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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琉璃晃得青帝眼睛又是一阵花,他不禁揉了揉,剑里夫人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计然,你有没有怪过我?”
青帝笑了笑:“怪你追求本性不灭?这是大成就,又是你的理想,我怎会怪你。”
窈英低低叹息:“怪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坦诚直率,所以情生劫渡不过去,害的你这样辛苦,也害的扶苍那么早就没有了母亲。”
青帝出了片刻神,随后缓缓摇头,他怪的从来也不是她,而是自己。
重礼清雅的青华帝君,把华胥氏的美名发扬光大的青华帝君,实际上是个内心贫瘠到连情意都说不出口的胆小鬼,只贪图她的明亮耀眼,却吝啬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无论窈英怎样爽直开朗,在心爱的夫君面前,终究是心思比平常细腻无数的神女,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在无意中对她造成影响。
他是不是突然喜欢她了?还是想要挽回濒临崩溃的夫妻关系?又或者,是因为有了扶苍?
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往往只在长公主心头偶尔似乌云般掠过,谁也没注意,连她自己也没注意,计然终究和一开始大为不同,他们两个还是和睦静好的时候居多。
计然神君记得,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秋日夜晚,窈英的情绪出乎意料地兴奋,用了晚膳后还抱住扶苍不肯撒手,这孩子原本就不大爱亲近旁人,何况五千来岁已不是幼时,更不爱这种搂搂抱抱,只把脸板下来,跟块木头似的由着母亲搓揉自己。
窈英便捧着他的脸又笑道:“你的性子若是到了二十万岁还这样,倒也是个好事。”
其实她一直怪羡慕他们父子俩天生冷眼旁观的清冷性子,不轻易动情,不轻易动心,便不会轻易受伤,意志坚定,方能顺利渡过百世轮回劫,成就本性不灭。
扶苍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美玉似的脸,犹带稚气的圆润,目光清澈,像个小神女似的。
窈英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他面上重重亲了一口,扶苍又僵成了木头。
到了就寝时,她仍无睡意,伏在窗棂上看了许久的月景,计然忍不住凑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询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窈英把头靠在他怀中,她的夫君,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愉悦很幸福的,到了这个时候,再去计较喜欢不喜欢,实在太煞风景。
她笑道:“你真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境界已到,武道亦平稳似水,我打算五十年之内便去历百世轮回劫,明日开始闭关静心。”
明天就闭关,闭关结束便去百世轮回,她这会儿才告诉他?
计然心里腾起一股怒火,握着肩膀低头问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窈英垂头沉吟了片刻,轻道:“要是没能渡过去,你……等扶苍再大些再续弦……”
说出这种话,她疯了。
计然冷道:“早在新婚当日,我便说过,华胥氏一世一双,终此一生,只守一位。”
窈英澄若秋水的目光又落在他面上,像是隐隐含着什么期盼:“只因为是华胥氏?”
起先是,可早已不是,华胥氏的一世一双,他已经明白个中真谛,那绝不是随便找谁便能做到的,他这样贫瘠而疏懒,却总是走运,今生最大的运气,便是她。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
他对自己真正有些深恶痛绝。
窈英于是笑:“眼看大道将成,我太高兴,居然会说胡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这么开心就够了,等我修得本性不灭,回头我也庇护你去渡劫,本性不灭很好玩哦。”
好玩……计然啼笑皆非。
那天他没有阻止窈英闭关,出关后,他也没有阻止她前往苍生殿记名渡劫,窈英心中一片澄澈,他相信这桩大道,她一定能顺利成就,那是她终生的理想,他乐意替她圆满。
百世轮回劫十分凶险,比起寻常轮回,乃至下界历劫,绝非一个层面的东西,大抵是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苦楚折磨以凡人柔弱的身躯和心灵都尝尽一遍,但凡有一世不能顺利过完,遭遇横祸抑或者自裁而亡,那便前功尽弃,哪怕已过完九十九世,还是得从头再来。
昔年白泽帝君渡百世轮回劫,足足试了五次方成就大道,对爱妻充满信心的计然想,窈英一定能一次成功。
他错了,大错特错。
窈英第三十四世,遭遇情生劫,自裁而亡。
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乌云,在这一世毫不留情地压顶而至,堪不破情障,甚至动摇了神魂灵性,待计然赶到苍生殿时,她已然陨灭在即。
没有从头再来,莫测的百世轮回劫要带走她爱妻的性命。
窈英见着他的时候,像是有一丝歉意,她已经不能说话,那双澄若秋水的眼睛却告诉他:抱歉,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让你失望了。
不,是他让她失望了。
为什么不能坦率地告诉她情意?为什么没有在她离开的时候说出来?他自认为对她无微不至,处处小细节都照料到,却对她的期盼永远视而不见,他真是这世间最愚蠢最冥顽不灵的混蛋。
桃木神剑感受到他的心境,发出凄厉的嗡鸣,犹如鬼哭神嚎,苍生殿下直通九幽黄泉的幽明寒气似被鲸吸水般吸入剑内,华胥氏剑道已然大成的计然在那个瞬间心有所悟,桃木神剑化为幽明地府,将窈英的神躯与近乎破碎的神魂护在了其中,使其不会散逸。
分出一丝神念进入剑内,那一片云雾苍茫中,樱色的身影在徘徊,是窈英的神魂,她正望着四周暗沉的雾气出神,就像那天他因着冲动跑去她所在的庭院,见到的背影一样。
这一次,他紧紧抱住了她。
“我……”
他近乎哽咽的话没能说完,从来不曾流出过的眼泪,已染湿了他的面颊。
冰冷而温柔的神魂环住他,她的声音清澈如昔:“我还在,别难过。”
计然合上眼,低声道:“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不是因为身为华胥氏。”
窈英清澈的目光静静看着他,隔了许久,她眸光流转,极轻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她四周看了看,面上神情又静谧,又有一层淡淡的满足,还带了一丝微弱的失落,最后自嘲似的开口道:“咱们两个,真够傻的。”
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长公主,青华帝君的夫人窈英,从此成了一抹只能安于桃木神剑内的幽魂,只有他能看见,也只有他能听见。
可无论如何,她还在就够了。
“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夫人,夫人是不知道的。”青帝轻抚桃木神剑,“所以我现在得天天说上几遍,好教夫人放心。”
剑里的窈英清脆地笑出声:“老夫老妻了,快别说这些,肉麻的很。”
青帝分出一丝神念进入剑内,那抹一如从前的樱色身影仍在幽暗的云雾间徘徊,见着他,她秀丽的长眉微微一扬,露出与从前一般的明亮笑意:“在外面说不够,还要进来当面说?”
她俏皮地打趣他。
青帝挽住她的手,温言:“实是外面的金玉琉璃太刺眼,敢问夫人何时愿意换个地方继续游玩?”
窈英笑意更深:“其实我也早看够了,就是爱看你揉眼睛,有趣得紧。”
这位夫人大约跟着跳脱的儿媳学坏了。
青帝陛下唯有啼笑皆非。
眼看酉时末将至,金波玉浪很快便要将这座金玉琉璃宫吞没,青帝回到了那座高台上,身着羽衣的九源丈人仍在眺望东海。
“金玉琉璃宫巧夺天工,富丽堂皇,可谓美轮美奂,在下今日能一饱眼福,还要多谢宫主盛情。如今天色将晚,在下特来请辞。”
青帝洋洋洒洒把华胥氏礼仪之道发挥到十分优雅乃至繁复的地步,说罢转身便走。
九源丈人忽然道:“青帝陛下,其实我很敬佩你,与爱侣阴阳之隔,却矢志不渝,我却没有陛下这般天赋,到如今,更是连她的音容笑貌也忘得差不多了。”
青帝想不到这位冷冰冰的宫主突然说出这些话,一时倒有些愕然。
九源丈人又道:“每日只有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可以看看东海,她曾在这片东海下面的凡间活过,可岁月久长,她也早已香消玉殒,我与她不光是阴阳永隔,更是仙凡永隔,再无得见之日了。”
他转过身来,神情淡漠,伸手送客:“兴之所至,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青帝陛下不必介意,请罢。”
青帝缓缓步出这座剔透闪烁的琉璃宫,方行到方丈岛畔,色泽妍丽的金波玉浪又一次将这座金玉琉璃宫吞没,那位冰冷宫主的一切也被吞没,怕是再不会有谁知道。
窈英轻道:“他是个伤心者。”
青帝化为一股清风,在东海上缓缓盘旋,悠然道:“我也是个伤心者。”
他的眼睛到这会儿还在发花。
窈英笑起来:“咱们两个至少一处到老了,凡人不是有句话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还挺好听的。”
青帝的手又抚在剑身上,亦是微微一笑。
不错,当他陨灭后,剑气化幽明便会消散,她也会随他而去。至少他们可以陨灭在一块儿,一同化为清气,散逸在天地间,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会分开。
但其实他们从来也没分开过。君子偕老,一神一剑,这就是他的华胥氏一世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