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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恒也不客气, 接剑细观。只见此剑足有三尺, 剑柄饰金, 剑鞘镶玉。抽出长剑,只听瓮的一声,竟有轻鸣, 剑身隐有暗色格纹, 寒光凛凛。
“好剑!可是吴剑?”田恒本就精研剑术,更是熟知各国剑形。吴人善铸剑, 剑长而锐,千金难求,比他原先的佩剑好了不知凡几。
石淳面上带笑:“田壮士好眼力, 正是吴剑。还有郢爰帛锦, 可供壮士花销。”
又有两个木盘摆了上来, 绢锦夺目, 金钣耀眼, 堆在一起足够引人垂涎。田恒一哂, 还剑入鞘,把那宝剑仍回了仆从怀中。
“多谢执事美意, 某不才, 花销不了这许多。”他神色自如,分毫没有因财帛动心的模样。
石淳暗道不好, 连忙道:“老朽唐突, 还请壮士莫怪。这些财物, 绝无旁的心思,只是吾家公孙仰慕壮士豪勇……”
田恒未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某是个粗汉,居无定所,并无在楚地久留的打算。只是巫苓言语不通,又没人照应,某留下照看几日。”
他说的明白,石淳心底却生出恼意。这是嫌弃公孙在楚为质,不愿投靠吗?第一次拒绝也就罢了,现在巫苓已经是公孙座上宾,他怎么还如此油盐不进!
不过这些心思,面上是万万不能表露的。石淳笑道:“田壮士也太小瞧吾等了。巫苓于吾家公孙有救命之恩,吾等怎会轻慢?壮士尽可安心养病,不急于一时。”
养病?是想给你家公孙再找个护卫吧?田恒心底嗤笑,他又不是没见过侯溪那伙人的剑术武艺,郑人早无庄公时的威势,屈身强楚,怕是吃不香,睡不着吧?
不过他离家游历可不是为了做人门客的。只要巫苓安定下来,就是他离府之日。
想到这里,田恒微微一笑:“那便再叨扰几日了。”
石淳只差没翻个白眼,你好吃好住倒是全不嫌弃,要不是闲的跑去找人卖弄箭术,他又怎么会再起心思?
然而再怎么不悦,礼贤下士的姿态还是要做的。彬彬有礼的送走了田恒,石淳又叹了口气。公孙身体是一日好过一日,然则如今局势并不乐观。宋公派大夫华元入楚为质,此子狡狯,又善钻营,短短时日就与楚国卿士结交。郑宋两国向来不睦,数次兵戎相见,更曾在战场上擒获华元。此子在楚,怕会对公孙不利。
说来公孙也是太过拘谨,没有羽翼门客,如何能在强楚立足?若是他亲自来拉拢这田恒,说不定多些成算。还是要提点公孙几句啊。
这厢石淳心事重重,那厢郑黑肱也坐立难安。原本这几日,巫苓只在睡前才来见他一面,行针施艾。谁料今日突然提前,说下午便可行针。听闻此言,郑黑肱就开始心神不宁,若不是自重身份,都想出门去等了。
想他自幼守礼,何曾这般无状?
“公孙,巫苓求见。”
听到下人禀报,郑黑肱急急道:“快请!”
说着他还想起身相迎,又觉不合礼数,这才按捺心思,僵坐榻上。不多时,就见那清丽女子迈步而入。她的身姿并不算美,步态利落,长袖飘飘,犹如士人。脸上更无笑容,总是收敛神情,不喜不怒。然而那双眸子,黑而明亮,似能洞察万物,又有温暖安抚之意。郑黑肱没有见过此等女子,但是一见这张脸,心就静了下来,只余满腔欢喜。
来到病人身边,先看了看他的形容气色,楚子苓边号脉,边开口问道:“公孙今日可好些了?”
望闻问切是基本功。身为女性,又太年轻,楚子苓自从开始行医后,就练就了一副严肃郑重的“医生脸”,只为确立威信,让病人信服。
“略咳了两次,胸中也不太闷了。”被那人牵着,郑黑肱只觉手腕一阵微麻,低声道。
脉象不错,血淤化开,痰气消减,可以用药了。点了点头,楚子苓道:“先针艾。”
连续几日在她面前解衣,郑黑肱也习惯了。等从人帮他解衣后,便想俯在榻上。
“今日要换穴位,平躺即可。”楚子苓伸手拦住了他。之前要提振元气,走背后督脉,现在则要宣肺化痰,要走胸前和手臂的肺经。
郑黑肱耳根立刻红成一片,直挺挺转了个向,仰卧榻上。那只白皙手掌在胸前按过,才持金针刺穴。这可跟俯卧不同,金针摇晃,随着手势抽提,简直就像扎在了心尖,余光还能看见那女子秀美的面颊,神色专注,别无旁骛。被那目光盯着,连胸前肌理都微微绷紧。
病人太紧张了,三根针下定后,楚子苓点燃了艾条,状若漫不经心道:“病因七情起。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公孙可有忧、恐之事?”
这是《素问》中的一句,用雅言说来略显磕绊,却不耽误表述。听明白了这番话,郑黑肱愣了一愣,旋即五脏皆被绞痛。过了许久,他才道:“吾是替公子去疾,入楚为质的。”
这一句出口,像是打开了话匣,郑黑肱忍不住说了下去:“当年楚王伐郑,围新郑百日。晋侯只言来援,却一兵未发。君上无法,肉袒牵羊,向楚王请罪,称可并郑为楚之县邑。想我祖上乃厉王少子,姬姓公卿,何曾有此灭国之危?”
他顿了顿,似乎要平定情绪,许久后才又道:“那日楚王退兵三十里,示恩以平,郑之社稷得保,公子去疾入楚为质。子良其人,贤君子也,国之肱骨。只短短一载,便被君上召回,吾才入楚替之。”
这话说的艰涩至极。他真的想入楚为质吗?自是不想的。在异国做个质子,又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而且他非是国君任命,只是国君需用公子去疾,才拿他来替。那么在国君心中,他又算是什么?
没有声名,亦无光彩,被人当个弃子来用,他如何能不忧不悲?只是这话,他从未跟人提起,就如胸中烂疮,触之生疼。而他说了如此多,如此长,身边人能听得懂吗?
这一瞬,他的眸子暗了下去,胸中闷哑,似又要咳喘出声。然而一个声音,赶在了他前面:“你入楚,可是为郑国?”
郑黑肱当即道:“那是当然!”
“为君为国,可称勇也。”楚子苓其实只能听懂大半,但是“质子”是什么,还是清楚的。这可不是单纯的大使,而是人质。前往异国为质,也需要担当和勇气。
她的声色未曾起伏,平稳如故,郑黑肱身形却剧烈颤抖,几乎要坐起身来。楚子苓赶忙按住:“别动!”
然而此刻郑黑肱哪还说的出话来?他也是穆氏子弟,郑国公族。只身入楚,替下公子去疾,难道不是为家为国,为君上分忧吗?可是谁又知晓他的心酸,明白他的苦楚?就连父亲,也只是让他谨慎行事,从未有一句褒奖。
他想听的,不过此一言罢了!
病人情绪激动,放在楚子苓手下,反应就十分明显了。之前紧绷的肌肉全都松开,气脉不再凝滞,如艳阳照雪,不复郁结。所以说,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心病用心药。就像现代社会的心理医生一样,解开心结,才是治病根本。
而这一理念,其实中医里也有。古代巫医,多半都是靠心理作用和人体的自愈功能,以至于到了唐代,还有咒禁一科。为病人化解心病,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手上艾条纹丝不乱,楚子苓淡淡道:“若有心事,可讲给我听。我不会说出去的。”
看着那女郎依旧平静的面孔,郑黑肱笑了,如孩童般悄声道:“你可知,吾怕蛇。楚地蛇可真多啊……”
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伴随着星点艾烟,萦绕不去。
“大巫真来了月事?”伯弥惊讶的声音都大了一瞬,又赶忙压下。
对面婢子连连点头:“前日就来了,她那小婢还讨了不少东西。”
听到这答案,伯弥不由捏紧了手中叠着的巾帕。这贱婢简直不知廉耻!来了月事,竟然还每日去公孙房中。今天怕是月事刚停,便多待了半个时辰,以后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
强压心头怒火,伯弥又道:“她讨了什么东西,你可打听到了?”
“不外是些白布,还有生姜和干枣。”那婢子小心的看了看两边,又补了句,“似乎这几日都用姜枣煮汤呢。”
又是姜和枣?伯弥眯起了凤目,心中了然。见那婢子目露渴望,她缓缓打开巾帕,取出枚布币,仍在了对方面前:“拿去。给我好好盯着西厢,自有重赏。”
那婢子兴高采烈捡起布币,退了出去。伯弥抿了抿发丝,起身往糜嬴房中走去。这次一定要劝说糜嬴,尽快摆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