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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来的女客人,面容憔悴,年纪跟我差不多,或者还要再大两岁。从她的五官看,年轻的时候肯定很美,但是现在——我无意冒犯,可能是我自己审美的问题吧——确实有点令人惋惜。
在开始讲故事之前,她从随身的大号LV包包里,翻出了一小瓶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又放回了包里。我隐约看见药名里有一个“平”字,估计是什么消炎药,以为她不能喝酒,准备让服务员帮忙倒杯温水。
她却完全没有在意,拿起桌上的福佳白,一下子就喝掉了半瓶。我看这阵势,默默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准备记录今晚的故事。
客人让我叫她兰姐,兰姐要讲的,是一个关于专车司机的故事。
去年秋天,兰姐还在南山科技园上班,是小组leader,手下管着十来号人。那阵子有一个新项目要上线,压力很大,经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她本来是自己开车上下班,但是有一次三点多回家,路上困到打瞌睡,结果撞上了街边的护栏。
幸好当时车速不快,她人倒没什么事,就是吓得不轻。从此以后,兰姐就不自己开车了,有时同事顺路接送一下,更多时间干脆在网上约车。她从来不叫快车,一直都是叫专车,图的是干净舒适,上车有水喝,还能给手机充电;反正她年薪很高,也不在乎这点车钱。
就在项目发布的最后一个月,她遇见了个奇怪的专车司机。那天凌晨四点,又是兰姐最后一个走,她下楼之前,顺手叫了个专车;到楼下一看,路边打着双闪的那SUV,好像有那么点眼熟。兰姐习惯坐后座,等那车门像海鸥翅膀一样张开时,她才确认——这是一辆特斯拉 Modle X。
作为女孩子,兰姐虽然对汽车没什么认知,但是天天听男同事们讲,也知道这车卖得挺贵的。什么人会开一辆Model X来当专车呢?这时候,车门一关上,司机开口说话了:“请您系好安全带,目的地是前海公寓,您看是按照导航还是……”
司机的声音竟然还很好听,充满磁性,而且普通话特别标准;兰姐算是半个声控,这一下子。对司机就更好奇了。
她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按照导航走吧。”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倒后镜,从里面能看见司机的眼睛——很浓的眉毛,单眼皮。兰姐心里砰的一下,就有点乱了,这也太像她高中时的初恋男友了。
她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初恋结婚好像是在,呃,两年前?最近偶尔刷朋友圈,有个总是在晒女儿照片的,到底是这个初恋男友,还是大学时代的那一任?实在记不清了……
说起这个,自从前男友不辞而别,兰姐快一年没谈恋爱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工作太忙,根本没时间谈恋爱;还有就是她发现,这两年追求她的男人,数量跟质量都在下降。
想想也不奇怪,毕竟跟她同龄或者大一些的男人,不是忙着结婚,就是已经结婚;至今还单身未婚的男人,要么条件不太好,要么就是没玩够,不打算结婚。至于比年龄比兰姐小,或者大太多的男人,又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当然了,兰姐每年接近100万的年薪,也拦截了许多不够自信的潜在追求者。
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当她有生理需求的时候,会联系手机里那几个备用号码。她不喜欢去别人家,那会让她没有安全感,所以地点有时是酒店,有时租客小莓不在,也会带回她买下的高档公寓里。
不过,话说回来,今晚这个男人,还挺对她胃口的。
兰姐突然笑了一下,真是想太多,不过一个专车司机而已,以后都没机会遇见的。她内心这一番戏演完,车也到了公寓楼下,司机很礼貌地跟她说再见。兰姐下了车,回想刚才一路上司机都没有讲话,专心开车,心里好感度又增加了十个点。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兰姐还是没日没夜的忙工作,每天睡眠不超过5小时;有时候干脆不回家,睡办公室的行军床。平时把咖啡当水喝,结果咖啡因耐受太强,喝完没多久就开始犯困。总之,超强的工作压力让她濒临崩溃,不过有两件事稍微带来了安慰。
第一是项目进展顺利,可以按照预期上线;第二件事,是她又遇见了那个开特斯拉的专车司机,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足足三次。
这三次的专车行程里,两人很自然就聊了起来。司机告诉兰姐,他的名字叫Mark,在美国工作了一段时间,今年才回国开始创业。他笑自己是适应能力太弱鸡,别人几天能倒过来的时差,他半年也没倒好;晚上有时睡不着觉,他就出来开开专车,顺便兜风。
有一次,Mark问兰姐结婚了没,兰姐说自己年纪太大了,没人追,想结也结不了。Mark的表情非常夸张,似乎根本无法相信,他说兰姐这个年纪,在美国的话,是最受欢男人青睐、最适合结婚的阶段。看来国内的男同胞们,还是太过肤浅,只知道一味追求年轻。
兰姐不知道Mark说的是真心话,还是纯属聊天技巧,她只知道,听Mark这么说,她心里非常开心。终于在第四次巧遇之后,两人互相加了微信,约定以后如果兰姐深夜下班,叫车之前先联系Mark,如果那天晚上他有出车——就算没有出车,只要还没睡觉,都可以过来接她。
这样一来,Mark开的这辆特斯拉,就变成了兰姐真正意义上的专车。一个外型不错的海归,年龄刚好比她大一岁,用实际行动向她表示好感——要说兰姐没有感到得意,那一定是骗人的。
她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新项目发布前的一个星期。
那天是周六,兰姐凌晨四点多才睡,到了早上八点,却被外面一阵噪音吵醒了。她打开卧室门一看,却是室友小莓正在用榨汁机。
这间公寓是兰姐自己买下的,买的时候大几百万,现在升值了一倍。当初装修好入住之后,她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了,就想把次卧租出去。因为图的主要不是租金,而是有个人作伴,所以她对租客的要求特别严格,最终选中了小莓。
小莓身家清白,性格开朗,学历职业俱佳,生活习惯良好,是兰姐心目中的理想租客;更让她满意的是,小莓从来不把男朋友带回来过夜。以前没那么忙的时候,兰姐偶尔会跟小莓一起八卦、一起煲电视剧,不像是房东跟租客,更像是闺蜜间的关系。
小莓看见兰姐推门出来,抱歉地吐了下舌头:“对不起呀,吵醒你了吧?”
兰姐看着她的笑脸,突然就有了倾诉欲。她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喝着小莓榨的果蔬汁,把专车跟Mark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了她听。小莓一开始表情很雀跃,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凝固了。
兰姐察觉到小莓的异样,停了下来:“怎么了?”
小莓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姐,你是说这个Mark,身高一米八,单眼皮,嗓音磁性,从美国留学回来,而且开的是一辆……特斯拉?”
兰姐皱起了眉头:“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她心里稍微有些不悦,小莓年轻她好几岁,人长得又漂亮,这个问法,是觉得Mark条件那么好的男人,不可能会追求自己吧?
小莓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呃,姐,我比较少叫车,不太懂,但是这个专车司机给我感觉不太简单。姐你想啊,怎么会那么巧,刚好三次都接到你的单呢?”
兰姐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对啊,到底是纯属巧合,还是说Mark通过某种方法,针对性地接她发的单?
小莓继续往下说:“那个,我在网上有看到网约车司机,骚扰、强奸甚至是杀害单身女乘客的传闻,真真假假,但是总之,姐,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小心为上。”
兰姐沉默了一会,闷闷道:“好的。”
小莓看她不开心了,赶紧换了话题,兰姐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分钟,就推说公司还有事,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兰姐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小莓从身后叫道:“姐……”
兰姐心里有些烦躁,头也不回地说:“干嘛?”
小莓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姐,你不是说加了那个Mark的微信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兰姐勉强按捺住性子,没好气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里Mark的详细资料页,塞到小莓眼前。
没想到,小莓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这下子轮到兰姐觉得奇怪了:“你怎么了,没事吧?”
小莓嘴角抽动,声音颤抖:“没,没事,不,其实……算了,还是等你项目发布了再说吧。”
讲完这句话,小莓自顾自就走回了房间里。兰姐一头雾水,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好出门往公司去。一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刚才看完Mark的资料,小莓的反应会这么大?难道……
兰姐知道,自从搬进来住以后,小莓是一直有男朋友的,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介绍给兰姐认识,也没有给兰姐看过照片,朋友圈更是从来不发合照。该不会这个Mark,就是小莓的男朋友吧?
这个假设虽然很荒谬,但是从某个角度上,又莫名地有些合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更加印证了这个想法。自从那天以后,兰姐发给Mark的微信,他一个字都没有回复,兰姐一气之下就把他拉黑了;凌晨下班叫车,也再没有遇见过他。
这个叫Mark的男人,开着特斯拉的专车司机,就这样从她生命里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兰姐心里又失落又懊恼,幸好工作量非常饱和,一忙起来,她就暂时把这件事忘掉了。
用超负荷的工作,来忘掉不想记得的事情,是一个切实有效的方法,兰姐从前就验证过。
经过打仗似的最后几天,她忙了大半年的项目,终于顺利上线了。紧接着的两天,兰姐又跟同事们没日没夜地检测数据——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第三天,部门老大带着兰姐和全体组员,一起搞了个庆功宴。从晚饭就开始喝酒,然后又换了KTV继续喝,半夜回到家时,兰姐已经是醉醺醺地站也站不好,像一张泡软了的A4纸。
她打开客厅的灯,吓得心脏差点骤停——有个黑影坐在沙发上!
看清楚那是小莓时,兰姐忍不住就骂了出来:“干嘛,想吓死人啊你!”
小莓抬起头来,表情肃穆,在半夜里显得颇为诡异:“兰姐,我有话要跟你讲。”
兰姐强忍住愤怒,走到沙发上坐下,想听听小莓这大半夜的不睡,等着她回家,到底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她心里知道,一定跟Mark有关。兰姐甚至在想,无论Mark是不是小莓的男朋友,无论小莓说了什么,反正宁愿赔点违约金,也要让小莓搬出她家公寓。
兰姐猜得没错,小莓讲的确实跟Mark有关;但是听完之后,她不但不想把小莓赶走,反而想要永远跟她住在一起。
原来,Mark不是小莓的男朋友,而竟然是兰姐的男朋友……或者说,是她曾经的男朋友。
在车祸中去世的那一个。
差不多一年前,有天兰姐加班到深夜,Mark去接她回家;半路下起了大雨,Mark为了躲避突然蹿出的行人,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兰姐只受了轻伤,Mark却在送院之后,不治身亡。
在这之前,Mark已经预订了一辆特斯拉,光等着它在国内上市;他是自动驾驶技术的忠实拥趸,曾经跟兰姐说过,这个技术一旦普及,可以避免许多车祸——比如后来夺走他生命的这一场。
Mark去世之后,兰姐受了很大的打击。所有人都劝她请假调养一段时间,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主动争取了最累最苦的一个项目,想要用工作来麻痹自己。这种方法一开始是奏效的,但是随着工作压力加大,对Mark的想念和愧疚越来越深,兰姐出现了妄想性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妄想症。
所以,她才会在凌晨下班的时候,妄想出一个活着的Mark,开着他心爱的特斯拉,以一个专车司机的身份,来接自己下班。
兰姐清醒的时候,察觉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所以偷偷去看了医生,并且开了治疗的药,其中包括氨氯平片——小莓指着茶几上,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
听着小莓的叙述,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记忆,慢慢浮现在兰姐的脑海。兰姐先是小声啜泣,接着完全崩溃,抱着小莓嚎啕大哭。
说到这里,兰姐的眼角又开始湿润:“幸好有小莓,不然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坐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名症状罕见的精神疾病患者。她所说的故事,跟我酷爱的《搏击俱乐部》有几分相似;虽然我没太研究过相关知识,但能够完整想象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估计不光是简单的妄想症,而是好几种精神疾病的混合。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问:“呃,刚才兰姐从包里拿出来的,就是氨氯平片吧?但是为什么又放回去了?”
兰姐用纸巾擦了下眼角,勉强微笑道:“哦,这个药副作用很大,吃了容易变胖,小莓说我症状已经开始减轻,可以考虑不用再吃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症状消失之后,就不会再见到想象出来的人了吧?”
兰姐笃定地点头:“没错,那天晚上之后,我就请假在家休养,现在精神好多了,再也没
见过Mark了。小莓说,是时候忘记他,迈向新生活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时间也不早了,兰姐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对了,你也喝了酒,准备怎么回去,是叫车还是叫……”
兰姐朝我扬了下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我颇为熟悉的界面。
包厢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有些诡异:“别担心,小莓开车,她送我回去。”
等她出了包厢,我盖上笔记本电脑,掏出手机,在微信通讯录搜一个名字;开特斯拉的专车司机,好像……我也认识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