”
说罢抹着眼泪跑了出去,留下宁承治和池公公面面相觑。
宁承治重新拿起汤匙,“她进宫以后性子越发刁了,是要好生磋磨磋磨。否则日后玉扶进宫,难道还要看她这个妾妃的脸色吗?”
池公公知道他嘴上嫌弃丽妃,心里还是顾念多年的夫妻情义的,否则也不会喝她亲手炖的汤。
“陛下说的是,不过奴才觉得,镇江长公主是不会轻易看旁人脸色的。您不觉得,丽妃娘娘在长公主跟前,完全掀不起风浪吗?”
宁承治想到玉扶乖巧柔顺的模样,又想到她在去年中秋宫宴上力保顾侯府,慷慨陈词,想到她拒封皇后时的镇定从容……
明明自己被拒绝了,他还是觉得玉扶那样很可爱,很美。
“你说的对,玉扶看似温柔乖巧,骨子里自有一股天生的贵气,凛然不可侵犯。朕有时候也很奇怪,她和丹阳站在一起,反倒她更像嫡公主。”
池公公心中腹诽,是不是嫡公主还有什么关系?玉扶不是嫡公主才能成为皇后,皇后的身份自然比嫡公主贵重得多。
他乐得拍马屁,“那是,陛下看中的人自然不会差。奴才从前头一次见到镇江长公主,就觉得贵不可言,日后一定是母仪天下的身份。”
宁承治得意地瞥他一眼,把盅里的鸡汤一饮而尽,“在这杵着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准备出宫的事宜!”
……
东灵最重要的节日是春节,最热闹的确是上元节。
春节有太多祭祀仪典的礼俗,民间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年关前须把要紧事务都了解,比如欠债或是存储粮食,故而大部分人春节都忙得无暇热闹。
唯有一两串年夜饭前的鞭炮,算是听了个响。
上元节就不同了。
刚刚从春节的团圆气氛中脱身的人,一身清闲自在,又逢天气渐暖,最适宜上街赏赏花灯,看看夜景。
然而这样热闹喜庆的节日,仍然感染不了沉闷肃然的相府。
殷姬媱换了一身颜色明快的衣裳,头上的伤口也换了一条和衣裳同色的纱带,既能遮挡伤疤又显得别致。
出了自己的院子,她直奔东院,东院的守卫已尽数撤离。
自从上次宁承治与殷朔谈话后,殷朔便对丹阳公主的待遇宽容了许多,不再派人监视她,容许她在府里四处走动。
丹阳公主对此好似并不在意,因为她想去照顾殷朔的伤,仍然被拒了回来。
“丹阳。”
殷姬媱进了东院,见院中气象比先前好了许多,微笑地进屋找丹阳公主。
只见她仍着一身缟素,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外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钿儿咳嗽一声,她才回过神。
“是你啊,姬媱。”
两人携手到里间说话,殷姬媱道:“东院的守卫已经撤了,大哥现在对你没有那么防范。你怎么还是这么闷闷不乐的?今日是上元佳节,不如晚间我们一起出府赏灯吧?”
“赏灯?”
丹阳公主摇摇头,瘦削的面容没有一丝喜意,“我不想去。他哪里是对我不防范了,不过是给陛下一个面子罢了。他的腿伤成那样,我想去照顾他他却连一步都不许我靠近。”
殷姬媱一愣,细细打量丹阳公主的神情,目光中染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丹阳,你是真心喜欢我大哥的?可我记得,你们大婚之前你对他是十分不屑的。婚后他又做了那些苛待你的事,你怎么会……”
丹阳公主目光躲闪,似乎不愿承认殷姬媱的话。
殷姬媱紧追不舍,她只得无奈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大婚之前我喜欢的人一直是述白哥哥,甚至在大婚之后,我对他的心意也没有改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殷朔……”
“他对你如此无情,你不恨?”
丹阳公主笑了笑,“我恨啊,我当然恨,恨之入骨。我恨他报复我,恨他对我毫无怜惜之意……那是因为,我希望他能顾惜我。”
殷姬媱终于明白了,一个女子不会轻易去恨谁,如果她真的对一个人恨之入骨,往往也是因为爱意入骨。
不爱又哪来的恨呢?
她从前觉得自己和顾酒歌是一段阴错阳差的缘分,两人带着目的互相接近,没想到她却被顾酒歌吸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想来,丹阳公主对殷朔才是一段不该存在的孽缘。
两人各自心有所属,却被先帝一纸婚约凑在一起,彼此看不起对方却不得不成婚——
最要命的是,丹阳公主动了不该动的情,两人之间的天平开始倾斜,动情的那一方注定要承受委屈。
她忽然有些庆幸,顾酒歌即便不爱她,至少不会像殷朔对待丹阳公主这样对待她,哪怕她毁容了也未曾轻慢过她,反而更加关照。
她是幸运的。
丹阳公主忍不住抹了抹了眼角,见殷姬媱今日似乎打扮过,意识到了什么,“你要和顾酒歌出去?”
殷姬媱面上微红,轻轻点头。
丹阳公主拉着她的手,“你要和他出去,还邀我一起,我若是答应了,岂不毁了你们的好时光?”
殷姬媱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邀你出去是真心实意的。其实不止我和他,还有玉扶和世子他们,大家要一起出去赏灯。我想你和大家都相熟,自然可以邀请的。”
“世子?”
丹阳公主有些恍惚,想到年少时第一眼看到顾述白的模样,恍若隔世。
她轻轻摇头,“不了,你们好好出去玩,我就不去了。今夜是上元节,就算你大哥不肯见我,我身为相府的女主人也该守在这里。”
殷姬媱鼻头微酸。
相府的女主人……
难为丹阳公主,还愿意以这个身份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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