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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小道里,一队约莫五百骑的羌人大队正在快步赶路。羌人人手一个火把,把周围路途照得甚是明亮,大小路障一目了然,队伍行进极快。
有一骑被簇拥在行进队伍中,此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留着一片八字胡,眼锐如鹰、眉竖如剑,正是参狼羌王雅木吉。他新丧爱子,这几日暴躁易怒,边上的军师雅丹正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说话。
“从下辨起往西可至阴平郡,往东可去长安,往南可去汉中,哼,雅丹,你如何断定姜维这贼厮必是往南方去了?”
“大王,姜维小贼自天水而来,若要去往长安,从天水出发沿着渭水一路东行,岂不快捷?如何会绕远取道武都?且此番阴平为氐人强端所占,一个汉人武官跑去氐人的地盘作甚?故而小臣认定,这个小贼定是去往汉中,必是投靠刘备而去。”
“好好的魏臣不当,非要寻思去当蜀臣,自古弱肉强食,这些汉人却满口仁义道德,当真可笑。哼,这贼厮耍起阴招来也不不含糊,竟然在途中使计撒钱,害得儿郎们一下乱了阵型,追了这一天一夜,眼下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当真气煞本王!”
“大王,你身为咱们参狼羌主,自然不能阻挡弟兄们发财。但此事须分两面来看。此前姜维小贼南行一事,不过小臣推测而已。眼下他既然沿路撒钱,足以印证小臣心中所想。况且,这小贼一次撒下这么多钱,必已是走投无路了!他们带着一驾马车,我等俱是轻装简骑,一路追蹑,再过几个时辰必可拿下!”
雅木吉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颔首抚须道:“雅丹你不愧是本王麾下第一智囊,这一番说道,还真把本王心中疑虑说散大半。这贼厮胆敢杀我爱子,本王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这时,有一骑打马飞奔至雅木吉身前,翻身下马,跪地道:“禀报大王,前方小道旁停有一辆废弃马车,车上座垫尚有余温,行李大半未动。”
雅木吉冷笑道:“姜维这贼厮,果然已是穷途末路了。传令,前军加速前行,务必要在天亮前抓住姜维一行人!”
传令兵得令而去。
过了一会儿,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片刻后,又有一骑打马来到雅木吉身边,此人肌肉虬结,络腮胡,一副豪杰的模样,正要下马,却被雅木吉一把拉住。雅木吉皱眉问道:“丹顿,有何军情?”
来人正是参狼羌的前锋大将丹顿,乃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也是雅木吉的左膀右臂、心腹爱将。他将右手置于胸前,微微躬身,回答道:“禀大王,前方三里林地里,我军探路先锋遇到一片绊马绳,绊马绳后挖有十数个小坑,内设削尖的木头,我军不察,折了十来条马腿。眼下天色已晚,看不清前路,不知道前方是否还有陷阱,特来请命是否追击。”
雅木吉喝道:“追!为何不追!不过折了十来条马腿,就能让尔等畏缩不前吗?丹顿你给本王大胆得追,若再有折损,本王一并补你便是!”
“遵命!”丹顿领命,正待转身离去,中军身后三里外后军处,突然火光大作,伴随着阵阵人声马嘶的喧嚣,似乎乱做一团。
雅木吉脸色已是阴沉如水,雅丹忙令身边随从前去打探。丹顿本要再次请示,却见雅木吉脸色不佳不发一言,当下不敢发声。只得停下来等待消息。
气氛突然沉静下来,众人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炷香功夫,随从方才气喘吁吁得回来禀报:“回…回禀大王,后军粮队遭袭,死了五个护粮兵,粮草被烧了一大半。”
雅木吉心中一沉,心中不住暗道失算。
此前,他得了木巴的报信,一怒之下就要去找姜维报仇雪恨,仓促间聚集了八九百匹马儿,搜罗了几车粮草,这在武都、阴平地界,已经是一等一的动员能力了。一俟大队集结,他便按耐不住,一刻也不愿多等,只拨了三五十个老弱保护粮草辎重,即刻以丹顿为先锋大将,自己亲率大队轻装简行向南追击。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前方,不料却被姜维钻了空子,把接下来几天的人吃马嚼烧了个干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这感觉,就好比煮熟的鸭子从嘴边飞了,还带翻了一众锅碗瓢盆。想到这里,雅木吉已是怒火中烧,狠狠一甩手上马鞭,仰天怒吼道:“姜维!姜维!”
而他心心念念的姜维,眼下正在其身边的林子里,两人前后不过两百步距离。
半个时辰前,待目送姜文姜武护送母亲和杨氏离开后,姜维便开始着手准备机关陷进。他捡了马车上捆绑行礼用的绳索,在林子最窄处设置了两道绊马绳,又浅浅挖了十来个洞,埋上削尖了的木枝。当时天下尚未有马蹄铁保护马儿,就这一截木头,已经足够马儿疼上十天半个月了。
布置完这一切,才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而已。姜维随即骑上小白,人衔枚马裹蹄,远远隔着羌人大队,在林子里穿梭逆向而行。
他此番背道而驰,不过是想在羌人大队后面制造些麻烦,好为姜文姜武他们多争取些时间。不想在探索间居然发现了粮队,又见押送之卒皆是老弱。他大喜之下,当即从斜刺里杀出,只一轮冲杀,就将运粮士卒远远驱散开去,他顺手拿起地上火把,当下三下五除二,便把粮草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的焦炭和几具不走运的尸体。
待做完这一切,姜维便骑着小白往回飞奔,寻觅下一个机会。他人快马疾,虽然在林中穿梭,速度却比之雅木吉派来的传令兵还要快上一筹。
因此,当雅木吉仰天怒吼之际,他早已正伏于两百步外的林子里,搭弓引箭,冷冷得望着雅木吉。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前日,雅里木身死,当日的围杀迎刃而解。今夜如果能一箭射杀雅木吉,眼下的羌人大队当不战而溃,那么自己和家人的南下之行,当可安然无虞了。
姜维在暗中,远远觎见雅木吉端坐于马背,时天色已深,雅木吉身边的护卫俱是举着火把,把前后照的炽如白昼,雅木吉就像个不设防的猎物,离着箭头不过两百步。
姜维心道倘若许他再靠近五十步,或者换上一把三石的强弓,他有绝对信心将眼前之人一击毙命。
只是两百步已是极限,不好贸然靠近。再近一点,可能会被听见异响,无异于打草惊蛇,届时脱身也不得方便;手中的两石弓也绝无变成三石的可能,眼下不过只有五成的把握而已。
五成的把握,也已经足够他全力一试!
姜维将弓弦拉得状如满月,弓身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已是十二分的力满,他紧盯目标,心中默数三、二、一,倏地松开搭箭的手指,离弦之箭发出咻咻的声音,劈空斩浪,直向雅木吉射去。
这厢雅木吉已是稳下情绪,正待发号施令,忽有一点寒芒呼啸而至,一支羽箭飞速向他射来,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楞在当地。
丹顿不愧是参狼羌部尤为杰出的勇士,闻得破空之声,本能就做出反应。只见他一把扯过边上的护卫,狠狠往雅木吉身上抛去。那护卫百二十斤的身躯竟如皮球般被轻易抛动,在碰到雅木吉的一瞬间,就听到噗的一声锐器入肉之声,那护卫一声闷哼,当下毙命。雅木吉被那护卫的尸体带倒,跌落在地,模样甚是狼狈。
羌人中军顿时大乱。
“有刺客!”
“有刺客!”
“保护大王!”
“保护大王!”
身旁其他护卫这才反应过来,迅速下马将雅木吉团团围住。雅木吉一时起不得身,气得大骂不止。
智囊雅丹却是临危不惧,大声喝道:“各人速将火把丢掷于地,用脚踩灭,快,快!”众人原先颇显慌乱,陡然得了命令,依言而行,一番慌乱间林间小道已是暗了下来。
丹顿目视身边的兵卒,怒吼道:“你、你、你、跟我来!”他已认准了来箭的方向,当下点了十来名勇士,向着姜维射箭方向探索而去。
“可恶!”姜维心中暗骂,倘若再近五十步,雅木吉身边那名武将绝对做不出这等反应,倘若力再大一石,也绝对能够射透护卫,扎入雅木吉的身躯。
只是眼下并无射第二箭的可能,时机已失,姜维也不恋战,转身远遁而去。
他跑到林子外,解开栓在树旁的小白,翻身上马,眼下已经把羌人大队拖住,当时能为姜文、姜武争取一夜的时间。
勇士丹顿带着十来人紧随其后。
姜维见状也不再珍惜马力,一路跃马扬鞭加速向南。也顾不得什么方向,撒开蹄子,沿着河谷狂奔。他不愿过多纠缠,杀十来人个羌人倒是容易,只怕若有扎手的点子,容易陷入缠斗,待到羌人大队赶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他眼下未带火把,只靠肉眼分辨路面。好在他自小吃肉,倒没有什么夜不能视的夜盲之症,借着星光,勉强也能看个囫囵清楚。身后丹顿则人举火把,虽然把前路照的光亮,但距离仍是越拉越开。
骑行约莫一柱香功夫,身后火光只剩一个个小点状,间或有怒骂声远远飘来。姜维知道追兵已被甩下,微喘了口气,心中已是放松不少,羌人大队经此一闹,需查探粮草损失,夜间整军本就十分不易,因此无论如何都得消停一个晚上。这番布置应当已为母亲一行争取了足够时间。
他伏于马背,左右打探了一下周边情况。左手边是一条黑漆漆的河道,看不出河有多深,甚至连河面有多宽,在夜间也是难以知晓。只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十分渗人。
右手边是一片黑压压的密林,高高低低的树,在夜色中幻化成丛丛黑影,林子里间或传来豺狼野兽的阵阵嚎叫。更入耳的是夏夜的蝉鸣,“知了———知了———”的鸣叫此起彼伏,不见停歇。只是这蝉鸣倒更显得天地苍茫,人生孤寂。
姜维此行身负保护全家老小的重任,故而这两日其神经绷得甚紧,一刻也不得放松,前后又遭遇几番恶战、数度驱逐,倘若换了常人,早就当疲惫欲死了。可是他却是越战越勇,丝毫不见疲态。面临这般险境,内心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一股强大的自信涌将上来。胯下姜小白也是精神矍铄,气息悠长。
只要再撑过今晚,阳平关的援军定当能接应到母亲他们了。既然战到这一步了,姜维索性放开。一夹马肚,又向追军方向悄悄行去。
“我就要做这附骨之疽,让尔等一夜不得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