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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2

    慕瑾岚没留心自己成了状元, 更是将入宫参选的事抛诸脑后。

    匆匆殿试后,她不等结果, 便赶往大理寺, 只因前段时日被关进牢狱的贼人出了事,无意间被人灭了口,这可不是桩小案。

    那老汉杀了职方司一名小吏, 偷盗了一卷图纸, 那夜将暗城的人带回来后,那图纸便消失不见, 想来是危急时刻被人毁尸灭迹, 柳朝天连夜密审, 得到了些线索。慕瑾岚这阵子便带着人守在一卖米的店铺附近, 怎知昨夜这店铺无端起火, 就连那老汉也被灭口, 原先的线索都断了。

    慕瑾岚抱剑靠在厅堂一角,听着柳朝天审查。

    狱卒与侍卫都被审了个遍,就连那些可疑的犯人也都逐一排查, 毫无线索。

    柳朝天犯难地揉了揉眼, 支手撑在案上闭目思忖, 连日来为这桩案子忙碌, 毫无头绪, 他仿佛陷入一张巨大的网里,挣扎不出。

    论理慕瑾岚没资格参与审案, 只因她身份特殊, 大理寺和武侯卫都不拘束她, 她听了堪堪大半日,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念头。

    她踱步至案前, 顺手捞来一锦杌坐下,托腮望柳朝天道,

    “柳兄,目前来看,一切线索指向胡人,那老汉是流落至蒙兀的汉人,那米铺背后的东家也是个胡商。”

    “没错,再过一旬是陛下寿诞,蒙兀三部均派了人马来京,想必是打算折腾出什么花浪来,团团,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柳朝天神色凝重。

    慕瑾岚却缓缓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事情有蹊跷,原我也担心是蒙兀作乱,可这老汉临死前,手在地上抠了个北字,看样子是告诉我们,敌人来自北方,这是不是太明显,也太刻意了?”

    柳朝天眉峰闪过一丝锐利。

    “这些狱卒和侍卫在大理寺年限不短,家人身份也都清白,审来审去毫无线索,我琢磨着,有没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柳朝天心眼提起。

    慕瑾岚凝望他眉眼,低声道,“这个老汉是自杀,目的是搅乱我们视线,真正的敌人并非蒙兀。”

    柳朝天心倏忽揪起,差点拍案而起,到底是多年宦海沉浮,历练出了一番沉稳,很快压住嗓音,“这怎么可能?”

    “换句话说,除了蒙兀,还有谁会作乱?”

    慕瑾岚再次摇头,“我也不知,我只是听我爹爹提起过,近来蒙兀三部不合,这一次之所以南下,是想结交我大晋,取得我大晋支持,好来对付彼此,既是有内乱,便不大可能再结外仇,而且五年前那场大战,我爹爹已扫平蒙兀精锐,只要我爹爹在世,他们断不敢大举南犯。”

    柳朝天闻言捏着疲惫的眉心,脸色越发沉,“照你这么说,咱们可能被人牵了鼻子走,那贼人是以蒙兀混淆视线,实则声东击西。”

    “可线索如大海捞针,我们无从查起。”

    “无从查起,那便不查!”慕瑾岚拍案道,

    “什么意思?”柳朝天抬眸看向慕瑾岚,别看这个小姑娘才十五岁不到,她打小跟在慕月笙身边,没少走南闯北,见识不是一般人可比,柳朝天从不敢小觑她。

    慕瑾岚分析道,“柳兄,对方大费周章,定是剑指陛下寿诞,咱们表面上大张旗鼓查这案子,暗地里盯着寿诞筹备去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柳朝天神色一亮,“对,你这主意好。”

    这时,大理寺一郎中进来,递上一份尸检材料,

    “大人,那饭菜从后厨出来,一路到牢狱,都没被人碰过,偏偏那老汉是中毒而死,刚刚下官领着仵作又细细查验一番,果然在他指缝里查到些许毒液,下官猜测,或许这老汉实则是自杀,他将药液抓入饭菜,营造被毒死的假象。”

    柳朝天与慕瑾岚相视一眼,均有神采溢出。

    “果然如此!”

    慕瑾岚起身,在厅堂内来回踱步,思忖片刻道,

    “柳兄,陛下寿诞主要在两地,其一便是宫宴,宫里守卫森严,对方在宫宴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其二便是南郊讲武场,陛下要在讲武场举行四国大比,以彰国威,对于贼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样,查案的事交给柳兄,我带着人暗中去巡查讲武场,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

    “成!”

    柳朝天起身,见慕瑾岚欲出去,忽的叫住她,“对了,我正要入宫将此事禀报陛下,你同我一道去?”

    慕瑾岚回眸,眨眨眼,旋即摇头,“不必了。”

    “怎么不必呢?这事你有大功劳,况且有些事是你查出来的,陛下若问,你在场也好替我回答。”

    柳朝天就差没说,现在满朝文武都在替陛下追妻。

    虽说起先皇帝释放出喜欢慕瑾岚的意思,群臣其实是反对的。

    一来,外戚势大,于江山不稳,二来,慕瑾岚这作风与皇后实在是相差太远。

    君臣较量一番后,渐渐发现皇帝越拖年纪越大,至今后宫无人,更无子嗣。

    没有什么比江山无后,更叫人胆战心惊的了,于是百官只能破罐子破摔,认了这门婚事。

    不曾想,慕瑾岚压根对皇帝没意思。

    这下百官不干了。

    君辱臣死,皇帝的脸面便是百官的脸面。

    怎么能忍受皇帝被拒?

    于是,私下,官员们一有机会便撮合这对冤家。

    如今慕瑾岚在柳朝天与冯坤底下当差,这重任便落在他们二人头上。

    刚刚慕瑾岚去牢狱查探时,下人禀报柳朝天,皇帝力排众议,钦点慕瑾岚为状元,这真是惯到无法无天了。

    所以眼下,得了机会,柳朝天想把慕瑾岚拽入皇宫。

    慕瑾岚看出柳朝天的意思,果断拒绝,

    “我所知,不比你多,你自个儿去面君吧。”

    丢下这话,转身出了厅堂,穿过甬道正要到前院。

    身后柳朝天匆匆披上官服追了出来,慕瑾岚正要再说他几句,怎料前面廊芜,来了一堆莺莺燕燕,这为首的正是陆盈盈。

    “团团,恭喜贺喜,你被陛下钦点成状元,来,妹妹我给你准备了一身红装,你今个儿必须给我穿上女装去状元游街,好叫那些男人瞧一瞧,咱们姑娘不比他们差!”

    慕瑾岚闻言顿时眼冒金星。

    她成了状元?

    怎么可能?

    她虽才学不差,可比起前面的慕瑾翎,陈仲卿,范长明等人还是差一些。

    皇帝真的混蛋到将她往状元之位上顶?

    她也是彻底无语。

    这下好了,她是她爹爹所教,弟弟是文师所教,她打败弟弟成了状元,不是打文师的脸么?

    文师岂不哭死?

    跟在陆盈盈身后的,便是满京城的名门闺秀,今日也不知是何人起头,居然都拥在此处,片刻便将大理寺前堂给围个水泄不通。

    其中正有柳朝天的女儿。

    柳朝天是又怒又笑,低斥了几句,于事无补,干脆不理会她们,径直入宫去了。

    柳花花对大理寺的布局十分清楚,领着一堆人便去了后厢房。

    慕瑾岚不至于奈何不了这帮闺门女,只因她们一个个小胳膊小腿,花骨朵似的,若是伤着了怎么办?

    打坏了那群狐朋狗友,她不心疼,伤着了这些金尊玉贵的姑娘们,她于心不忍。

    明明是个女儿身,偏偏一副男儿气性。

    这不,就被陆盈盈等人给拿捏住了,人被推进厢房内,隔着屏风,将她一身劲装给脱掉,换上了一身殷红带霞帔的华丽女装,这还不打紧,更要命的是,陆盈盈不知打哪弄来一五凤金冠,两侧各有流苏,十分华贵。

    慕瑾岚本就生得好,皮肤莹润泛光,她常年习武,又活泼好动,气色极好,胭脂水粉一概不要。

    这堪堪打扮出来,俨然一出嫁的女公子。

    “你们这是做什么!”慕瑾岚作怒要脱掉,陆盈盈和柳花花哪肯,一左一右架着她便出了门。

    慕瑾岚气急,见门外候着二十来位姑娘,并各自带来的丫头,总共五十来号人,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你们再这般胡闹,我便动手了!”

    陆盈盈早有准备,不等她话说完,顺手将丫头备好的葡萄酒,满满一大杯径直望她嘴边一灌。

    慕瑾岚闻到酒香,嘴比意识先动,张开,一大杯沁凉的酒液灌入喉咙,她大呼过瘾,气顷刻便消了,

    “你早说有酒喝呀!”她觑了陆盈盈一眼。

    “每走一里一杯酒,状元游街结束,再给你一坛竹叶青,提前庆贺你及笄!”

    离五月十六只剩下一月。

    陛下寿诞后,她便及笄,随即会赶往边关,以后这满京的繁华,便与她无关了。

    不,不是无关,而是换她来守护这锦绣高粱。

    酒一下肚,慕瑾岚便生出几分豪情,任由几位姑娘架着,上了马,敲锣打鼓一路往主街去了。

    原先便有一甲二甲的进士上街游行,引得百姓夹道欢呼。

    慕瑾岚这一波人与其汇合后,主街更是人满为患,两侧茶楼酒楼,挤满了花红柳绿,时不时便有绣帕香囊飞掷而下。

    慕瑾岚头戴金冠,穿得一身殷红喜服,将腰身束上,眉宇英气勃勃,迎着四面欢呼,她举起酒杯豪爽一洒,引得酒楼欢呼,万人空巷。

    喝到第五杯时,她已彻底醉了。

    她干脆单脚立在马背上,抽出腰间的软剑,脚尖点马,竟是在马背上舞出一段剑舞。

    她身姿流畅,行云如水,时而鱼跃龙门,时而飞鸟投林,一套剑法已是炉火纯青。

    沿街喝彩不断,只道这位状元真是文武双全。

    皇帝立在一处茶楼,临窗而望,暗忖,或许她真的不适合皇宫。

    权力巅峰的荣耀,留不住她,能留住她的,只有家国情怀。

    她像极了年少的慕月笙,却又少了慕月笙那份城府,更添了几分豪情万丈。

    她只是个姑娘啊,她居然是个姑娘。

    暮色四合,长安街的光带悄然而起,两侧酒楼灯火惶惶。

    她跃然剑尖,于繁华璀璨中掠出一道寒光剑影。

    是夜,琼林宴。

    百官齐聚,翰林如云。

    新科进士一一敬酒,最后轮到慕瑾岚。

    她已换回一套崔沁为她量身定做的官服,不那般宽大臃肿,修身利落,衬得她身姿凛然。

    她虽喝得醉醺醺的,大抵站得住,腰身还挺得很笔直,似林中秀竹。

    陈瑜年纪稍大,与太傅范玉清陪在皇帝左右,珠帘一侧,女眷陪宴,陆盈盈等人皆在场。

    琼林宴由慕青主持,他已年近四十,只比三叔慕月笙小两岁,眼见众官拼命给妹妹灌酒,不由头疼,“诸位,诸位,今日团团虽高中状元,到底是女儿家,你们少让她喝些,万一出了事,叔父那头我可交待不过去。”

    范玉清在一旁拂袖接话,“慕大人,既是团团不能多喝,那你这个做兄长的,便替他们姐弟喝。”

    慕青无奈,瞥了一眼上头神情无波的皇帝,只得应下。

    范玉清使了个眼色,众官一拥而上,逮着了慕家三兄妹猛灌酒。

    圆圆平日不爱喝酒,尤其有位偷酒喝的长姐,他更是视酒为畏途。

    陆无双领着三位世家子,便把他给灌倒了。

    慕青呢,也被百官也灌了个神魂颠倒。

    只剩下慕瑾岚一人,卓然立在殿中。

    范玉清清了清嗓子,和蔼唤她,“团团,你是当今状元,快些来给陛下敬酒!”

    慕瑾岚踉踉跄跄往前几步,眼底渲染了一片酡红,熏熏然望着皇帝,略带几分痴迷。

    皇帝神情温和与她对视。

    陈瑜亲自倒了一杯酒,与范玉清交换了个眼色,两个老狐狸相视一笑,便着内侍将酒递到慕瑾岚跟前。

    慕瑾岚举杯过头,伏地而拜,“臣叩谢天恩。”

    “免礼。”

    慕瑾岚起身将酒一饮而尽,退至自己的位置。

    再然后,她径直睡倒在案上,再也没醒来。

    范玉清和陈瑜见状,一前一后下了台阶,步至末席,二人弯着腰仔细打量慕瑾岚的神色,确定她睡得正熟,不由暗暗比了个拇指。

    “成了!”

    “这酒里掺了些灵机散,她不睡个三日醒不来。”

    “等她醒来正是参选的日子,她想逃也逃不掉了。”

    范玉清觑着陈瑜,“陈瑜,这事也就你敢做,若慕国公知道你算计他女儿,会怎么对付你?”

    陈瑜一拂袖,哼了一声,“怕他?谁叫他将女儿藏着掖着,不肯嫁入你我府邸就算了,连皇宫都不想进,如何使得....”话说了一半,他也没了底气,很无奈瞥了一眼上方金銮殿上的那位,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柳朝天说了,团团沉迷于案子,压根不记得后日大选,咱不把她放倒,她如何肯留在宫中?”

    范玉清抚须道,“万一她醒了不乐意怎么办?”

    陈瑜急眼,“太皇太后一下旨,将她封为皇后,她能抗旨?”

    “团团一日不入宫,陛下一日不临幸女子,于江山社稷大危矣!”陈瑜话一说完,见范玉清老神在在的,不由皱眉,“喂喂喂,范老,说好了这事我们俩一起顶,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撂担子?那慕月笙什么脾气,我一个人扛得住?”

    范玉清憋出一声笑,“得了,得了,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老夫只能走这下策....”

    他话还未说完,忽的瞧见一双幽亮的眼眸横在二人脸侧,左瞅瞅,右喵喵。

    二人同时侧头,对上慕瑾岚似笑非笑的眼,差点栽倒。

    慕瑾岚哪给他们机会,拧起二人后颈往前一碰,旋即将那杯不曾动过的酒给一人一半,灌入喉咙中。

    “咳咳咳.....”

    范玉清与陈瑜,同时呛了个半死,二人皆跌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得满面通红,

    慕瑾岚坐在案上,双手抱胸,望着他二人哈哈大笑。

    “你们两位可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居然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我告诉你们,我爹爹说过,若是我在外头被人算计了,便不要回去见他老人家。”

    “真当我慕瑾岚能醉呀,这么多年的酒岂不白喝了?”

    “我这般容易被人乘危,我还去什么边关!”

    范玉清噎个半死,也顾不上自个儿形象,半躺在地上朝她摆手,“团团,团团乖,那战场是什么地儿,你不许去,你就在京城玩一玩,别看京城天地不大,却大有可为,你守住长安城的安危,不比边境杀敌差!”

    “就是,就是,伯伯这么做呢,也是为了你好,你爹娘也舍不得你一个姑娘家去边境吃苦,可懂?”陈瑜打了个酒嗝,已快要睁不开眼。

    慕瑾岚打小在京城混迹,被慕月笙教训的时候,不是躲在这个府邸,又是去那个府邸混吃混喝,京城的大员皆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颇为爱护。

    慕瑾岚气急,瞪道,“两个老神棍瞎扯,我告诉你们,我爹都应下我了!”

    被骂老神棍的二人,不由伏地大笑。

    这些年,国泰民安,朝政清明,殿外山清水秀,是他们携手谱下的锦绣华章。

    两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阁老,如今万事看透,早已褪去了当年的棱角,只剩圆融豁达。

    范玉清心情大好,坐地不起,扶案瞥着满殿年轻士子,不由感慨道,“老神棍确实老了,我也该退了....”

    陈瑜微醺着眼,大笑,“慕月笙这把年纪还在府上带幼崽,我们还得撑个几年!”

    范玉清鼻子哼哼,甩甩袖,踉跄起身,“你撑吧,老夫要致仕了。”

    琼林宴上,范玉清与陈瑜同时告老,慕青升任首辅,年轻的进士载着光辉一脚踏入朝堂。

    而范玉清和陈瑜两位老臣呢,则被慕瑾岚给拧回各府。

    慕月笙得知她不敬两位老臣,气得又派了人来捉她。

    慕瑾岚终究是被慕月笙逮回去跪在了书房,慕月笙背手训了一通,恍觉女儿这回乖了,罕见没回嘴,他绕过案后弯腰去瞧她,只见那小人儿背挺得很直,头埋得很低,也睡得很熟。

    他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慕瑾岚这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待她醒来,方知,皇帝罢选,后宫空悬。

    转眼,到了皇帝二十寿诞,四海来朝。

    越是这等时候,慕瑾岚越绷紧了神经。

    慕月笙的商队传来消息,有人偷运火药进京,并给了她一份名单,她循着那一份名单蹲了不少点,只是这伙人极隐蔽,火药零零散散被送去了不同的方向。

    慕瑾岚便知这些人怕是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稍一思忖,这些火药最可能用在什么地方呢?

    皇宫他们进不去,讲武场并无合适的地方埋藏火药,而且那头禁军每日三个轮回巡查,除非黑手渗透了部分禁军,否则绝无可能,而事实上,若是禁军被渗透,那大晋真要亡国了。

    那么唯一可能的地方是城内。

    什么地方能引起最大的损毁。

    暗城!

    地下暗城!

    这个念头一起,慕瑾岚几乎浑身冒冷汗,她立即派鲁钟去回禀冯坤,亲自点了一百人赶往暗城。

    暗城连着漕渠,虽是毗邻曲江园,远在青龙坊,却足足占据了一坊之地,此处正是长安城除了东西两市,最繁华的商业之地,地下暗城除了钱庄还有拍卖城,若是炸了此处,长安城仿佛塌了一脚。

    天一亮便是皇帝寿诞,不能出差错。

    暗夜子时,慕瑾岚带着杀进了暗城,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一进去,便经历了一波劫杀。

    敌人来势凶猛,且一个个是死士,招招欲置人于死地。

    短短两刻钟,一百人死伤二十来人,十分惨重。

    这是慕瑾岚领兵以来,最大的伤亡。

    她几乎是杀红了眼,刀落刀起,一招毙命。

    可是对方早有准备,将这一百人切割成好几处。援兵还未赶到,慕瑾岚这一百人深陷死局。

    一张巨大的天丝钢网朝她扑来。

    慕瑾岚将秀月刀插在地上,人如旋风,将四周扯网的黑衣人给一一扫落,又如灵燕般从敌人缝隙间掠出,再反手十余枚暗器射去,黑衣人应声倒地。

    她带着这一队兵马及后面赶来的援兵,鏖战了整整四个时辰,方才扼杀了大半黑衣人。

    可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火药。

    冯坤已从兵器监调了人来寻火药,并拆除装置。

    等人他们找到一间密室时,只见里头并排站着十个黑衣人。

    为首那个一脸黝黑,手里举着火把,对着慕瑾岚幽幽一笑,

    “你们来晚了。”

    随着他话音一落,便将那火把往东北角暗处一丢。

    所有人下意识往后回奔,唯有慕瑾岚瞳仁猛缩,身子如离箭般朝那火把追去,只见她袖下呼啦啦忽然闪出一片银光,一团银色的莲花飞快朝那火把追去,便迅速裹住那火把,往回拉。

    火把被慕瑾岚甩到阴湿的水泽处,刺啦一声,熄了火。

    这一切发生在极端的瞬间。

    那黑衣人几乎是一个眨眼,谋划落空,他怒得面容扭曲。

    慕瑾岚以为他们要围攻过来,却发现这十个黑衣人齐齐举刀自杀,临死前齐念了一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到寻常百姓家!”

    一场巨大的阴谋得以粉碎,一场危机化为无形,同伴皆是大松一口气,慕瑾岚却高兴不起来。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暗城迈出,外头天光昳丽,将她身上的血渍照得发亮,她浑身被汗液与血水给浇湿,初遇骄阳,没有来地打了个哆嗦。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到寻常百姓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他们临死前一个个没有愤怒遗憾,反倒是大仇得报的快/.感?

    为什么?

    鲁钟乐呵呵地追上她,“校尉大人,属下已经将这些贼人尸体清除完毕,兵部与职方司的人也将火药给处理干净了,郊外讲武场的比试已开始,校尉赶紧去看看热闹吧。”

    他话未说完,却见慕瑾岚回眸,一双黑漆漆的眼如坠在冰窖里,阴森恐怖,凉的渗人。

    鲁钟被她的模样给镇住,“校尉大人...您怎么了?”

    慕瑾岚拽住他的胳膊,骨头都被她捏得惺忪作响,她颤的上下牙环打架,“鲁钟,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无数信息从她脑海里掠过,如碎片一般朝她汹涌而来,她猛然想起某年某夜,她爹爹斜靠在圈椅里,手执一本古籍,给她讲述职方纪略,提起东瀛时,冷不丁说了一句,

    “当年为父击溃废太子,曾有数名逃犯偷渡去了东瀛岛.....”

    又想起她从柳朝天那得知,当年废太子作乱,是她年仅十九岁的爹爹提剑南下荡平了那场祸乱。

    而废太子之所以被废,便是请旨移都金陵,金陵曾是太//祖皇帝的国都,明帝迁都北上后,金陵世族抗拒不已,后来聚在废太子身边拥趸起事。

    所以,所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是金陵世族。

    这一次动乱的幕后黑手是废太子的遗孤。

    那么.....慕瑾岚猛然张望南郊。

    就在数日前,东瀛派了使臣前来贺寿。

    东瀛....她记得爹爹说过,东瀛武士若是失败,便破腹自尽。

    刚刚那些黑衣武士便是这般。

    所有线索连起来了。

    要做乱的是东瀛人!

    这一回所有来访的国家,最不起眼的便是东瀛,她也不甚将东瀛人放在眼里,以至于并不曾重点看顾他们。

    慕瑾岚猛地将鲁钟推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掠上烈风,急速调转马头,直奔南郊。

    快一点,再快一点。

    即将抵达南城门时,她高高举起一枚象征最高指令的金镶玉令,那是皇帝曾悄悄塞给她,而她从未使用过的令牌,守门的校尉见状,立即打开城门,慕瑾岚的身影如同离箭从城门甬道划过。

    待她拼尽力气奔到南郊讲武场,远远瞧见帷帐上黑烟笼罩。

    迟了,还是迟了!

    东瀛人设计离间大晋与蒙兀,暗中下毒,蒙兀鞑靼部死了一名最年轻有位的皇子。

    比武时,东瀛的武士私藏暗器,差点射伤皇帝。

    蒙兀三个部落的使臣当场嚷着离开大晋,鸿胪寺的官员拦都拦不住,东瀛的人不是战死便是被捉住,一经审问才晓得,东瀛使臣里有一半是废太子余孽。

    此案惊天动地,大损国威。

    一时京城动荡,人心惶惶。

    夜里,便是不问世事的崔沁也从下人口中听得消息,不由丢下手中的事,匆匆来到前院书房。

    彼时慕月笙正领着小女儿和小儿子在棋盘上玩耍。

    崔沁跨进,见慕月笙一副闲情逸致的模样,不由无语,

    “你堂堂镇国公,怎么还这般坐得住?外头都翻天覆地了,你不知?”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慕月笙拂袖,神情慵懒落下一子。

    小美美见状,将爹爹落在那子给拿了起来,丢到对面棋盒里,旋即冲慕月笙咧嘴咯咯直笑,慕月笙也跟着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你呀,怕也是个调皮的。”

    崔沁见状便挨着他坐下,扯了扯他的衣袖,迫着他来瞧自己,“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嗯。”慕月笙神情很是平静。

    崔沁便问,“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他将手里剩下的棋子捏了捏,冷峻的目光顷刻便如千钧,落在那棋盘上。

    “大晋官员安逸太久,武备疏废,是该历练的时候,一代新人换旧人,也得这些新人担得起才行,现在的武将,除了冯坤,忠远侯,宋赫,还有几个上过战场?”

    “总在锦绣堆里逍遥,迟早被厉兵秣马的蒙兀一击而垮,再说了,也该叫他们知道,这江山不是那般好守的!”

    “总不能若干年后,我慕月笙老去,朝中无镇国之器了吧!”

    他将一手棋子洒落棋盘,两个稚儿争相抢夺,玩得不亦乐乎,笑声穿透外头的风雨,传至云海深处。

    “居安太久,也该思危!”

    真正的帝王得在风雨中成长,总靠别人撑起江山,这江山迟早有垮下的一天。

    崔沁当过书院山长,自然懂得慕月笙良苦用心。

    果不其然,东瀛那头在东海兴起战事,蒙兀也整兵南下。

    这是皇帝自登基以来,遇到的最严峻的挑战。

    而这一回,无论是慕月笙,还是陈瑜抑或是范玉清,谁也没进宫献计,这仿佛是老臣对新帝的考验。

    皇帝当即召集群臣入宫议事,文武百官一百来人,齐聚太极殿,乍一眼瞧去,济济一堂,年轻面孔居多,他忽然间长吁一口气,瞭望殿外暮霭沉沉。

    此时此刻,他恍惚觉得,现在才是他真正接手江山的时候。

    慕月笙十九岁那年,孤身一人提剑南下,他不知“怕”字怎么写。

    如今,该他了!

    皇帝心神振奋,从举战,到备战,从南军都督府,兵部一直轮到户部粮仓,一一查问。

    可惜,人人沉浸在盛世的荣光里,并不曾对战事有任何准备。

    包括他自己。

    皇帝苦笑之余,也知这必是一场硬仗。

    等调兵遣将,一切商议妥当后,唯独缺一位先锋将军。

    “诸位爱卿,此次北上蒙兀,何人勇于当先?”

    皇帝话音一落,满殿寂静。

    太久没经历战事,对手又是号称天下铁骑之首的蒙兀怯薛军。

    谁也没把握。

    这个情况下,所谓前锋将军大概率是送死。

    前锋将军必须得是年轻有锐气的猛将,最好是首战能取胜,好鼓舞军心。

    这个人选至关重要。

    众臣稍稍有几个人选,皆不甚满意,这时门外内监禀报,

    “禀陛下,武都卫校尉慕瑾岚求见。”

    皇帝手指抖了抖,抬眸看向殿外,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远远跪在石阶下,她渺小的仿佛是天地间一抹尘埃,可偏偏又深深刻在他心里。

    殿内众臣更是心思各异。

    慕瑾岚年轻气盛,武艺高强,又是慕月笙的长女,很得她父亲真传,无疑是最佳人选。

    只偏偏是个姑娘,还是皇帝的心上人。

    让一国之后征战沙场,那真是大晋无人了。

    皇帝眼底情绪翻腾,却终是低喝一句,“让她退下去。”

    内监应是,过了片刻,内监复又来禀,

    “陛下,慕校尉说,这次未能勘破东瀛人的诡计,是她之错,她愿意将功抵罪,请为征北大军前锋将军,挫一挫蒙兀兵锋。”

    皇帝闻言怒极,“笑话,她一十五岁的毛丫头,敢大言不惭?她不曾与蒙兀人交手,如何能挫敌军兵锋。”

    百官心里虽不认可,却也知皇帝心思,不敢吭声。

    怎知,那内侍复又哭着跪下道,

    “陛下,慕校尉说,您不召见她,她永世不起。”

    皇帝顿住,这回倒是无话可说。

    慕瑾岚的性子,说得到做得到。

    抬手,“让她进来吧。”

    须臾,慕瑾岚一袭将服风姿凛凛入殿,众人目光齐扫过去,只觉她这一踏入,满殿生辉。

    慕瑾岚头也不抬,跪在大殿正中,声音铿锵落地,

    “臣慕瑾岚,请任前锋!”

    皇帝阖眼,手搭在龙椅上,久久不曾吭声。

    慕瑾岚见他毫无动静,双手扶地,再次磕头,重复一遍,

    “臣慕瑾岚,请任前锋。”

    冯坤抚须望着慕瑾岚英挺的身影,脑海里浮现二十多年前,慕月笙一袭白衫,也是这般叩在地上,恳求先帝准许他南下平乱。

    那时,慕月笙也只是状元之身,堪堪任一个吏部郎中。

    却是一身孤胆,勇而无畏,立下不世之功。

    现在轮到了他的女儿,还差三日,她便及笄,十五岁不到的丫头呀。

    冯坤看着这个打小站在他肩上长大的姑娘,胸膛被她这股无畏给激荡,复而跪地道,

    “陛下,臣举荐慕瑾岚为前锋!”

    他是此次征北大军的主帅,他有举荐乃至任命权。

    冯坤话音一落,满殿皆惊,旋即在他身后的忠远侯陆骁一脚提在他后背,

    “你找死啊你!”

    “镇国公知不知道你坑了他女儿?”

    冯坤无动于衷,眼神无畏看向皇帝,与此同时,慕瑾岚也抬目,朝金銮殿上的男人望去。

    銮座又高又远,如罩云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只听见他从牙缝挤出一行字,

    “众卿退下备战,慕瑾岚留下。”

    百官鱼贯而出,偌大的宫殿,只有慕瑾岚一人孤身而跪,狂风携风雨从殿外裹挟而入,撩起她半片裙摆,她昂首挺胸,眼神直勾勾的,坚定又清澈紧随皇帝。

    皇帝缓缓起身,抖了抖龙袍,一步又一步,从龙椅上走下。

    他步子迈得又缓又沉,甚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踉跄,

    他清幽的眼如寒潭,冷凝沉重,压在她头顶,须臾,他走至慕瑾岚身旁,蹲下,逼近她,目光直射入她眼底,哑声问,

    “慕瑾岚,你看着朕,你实话告诉朕,你当真一点都不想做朕的皇后?”

    慕瑾岚紧抿着唇,冷白的面容微微绷紧,眼底没了最先的平静。

    皇帝见她神情微动,眼眶灌入一股酸气,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往下挪,最后拉住她的手腕,声音放缓了几分,

    “瑾岚,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慕瑾岚心头滚过一丝绞痛,她避开他灼热的视线...

    皇帝却使劲晃了晃她的手,吼道,“你看着朕说话。”

    他这一晃,竟是将她眼底蓄了许久的泪给晃出,她含着泪斩钉截铁,

    “是,臣一直视您为兄长!”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面前男人的脸,只记得幼时他护着她,她整日在他御书房闹腾,将他私库翻个底朝天,趴在他御案画画,涂坏他的奏折。

    无论她创下多大的祸,皆是他替她兜着。

    那么这一回,换她来替他守护江山,替他挽回失去的颜面。

    皇帝眼眶酸胀,渐而发红,他隐忍着泪意,只死死拽着她说不出话来。

    他不信,他不信的。

    慕瑾岚抬袖擦干眼泪,也不避讳他的眼神,愤声道,“陛下,那东瀛狡诈之至,那蒙兀也万恶不堪,我不想您受气,我见不得旁人让您委屈,就让我,替你征战沙场,我誓要一挫蒙兀兵锋,让他们铩羽而归,再横扫东瀛,叫那弹丸小国,俯首称臣。”

    她眼中布满红丝,似有星光炸裂,一字一句道,“此愿不了,臣誓不归京,还请陛下成全!”

    “请陛下成全!”

    她含着泪,一下又一下磕头,顷刻,额间便现了血色。

    铿锵的声响仿若叩在他心尖,叫他心头钝痛,

    皇帝泪珠溢出,哽咽着,“瑾岚,瑾岚.....团团,团团.....”

    无论他怎么唤她,她就是不肯停下来。

    他不答应,她便磕下去。

    一行滚烫的泪水滑下,随着那血印越深,他最后一丝柔情也跟着从心尖剥离,

    他终是一步一步后退,神情龟裂,眼若刀芒,

    “来人,拟旨,封慕瑾岚为前锋将军,领五千精锐,疾驰云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