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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行了一礼,道:“见过平南将军,见过马府君。老夫爨习,原是同劳县人,听闻朝廷任命德昂为庲降都督,又派大军南下平叛,便连夜赶来,有重要情报欲报知诸位,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姜维与马谡同时回了一礼,请他坐下,问起雍闿近况。
爨习接过侍从递来的碗,浅浅喝了口水,抿嘴道:“雍闿原以味县为据,不久前,吴任命其为永昌太守,他尽起家兵,业已攻伐永昌去也。永昌道路阻塞,与蜀郡隔绝交通,眼下已有半数县城落入雍闿之手。”
马谡问道:“半数陷落?这么说还有半数还在坚守?倒也难得的很。”
爨习回道:“不错,永昌郡五官掾功曹吕凯与府丞王伉一起激励官民,关闭四境,坚守郡治不韦县。雍闿多次发布檄文到劝诱,两人不仅不为所动,吕凯反而回信斥责之。”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介绍道:“这是回信内容,老夫甚敬之,故誊写了一份。”
姜维与马谡接过,传递看了,信中写道:
天降丧乱,奸雄乘衅,天下切齿,万国悲悼,臣妾大小,莫不思竭筋力,肝脑涂地,以除国难。伏惟将军世受汉恩,以为当躬聚党众,率先启行,上以报国家,下不负先人,书功竹帛,遗名千载。何期臣仆吴越,背本就末乎?昔舜勤民事,陨于苍梧,书籍嘉之,流声无穷。崩于江浦,何足可悲!文、武受命,成王乃平。先帝龙兴,海内望风,宰臣聪睿,自天降康。而将军不睹盛衰之纪,成败之符,譬如野火在原,蹈履河冰,火灭冰泮,将何所依附?曩者将军先君雍侯,造怨而封,窦融知兴,归志世祖,皆流名后叶,世歌其美。今陛下负天下之望,雄姿杰出,弘雅有信义。将军若能翻然改图,易迹更步,古人不难追,鄙土何足宰哉!盖闻楚国不恭,齐桓是责,夫差僣号,晋人不长,况臣於非主,谁肯归之邪?窃惟古义,臣无越境之交,是以前后有来无往。重承告示,发愤忘食,故略陈所怀,惟将军察焉。
马谡看罢,拍案而起,激赞道:“王伉是蜀郡人士,他能坚持不降,原来意料之事,不想不韦县人吕凯竟能在内外隔绝的绝境下全保名节,真乃忠贞之士!某当向朝廷表奏他这番义举!”
爨习颔首道:“诚如府君所言,此信已在永昌、益州二郡传开,吕凯之恩义威信全郡皆知。”
姜维听了吕凯的行为,暗自赞许之余,也起了担忧。
他知道,吕凯的结局并不好。
历史上的诸葛亮在南下征讨雍闿时,听闻了吕凯的事迹,表奏任命他为云南太守,封阳迁亭侯。只可惜吕凯还未上任,便被叛乱的夷人杀害。
云南、永昌两地的夷人,自然与孟获脱不了干系。
念及于此,姜维有心保下这位忠贞之士的性命,便发问道:“听闻永昌境内有一位名叫孟获的首领,深得当地汉夷之心,不知老丈可知其虚实?”
爨习讶异道:“不想将军还听过孟获之名?孟获此人,原是朱提孟氏旁支,百年前此支迁入永昌,因恩信卓著,深得民心,历经百年经营,已然与夷人融为一体。到了孟获这一代,娶祝融氏女,隐然已为云南、永昌诸蛮族之长。孟获此人,身高八尺,有万夫不当之勇,能驱使南中诸部听用,可骤聚甲兵三万,实力冠绝南中,将军千万不可小觑之。”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这两月间,朝廷大军连续荡平高定、朱褒之乱,雍闿深以为虑,便以金银财帛厚赂孟获,更在诸部间散播谣言,云朝廷欲征伐诸部,役其男丁为奴,女子为婢,诸部深信之。眼下两家已经结盟,雍闿屯兵滇池城,孟获聚兵于昌谷一带,两军互为犄角,誓与将军决一死战。老夫此来,正为禀报雍闿与孟获勾结之事。”
他此言一出,自姜维以降,帐中诸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雍闿实力雄厚,至少裹挟了近两万壮丁,若再加上孟获的三万人马,加在一起当有五万之数,更有坚城作为庇护。
而已方兵马总共只有一万五千,以一万五击五万,又是客军作战,此中艰难,自不言而喻。
诸人正惴惴间,忽见姜维纵声大笑起来。
众人皆不解望去——明明是已方有被包围之虞,为何从姜维言行举止看来,反倒像是敌方被包围了?
李恢率先发问:“伯约何故发笑?”
姜维顿住笑声,回道:“来时,丞相曾嘱托于某,命我等须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平息南中之乱。某路上一直在思量,雍闿本不难对付,所患者,唯孟获山高水远,剿灭不易耳。如今两家联盟,共聚滇池,若能一举歼灭,便可少许多周折,如此,岂非正中某之下怀?”
马谡直摇头道:“伯约莫要忘了,我军只有一万五千人,他们可有五万人马,鹿死谁手,尤未知也。”
“是啊,伯约万不可轻敌。”李恢面上亦遍布忧虑。
姜维环视一圈,朗声道:“两位不必忧虑,敌方势大不假,然则雍闿与孟获,本是因利而聚,绝非铁板一块、牢不可破。正所谓蛇打七寸,只消攻其联盟薄弱之处,便可分而划之。”
马谡立时来了兴趣,问道:“敌军联盟薄弱处何在?”
李恢也追问道:“莫非伯约已有破敌之策?”
姜维点了点头,指了指案几上的行军图:“两位且来一观。”
李恢与马谡闻言,忙靠近观视。
姜维所指,正是滇池,只听他郎朗介绍道:“滇池者,南中之大湖也,周长三百五十里。雍闿所在滇池城,位于湖东南,而孟获所在谷昌地,位于湖正北方,两处相距约莫七八十里,呈犄角之势,一日可至,互为奥援。”
诸人一边听他介绍,目光同时跟着他的手指在图中游走。
“然则众所周知,夷人不事生产,难以携带大批粮草随行。孟获率大军自永昌入益州郡境内,一应军资供给,所仰赖者,雍闿也。某计策之第一步,便是派一队伏兵,伏于滇池东拖磨山上,一俟发现雍闿粮队,便发兵击之。”
李恢本就是俞元县人,自小长于滇池之畔,熟知周边地形,拖磨山位于滇池城和谷昌两地中间,据两地约莫各三、四十里,已方伏兵发动后,无论滇池城和谷昌短时间内都来不及救援。
他不觉颔首道:“不错,拖磨山倒是一个藏兵之处……只是,若雍闿加强粮队护卫,我军当如何应对?”
姜维回道:“他若增兵,我亦增兵,他总不可能派一万人护粮吧?我军一击得手,旋即远遁而去。如此一来二去,不仅可蚕食敌方军力,更可乱敌军心,诱其来攻。”
马谡这时问道:“若真来攻,我军当如何应对?”
姜维笑道:“幼常兄忘了蜀中来的马钧马德衡乎?德衡带了一批能工巧匠,能造弩车和发石车,敌若敢来,我军凭借重器固守,敌必受重创。此乃化攻为守、以守代攻之策。”
李恢点头不已,又追问道:“等到敌军遭受重创,又当如何?”
姜维回道:“雍闿与孟获运粮不济,又攻城不利,必起嫌隙。我军可乘势断绝两军交通,如此孟获为求自保,定起退兵之心。我军只消引一队兵马,断其归路,当可迫使其决战。一旦孟获战败,雍闿便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矣。”
他这一番话信心十足,说得众人精神大振,对着地图反复推敲起来。只是推敲半晌,反而觉得姜维的军略虽气势恢宏,但细节颇多,若真要执行起来,怕是有诸般变数。
李恢终究年长沉稳,抚须沉吟道:“伯约之计固然精妙,只是倘若有一环出错,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马谡也附和道:“不错,雍闿与孟获是两方固然因利而合,我军不也是纠合了三郡兵马?说起来比敌方还多了一军。三军军阵战法多有不同,怕难得如臂使指啊。”
姜维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他笑了笑,道:“当日猇亭夷陵之战,吴侯引十万兵马来攻,我方参战军士分属不同,有远道而来的益州兵马,有损失颇大的荆州兵马,有初次上阵的上庸兵马,更有自行其是的五溪蛮兵,彼时兵不过三万,粮仅可支月余,仓促成军,等闲非东吴之敌手……”
见他说起当日荆州大战的故事,诸人不解其意之余,又都来了兴趣,皆竖耳来听。
“然而关君侯在短短数日之日,便寻得统御诸部兵马之法,无他,唯知兵善用,各司其职耳。当日某在君侯麾下,多蒙其传授,颇有些心得。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今日正要请求两位,暂借麾下兵马,如此,某便可无所挂碍,尽情施为!”
说罢,起身抱拳,深深鞠躬。
眼见姜维愿意承担责任,李恢、马谡尽皆动容。
他们自忖自身统兵之才,怕难望眼前这个青年之项背,此番合并,人数又是以朱提军为最,他索要战时指挥之权,于情于理,都是应当。
两人当下都不迟疑,起身抱拳回礼。
马谡先道:“好一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伯约战功赫赫,深解兵法,某自甘为驱策!”
李恢紧接着道:“如此,此战便以伯约为主,本督全力襄助,更无异议!”
“多谢两位。”姜维伸出一只手,正色道:“此番,我等和衷共济,共破国贼!”
李恢与马谡见状,各伸出一只手相和,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皆大声念道:
“和衷共济,共破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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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三人收拾好心情,细细商议军略细节。军议完毕,差不多已到凌晨。
议罢,李恢、马谡二人告辞离去,各自准备。姜维掀开帐帘,出帐相送。
天气已属晚秋,他望着离去的人影,猛吸一口气,秋冬之际凛冽的空气灌入肺中,激得人好一阵清醒舒爽,胸臆间亦随之涌起万丈豪情。
此前,无论是荆州突袭战,还是平羌之战,抑或是击破高定和朱褒之战,都是一军对一军,一城对一城之战,是千人之战,万人之战。
而这一战,双方合计出动大军六万五千有余,规模虽不比官渡、赤壁、夷陵这般十万级以上的大国战,但黄巾之乱以来,比此战声势更胜的战役屈指可数。
此战关乎南中长治久安,关乎大汉国运昌盛,更关乎北定中原之计。
“君侯,你在天之灵,且好生观望,这是我第一次独领三军,我必一举击破雍闿、孟获之辈,还南中一个朗朗乾坤,如此方算不负你昔日之谆谆教诲……”
姜维遥望天际,东方正有一丝光霞明灭,似要冲破阴翳,脱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