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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仙君的气息消散于幽冥殿,萧解羽心中疑惑,询问是否要返程查看。师尊好似早有预料,嘱咐他催动飞舟,尽快赶往东海之渊。
师尊说得郑重,萧解羽全力施为,飞舟一忽儿行至千里之外。
东陆情状比南地惨烈得多,妖修骨骸与鬼修残魂随处可见。一场又一场大雪裹覆山川河流,雪原纯净苍莽,掩盖了其下累累尸骨。
一路惨状,实在令人侧目。
师尊神情愈加凝重,萧解羽不由收起玩闹的心思,飞舟行得更快了些。
过了鬼窟山,前方就是东极海。海岸巨浪排空,几与山巅等高。
依仗鬼王一丝精魂,师徒二人强行闯入海渊。海底暗流更甚海浪波涛。萧解羽尚能抵抗禁咒,玄微一无真气护体,二来心境波动,饶是勉力支撑,神魂仍有溃散的迹象。
萧解羽看得心疼,方凑近几步,师尊说得:“别靠太近。”然后顾自冲开禁咒,一手搭上脉搏,虎口扣紧腕骨掐按。
萧解羽跟在他身后,悄悄皱眉。这儿充斥着阴气、鬼气、妖气,条条缕缕混杂凌乱,其中一丝被海水冲散,仔细分辨竟与凡间宫庙留的有些相似。
意识到这一点,他胸口气血翻腾得厉害,面对前方背影心猿意马。
师尊稳步向前,萧解羽屏息凝神,从海浪中寻出那道气息。源头是一件楔形法器,像是某件布阵的用具,他施力取来封入储物袋,身骨顿时松快许多。
等见到海渊深处并排摆列的玉棺,萧解羽倒不觉稀奇。棺椁用材与他们前几日在雪洞中见过的一样。一副一副数去,玉棺二十有八。
前面那些装着化骨的尸骸,有的少了一两根肩骨肱骨,第二十八副里头只剩衣袍发冠。
玄微道:“鬼王说,魔界与冥界一样,依靠魔神尸骸保养魔气。”
萧解羽接道:“上任魔神尸骸不知所踪。于是三百年前,魔界魔气将尽,群魔被迫逃离魔界。”
徒弟难得正经起来,玄微目露赞赏之色:“如此,才有了神魔大战。”
萧解羽忖量一番,道:“您猜,如果鬼修妖修全涌入修真界,会不会有神鬼大战,神妖大战?说不定百年以后,道修不止与魔修势不两立……”他弯眼直笑,“极可能要遇鬼灭鬼,遇妖降妖?”
他想起雪洞中另外一列玉棺,神采转暗:“或许修真界与魔界、冥界并无不同。我们以为修士可以渡劫成仙,实际上,他们飞升之时……”
萧解羽顿了顿,眉宇难掩忧色:“便死期将至。”
玄微面色不变:“修士飞升之后,尸骸催生真气,供养寻常修真者修炼。所以,大乘期修士越多,修真界真气越稀薄。直到有人再次飞升,尸骸催生出新的真气,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魔神和冥后断了传承,等到第二十八位修士飞升,又当如何?”他望向玉棺中繁复的衣袍,语调竟有些森然,“魔界无魔气,冥界无阴气,修真界无真气……六道灭族,世间只余信奉神明的……凡人?”
萧解羽怔愣许久。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神色。
他想起有人说归元宗玄微真人冷心冷情,对待众生万物皆漠然视之,能触动心神的,估计只有那位入了魔的弟子。
而此时,师尊横眉冷目,无端生出久居上位的威严,仿佛举手投足可执掌天地。距离他何止万里之遥。
萧解羽道:“我有话……想问您。”
面对自家弟子,玄微脸色稍霁,温言道:“直说便是。”
“凌波仙君曾唤您……”萧解羽翕动嘴唇,回想方才所见,眼前景物混杂一片,惝恍迷离。
心绪又慌又乱,他改口问道:“您,为何修无情道?”
玄微道:“没有缘由。”
“有人说,无情道可以抵御魔气……”萧解羽不敢错过师尊每一个表情。
身前之人眸光明灭,他分明从中寻出讥诮和冷嘲。
玄微问:“谁告知你的?”
“大约,以讹传讹吧。”萧解羽且忧且惧。
他的师尊天资卓绝,若将来以无情入道,渡劫飞升……他该不该阻拦?师尊要做什么事,他拦得住么?
他不欲多谈此事,强颜笑问:“依您所见,冥后为何不知所踪?”
玄微吐露二字:“仙界。”
起先萧解羽曾怀疑凌波仙君,又觉得不大可能。师尊斩钉截铁,他疑惑道:“为何?仙界全是些仙子仙君,只靠仙气过活,要阴气有何用?”
徒弟问话傻气,玄微无奈道:“你以为,五行灵气除了入体,没有旁的用处了?”
萧解羽眨眼,目光茫然,满脸写着:“不然呢?”
“比如,窃取魔气,逼得魔物修士残杀死斗。再比如,”玄微揉揉手腕,一字一句道,“以阴气做饵,引诱鬼王做些下作事。”
“您……”萧解羽仍是惊疑,“为何肯定……是仙界?”
玄微不答,转念说:“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
回程比来时悠哉。
玄微入定调息。萧解羽抓了一把雪球,握在手心捂化了,到底没敢砸向师尊。
他靠在师尊身旁席地而坐,侧目凝望,忽然想,修士修炼需要真气,大不了以后带师尊去魔界,要真气没有要魔气稀薄,无情道压在身上,总不可能飞升了吧。
越想越觉可行。萧解羽定了心,想靠近些,手臂不知不觉虚虚环住师尊的后背。
掌心还没落上肩膀,师尊缓缓睁眼。萧解羽连忙缩回手。
玄微吩咐说:“你去妖宫,问冥迟可有异常。”
“我?”
“嗯。快去快回。”
萧解羽顿口无言。
“您呢?”
“回酆都。”玄微记得安抚弟子,“有要事与鬼王相商。我抽不开身,麻烦你去妖宫一趟。”
“抽不开身?”萧解羽沉下脸,言语颇为狠厉,“还是有事瞒我?”
徒弟言行失常,玄微仔细瞧他面容,也沉下脸说:“谁让你碰仙界的东西?”说罢想绞灭他储物袋里存留的法器。
不料萧解羽狠力扣住他的手腕,唇舌靠近食指,轻轻一舔。
玄微因软滑濡湿的触感而头皮发麻,被迷了心智的四弟子探出舌尖舔吻掌心,轻咬指缝,含糊道:“您的手,好冰……”
意乱之际,萧解羽抬起眼眸,心口重重一跳。
师尊垂眼看他,眼神之冷淡,犹如宽宥一件死物。
他颤颤松手,低眉问道:“现在便去?”
“你做事,还需问我?”玄微取出方帕,一点一点擦拭手心。
萧解羽抿唇,磨蹭着跨出飞舟,走前悄悄往师尊经脉里注了些魇气护身。
妖宫说远不远。
萧解羽随便找个妖兵,报上冥迟的名字。小妖骇得方寸大乱,呼朋引伴将“祸患”冥迟请了出来。
冥迟换了一身打扮,衣裳是最艳的正红色,腰间胸前叮呤当啷挂着十来样宝器。
萧解羽心说可不得了,得赶紧办完差事回去看师尊洗洗眼睛。
“萧大人~”
天魔顺手牵了宝贝,心情甚佳,语气十分荡漾。
“要你查的事,妥当没有?”
“当然妥当啦。我办事您放心。”冥迟扯松衣领,目光在胸前塞的宝器间转了几圈,摸出两样交到萧大人手中。
“这件,大概四十年前,仙界送来的,不晓得有什么用。这件,十年前的,说是能造劳什子阴气。”
萧解羽问:“还有别的消息么?”
冥迟歪头思索,道:“杂毛鸡到修真界养伤,有好几年神智尽失。听说是凌什么仙君相助,他才回复修为的。还有,冥界被夺的法器,除了稳固洲陆,最大的作用是隔绝阴气。”
萧解羽想到一事,又问:“当年魔界魔气尽失,是怎么回事?”
冥迟尴尬道:“这等糗事,不大方便出口吧……”他嘴上说不,心里毫无愧疚地卖了上任魔神大人,嘻嘻笑道,“事情是这样的。咱们老魔主啊,三百多年前看上了一位魔姬,卖了几年力,生出了咱们这一位主子。”
“您不知道,历届魔神从没有诞生子嗣的先例。结果,咱们主子一出生,上任魔神大人整个魔不好了,病殃殃的,眼看命不久矣。他嘱托我们扶主子上位,送主子一样什么东西,自己去了埋骨之地,咱们就没见过他了。
“坏就坏在,魔神大人留下的那样东西,不知被哪个挨火烧的偷了。魔界一日不如一日,七绝殿哥几个没法子,这才到修真界去避避难。”
萧解羽问:“后来怎么回去了?”
冥迟讪讪道:“您知道嘛。御虚宫归元宗修士忒厉害,打得我……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可不就麻溜滚蛋了么。”
萧解羽问:“如今魔气恢复正常了?”
冥迟点头,又摇头:“算,也不算。当年仙界一位大人到魔界看望主子,不晓得搞了什么名堂,主子活转过来,七绝殿渐渐有了魔气。但,比以往稀薄的很,普通魔物根本没法修炼成地魔。从此魔物都不大修炼了,没事就摆摆宴会,唱唱歌跳跳舞……”
说到这里,他情绪低沉了些:“萧大人,我,包括七绝殿其他任何天魔,真的曾经存了害您的心思——您知道我们为何针对您么?
“您是凡人,也是魔修,您天赋卓绝,随随便便可修成化魔。但魔界不比往初,已经养不起化魔了。我们,真的怕啊,万一魔气再被消耗干净,还能指望仙界继续施以援手?
“在你们修士眼里,魔界是污秽之地。于我们来说,中陆随便一小块领地,哪怕拿整个修真界来换,我们也不乐意啊。”
萧解羽极少见他正经的样子,听他话中所言,沉默良久。
冥迟直直看向萧大人,认真道:“但其实,您帮着主子收拢东海西岸,探查了好些秘境,我们都是感激您的。您对我们来说,就好比……天边那轮皓月,没了您,魔界怎么入夜,咱们怎么好搂着姬妾逍遥快活啊。”
萧解羽笑道:“惯会胡言乱语。”
“您过奖。”冥迟撩起裙摆拿出枚灵果,在胸前擦了擦,边啃边问,“冥界特产幽冥果,美容养颜,来一颗么?”
萧解羽木着脸移开视线。
辣眼睛。
冥迟过完溜须拍马的瘾,就见萧大人脸色巨变,猛然望向南地。
他尽小狗腿的职问道:“怎么啦?”
“继续探查,有消息报去酆都。”萧解羽撇下冥迟,脑中混混沌沌。
留给师尊护体的魇气,忽然间全无感应了。
他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暗骂自己怯懦。师尊烦他,又不会真心气他,死缠烂打跟着便是,要什么脸面。
万一……
不会有万一!
魇气转到极致,风驰电掣赶往酆都。
幽冥殿中,先前那小鬼修还在洒扫庭除,乍一见午时跟在玄微真人身后的弟子,刚露出笑脸,就被萧解羽身周煞气吓得闭紧嘴唇。
萧解羽拎起她的衣领问:“我师尊呢?!”
鬼修吓狠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萧解羽紧皱眉头,推开她举目四望。
魇气就在这儿失了感应。鬼王怎有胆量加害归元宗的人?
他极力平息恐慌,仔细查探幽冥殿每一寸角落。鬼修回过神来,怯生生说:“玄微真人在那边偏殿。”
萧解羽顺她手指方向,瞬息撞开朱门。人还在里间,他深吸几口气,不想让师尊见到自己失仪,简略整了整衣冠。
内室响起鬼王气急败坏的指责。
“好你啊!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说句准话,这事应是不应!”
鬼王等不到答复,愈加暴躁。萧解羽面无表情捏紧五指,一把推开房门。
魇气尚未将偏殿砸个粉碎,鬼王见到萧解羽,指向他激动道:“今日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就现在,必须跟他行双修大典!”
萧解羽被这话砸懵了。环视一圈,师尊端坐尊位,手中执一卷古籍描画,对鬼王惊人之语毫无反应。
“本王威胁你!再不应话,就……就绑了这小弟子,送去给妖神尝尝鲜!”
……连冥迟都搞不定的妖神大人。
萧解羽快步挡在师尊身前,道:“鬼王大人请回吧,归元宗的人不怕威胁。”
“归元宗”三字咬得极重。鬼王巍然不惧,昂首道:“这里是幽冥殿,万事我说了算!哼,你们可想好了……”
鬼王正放狠话,玄微问四弟子说:“有什么消息?”
萧解羽应道:“两件法器,一样……”
这两人权当自己不在,鬼王愤然道:“混账!”然后大手一挥,召来一溜鬼修,“把双修大典的仪仗收拾好了,送玄微真人,和这个谁,换喜服!”
幽冥殿七情阵凶得厉害,鬼王又一直咋咋呼呼,玄微心绪紊乱,揉揉额角,说:“这等大事,没有他人做主的道理……”
“那你自己说,愿不愿意?”
“不愿。”
一没请师友二不在归元宗,双修,搞笑呢?
萧解羽听得这话,回身以手撑案,与师尊相面而对。肩腰渐渐压低,迫得玄微往后不住倾身。
“您不愿与我双修?”
师尊沉默,萧解羽自他眼中读出二字,不愿。
萧解羽笑道:“鬼王大人请回吧,喜服用不着你们伺候穿戴。”
鬼王行事极有效率,一溜鬼修走了,喜服留下了,门锁上了,铜炉里味道奇特的香,也点上了。
师尊常穿素衣,萧解羽曾想,他着红裳是怎番光景。
“您为何不愿与我双修?”
玄微一忍再忍,傻徒弟步步紧逼,他干脆搬出一戳就破的伪装:“你我相见不过数日,我当然不愿与你双修。”
萧解羽显然一愣,柔声问道:“那您,愿意与谁双修?”
玄微暗恼这人得寸进尺,侧面抛出一句:“修真界都说我与魔界那位弟子……两情相悦。”
“可世人所说当不了真。”萧解羽屈膝仰望师尊,“您是否心悦那名弟子?”
玄微彻底恼了,阖眸入定,再不理会这人。
萧解羽伏在案边,支着下颌凝视师尊。熏香味渐渐浓郁,微甜,稍腻。他闻不惯这味道,有些晕眩,心跳得越发快。
他轻数师尊蝶翅般轻颤的眼睫,心头那股燥热逐渐压过理智。他轻吻眼前交握的手背,轻吻色泽瑰丽的脸颊,轻吻时刻记挂教诲他的唇。
细碎的吻落上唇角眉心。他想亲吻那双永远包容他的眼睛,鸦黑的睫羽颤得越重,蓦地漾开盈盈水光。
师尊一手按低他的肩膀,转瞬间天翻地覆。再睁眼时,后背是冰凉凉的桌案,身前半边是揉散的衣领,半截是冷玉般温润的颈项。
唇齿,吐息,胸膛,紧密相贴,彼此交缠。似乎想借此镌刻某种超脱神魂的印契。
掌心滑向腰际,却在解开衣带前一瞬匆忙静止。
他看到师尊撑高臂腕,听到低低哑哑一声呼唤。
“解羽……”
窗牖拉开一条细缝,随后因风雪猛开猛放。狂风吹散甜香,钻入暖阁寻主的小貂歪头打量两名主人,细弱地叫唤。
玄微挺直腰身整理凌乱的衣袍。萧解羽暗叹,心底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意。
空蝉居那香,据说效果极佳,一炷香时间便可成事。鬼王在主殿转悠两三圈,先前那侍卫来报,有重大进展。
鬼王忙问是何进展,侍卫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
“好消息。”
“空蝉居买的药过期了,顶多见效一刻钟。”
鬼王皱眉:“这算什么好消息?”焦心,又得想别的法子助攻。
“因为坏消息是,空蝉居真假药掺卖,我们点的那炉好像是狂暴丸。”
?
鬼王木然道:“点燃之后,与睁眼初见那人不死不休的狂暴丸?”
侍卫应是,鬼王比吃了狂暴丸还暴躁:“说过多少回便宜没好货!幽冥殿要用的东西也敢以次充好?年年给你们上报的单子不够用吗?!”
侍卫说:“真怪不上属下。听说修真界灵脉枯竭,几十年前开采的灵石全成宝贝了,冥币不值钱,修士都不愿意换。”
“行了行了,先去看看情况。出了岔子有你们受的!”
鬼王领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前往“双修房”,先礼貌叩了两下门,久无人应声。众鬼撞门而入,玄微真人和衣卧于榻上,那名小弟子已不见踪迹,房内倒是有只软绵绵的小貂。
众鬼:“那道修难不成也是妖精,化作原形了?”
小貂灵智有限,听得懂“妖精”和“化形”,眼珠滴溜溜绕鬼修们转,努力想化出人形。
“迟迟。”
主人呼唤,貂崽跃上床榻,同玄微一般背对众鬼。
鬼王直言问萧解羽何在,侧卧那人仍不应。前脚被逼着双修,后脚憋气不想理鬼,鬼王挺理解他,但答应仙界的事还得办。
他清清嗓子问:“您身边那位小弟子呢?”然后自说自话,“这一位不在,还有别的任您挑选,我这就让人传讯去给妖神,让他多挑几个颜色好的,您见了保准乐意双修。”
当事人不愿,鬼王敲桌定了,吩咐鬼修好生照看贵客,过两日对象来齐,再让真人挑选。
归元宗玄微真人将行双修大典的消息,迅速在冥界传播开去,慢慢渗入凡间和修真界。双修大典设于百丈高台,到了大典当天,酆都城熙熙攘攘挤满鬼修妖修和瞧乐子的道修灵修。
自从阴气溃散,冥界好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冥迟清淮随妖神在内席选了个好位置。鬼王在上致辞,说欢迎广大修士与真人对个眼缘,他俩听完一句为鬼王烧一叠纸钱。
这鬼真是作死本死。
鬼王演讲到一半,都城上方削过凛冽寒光,玄衣修士飘然而至。
“谁说玄微真人要双修?”
鬼王见过大场面,不怕人砸场子,说道:“真人亲口答应的,喜服都换上了。你若有意,下去排队等候。”
“不巧。”修士横剑一笑,“我今天要来,抢亲。”
身骨带仙风,眉宇含清气,字句铿锵:“御虚宫掌门,请见玄微真人。”
此话一出,鬼王登时站不稳当,解释道:“真人确实亲口答应了。抢亲这事……您亲自问问他?”
于是楼孤寒走路带风,唰唰蹿上高台,见到眼前景象,狠狠吃了好几惊。
“玄微我友,你这是作何装扮?”
他这位道友一反常态,身上大红道袍繁繁复复,衣裳扣子看得他眼花缭乱,发髻绾的也是艳色绫带,真准备行双修大典似的。
道友看起来情绪不佳:“我不能这样装扮?”
楼孤寒感觉事态一下子严峻起来了:“真要双修?”他从袖袍里抽出一方喜帖,“瞧瞧瞧瞧,这写得什么玩意。归元宗一封,御虚宫一封,断情司三封,我和枕芫见了没甚么,若你那四徒弟……可怎么好!”
玄微兴致缺缺:“等他见了再说罢。”
“双修这等大事!开不得玩笑!”楼孤寒苦口婆心,“那逆徒惹你生气了?他犯什么错,耐心教导便可,赌气可不是办法。”
玄微不为所动,楼孤寒抖光说辞,重重叹气,找着冥迟清淮,同他俩挤一张小几,边磕瓜子边听鬼王胡吹边烧纸钱。
大典眼看就要开始,坐等看热闹三人组懵了。
今日萧解羽不来,闹剧该如何收场?
几个脑壳不清醒的上得台来自吹自擂,日头从东爬到正南,一个时辰眨眼过去了。
天边飘来暗云,冥界一时间天昏地暗。
雷云落下第一滴雨。
接着滂沱暴雨倾盆而下,把前几夜高台淤积的雪籽洗刷通透。
冬日不该有这样大的雨,冥界也不该有这样大的雨。
山精鬼怪被暴雨浇得满头满脸,躲雨之余仰望高台,雨幕自玄微真人处隔成两端,石阶中央好大一块滴水不沾。
有人从台下走来,一步一阶,不急不缓。
鬼王直觉麻烦角色来了,当下严阵以待等对方发难。
那人踏上最后几阶,露出半张犹带稚气的脸庞。鬼王暗道,这人样貌清俊,与真人倒是相配。神游天外之际,不经意与之四目相对。击鼓撞钟般震耳发聩的威势压倒了他,从神魂到躯壳,皆是不堪重负。
鬼王一眼看出这人年纪,轻敌之余气势先差了半着。他侧身让了让,露出台上端坐的玄微真人,笑道:“这位……”
少年目不斜视,摊开掌心凭空唤出一物,轻轻巧巧掷于鬼王脚下。
“仙界答应你的报酬。”
事没办成先来了礼。鬼王道:“多谢这位仙君。”
“谢?”少年似笑非笑,讽道,“谢仙界之前,你猜……这到底是仙界宝物,还是,你冥界冥后的肱骨?”
鬼王大惊失色,将那物攥入手心。气脉相连的感觉不会骗他,当真是冥后尸骨。
难道仙界抢了他们的传承,再假意施以恩惠,要挟他做下恁多龌龊事?
鬼王脸色精彩至极,勉强笑道:“我冥界至宝,您是怎么得来的?”
少年往右几步,腾挪间,高台自东而西一分为二,摇摇欲坠。
鬼王怒喝:“您这是何意!”
少年抬手,百丈高台自发归向两边,石台最中央垒砌的砖石中,静静躺伏一具鲜妍如红莲的女子。
“冥后!”
无数妖修鬼修齐声叫嚷。年纪长的有幸见过冥后,眼眶早已湿润;年纪小的不懂冥界往事峥嵘,神魂触到尸骨零散醇厚的阴气,也先后红了眼角。
“再猜,祭神态四周置放的石雕,里面有没有藏匿‘被盗贼夺走’的法器?”
鬼王忙着人拆了石雕,不多不少找回四件稳固洲陆,隔绝阴气的宝物。
寻觅三十年而不得的圣物,原来一直封存于脚下,终于重见天日。
狂喜之余他茫茫然:“冥界弹丸之地,哪里值得这般算计?”还是不愿揭开遮羞布,承认仙界诱骗于他。
少年冷嘲:“你确实不值得算计。”抬步走上高台,不忘诘问,“为何怂恿我师尊双修?”
鬼王立刻在脑中过了遍,玄微真人,座下弟子,堪比暴雪脸,得,掉马了,归元宗那位行四的弟子。
冥迟万分激动。这才是正常画风的萧大人,先前跟着师叔后面卖萌的那位是谁?皮囊终于还回来了吗!
萧解羽无所谓有人认出自己与否。一尺再一尺往前……全副心神都放在那袭艳色衣袍上。
与师尊相隔半尺。他犹豫,伏地而拜:“师尊安好。”
玄微阖眼问道:“仙界比凡间如何?”
——只身前往仙界,果然惹得师尊不悦了。萧解羽仰头,不卑不亢:“有惊无险。”
玄微忍回劝诫,绝口不问如何惊如何险。
拆了一半的高台冷风肃肃。萧解羽眼睁睁看着师尊衣角翻飞,想起别离那日彼此灼热的肌肤,小声道:“我听闻,修真界都说您与入了魔的弟子……两情相悦。”
“您,可愿与我双修?”
玄微只觉弟子把当日推辞之语翻检出来逼问,十成十可恶,愠怒道:“装聋作哑的把戏有意思么?”
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萧解羽软了气场,心说反正你我没戳穿,死不认账便是了。
余肖是谁?不认识。
萧解羽递上乖乖巧巧的笑。
那边冥迟捧来一口大瓜,心心念念给萧大人送来,扬声喊道:“余肖师兄~”
萧解羽笑容一垮,横眼瞪那狗腿子,斥道:“乱叫什么,谁是你师兄!”
这一眼杀气腾腾。萧大人余留的威压太甚,冥迟没反应过来,膝盖先理智一步跪下,不由自主讨饶:“爹!我错了!”
“……滚下去。”
冥迟欢快应了,将瓜塞入胸脯,躺伏在地噗通噗通滚向石阶。
玄微悠悠道:“难怪说,亲子肖父。”
“我没有……他不是……”萧解羽扶额,先前犯上的勇气全被冥迟蹉跎没了,“您别看他样貌小,其实年纪够当我祖宗……他有个毛病,没事爱认干爹,我是他……我不是他第十三任干爹,真不是……”
傻徒弟絮絮叨叨解释许久,玄微起身远眺东海之渊,道:“起来罢。”
萧解羽松了口气,心说认爹门和余肖门都过去了,这波不亏。
冥后尸首已抬下高台,师徒俩与鬼王打过招呼,跟随鬼修粗略查探。
冥后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因着法器镇压,阴气一直脱离不去尸首百丈之内,以至于她逝世三十年,仍姿容艳丽,一如生前。
萧解羽眼力好,瞥见她右腕拇指印大的艳红妖纹,忙指予师尊查看顺带邀个赏。
待仔细一看,师徒二人都是一惊。
萧解羽先道:“这符纹,我在魔神颈间见过。不止……还有……”他沉思片晌,恍然大悟,“还有小花,第一次化成人形的时候,您去藏书阁查过。在他腰间!”
玄微犹疑道:“楼孤寒身上也有。”
萧解羽嘴巴发酸:“他?哪里?”
玄微横他一眼:“少想些不堪入脑的东西。”
萧解羽小声嘀咕:“您没想到那里,怎么知道我不堪入脑呢……”
徒弟胆子大得不像话。玄微道:“你捡的法器只能施法两次。”
萧解羽默然。知徒莫若师。借“法器迷人心智因而口无遮拦以及渴望亲密接触”的企图已然夭折了。
符纹的事颇为蹊跷。
冥后与魔神还算有些渊源,楼孤寒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剑尊大人自金丹起接任御虚宫,从那以后极少踏足其他各界。照理说,魔神生之前,冥后亡之后,楼孤寒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妖狐族小花呢?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疑问太多而线索太少。玄微沉吟间,小貂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好奇地歪头打量冥后。
玄微唤道:“迟迟。”
一旁忙着搜刮财宝的冥迟听见这句,兴奋得一蹦三四丈,忽而跳到萧大人明恋对象面前:“在!二爹您叫我?”
萧解羽:……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