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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着,这是个好机会。”陈励没去看柳氏,自始至终,如向着空气说话:
“周九娘那件事时,是你利用了我,说什么‘趁着今儿前头摆流水席,不若请二哥去瞧一瞧这些市井之人,体会些人间烟火,想是他心头郁结便能开解’。正因有了你这句话,我才力邀他去前院儿,却未想竟教那奸人之计得逞,二哥他也……”
他忽然停住话头,自嘲地“嚯嚯”笑起来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笑声,竟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来的,被槅扇后细细的冷风携着,须臾而散。
“现在想想,更早之前,你娘家堂兄荐的那个什么挂单高僧,怕也不简单。”他说得淡然,可颊边肌肉却在轻微地痉挛着,于是,声音便也有些发颤:“所幸二嫂精明,并不曾上钩儿,只叫个婆子走了个场面,倒还惹来你好一通埋怨,只说二嫂面甜心苦,并不拿我这个四弟当亲人看。”
他用力地咬着牙,两腮绷紧,眉眼都挪了位,偏仍旧挂着那个变形了的笑,神情骇人:“若二嫂当真信了我这个小叔子的话,亲去寺中求医,则我怕也只能以死谢罪,方可消解身上的这些罪孽。”
柳氏动作极缓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老爷这是把什么事儿都往妾身头上安么?”她直勾勾地看着陈励,双目泛红:“妾身娘家人不过是好心想要帮个忙,老爷竟也觉着这是算计?莫不是在老爷眼里,我一个人不好了,我娘家全家便都不好了么?”
“那你说,我当如何?”陈励笔直地看着前方,唇角的痉挛直漫至整张脸,神情几乎是狰狞的:“你利用于我、欺骗于我,连我们未出生的孩儿你也说舍就说。你说你娘家人是好心,可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又怎么分辨得出你哪一句可信、哪一句不可信?”
他忽地闭起眼,紧蹙的双眉之下,是竭力抑住的强烈情绪。
“啪”,屋中蓦地传来一声脆响,却是他手中的薄瓷茶盏,竟生生被捏出一道裂隙。
柳氏怔了怔,再一看陈励那张布满青气的脸,她心中忽地有些着慌,好似这空荡荡无人服侍的房间里,藏着一头凶兽,稍不留神,那凶兽便将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完全吞噬。
她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孩子绝不能有事。
事到如今,她手中唯一的筹码,唯腹中胎儿。
她不敢想象,一旦没了这层恃仗,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在那个瞬间,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千方百计欲以骨肉性命算计旁人之人,已然将这一点骨血,看得比什么都重。
若陈滢在此,只怕会觉得万分讽刺。
也或者,隔案而坐的陈励,亦觉出了几分讽刺吧。
“太太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的,更不会伤及我的孩儿。毕竟,他是我的骨肉。”陈励忽然道,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柳氏面色一僵,正欲分辨几句,猛不防又是“笃”地重重一声,将她的话语给震了回去。
陈励搁下茶盏,面色重又变得温和:“说来说去,这也不能全怪太太,到底是我自己太笨,只晓得死读书,满心只想着关起门来过我们的小日子,却从没想着抬起头来,好生看一看我的枕边人。”
他缓缓转头,目注柳氏,眼神空洞而冷漠,似与他对坐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没想过,原来,我的枕边人有如此野心、如此手段,且,如此决绝。”
他咧开嘴笑起来,眼底深处,却一片荒芜。
柳氏的手颤了颤。
热茶溅上手背,罗袖边缘迅速染上两点茶渍,一丝一丝缓缓晕开,微红的,像两颗朱泪。
这一刻,柳氏的心,也在不住颤抖。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得恐慌,一颗心忽悠悠向下掉,如坠无底深渊,所知所觉,唯无尽的冷,与无尽的空。
她用力捏住盏托儿,低垂眉眼,眸光飞快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便又抬头。
现于陈励眼中的,是一张满是凄楚与哀切的脸,轻蹙的眉尖儿、微红的眼眶,我见犹怜。
“妾身这一颗心里……都是老爷。”她望住她的夫君,珠泪盈睫,泫然欲泣,“妾身嫁给了老爷,自是希望夫荣妻贵。老爷品性端方、清高出尘,本该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妾身也是为了老爷好,这才……”
“太太真是为了我好?”陈励淡淡地打断了她,视线中有着难掩的讥诮:“既是为了我好,太太又可曾问我过我的意思?太太觉着好的,我便一定觉着好么?还是太太以为,举凡你谋算的,就必定是天下至理?举凡你想要的,便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任意施为?”
语至最后,一缕凉薄的笑,渐渐挂上他的唇角:“我怎么觉着,太太最想要的,其实还是你自己的风光呢?”
他凝视着柳氏,笑容不变,语气却尖刻:“那公侯诰命、无上尊荣,才是太太最想要的罢?为了这风光,家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弄死,亲人更是随便构陷。总归你自己得着好了就好,旁人是死是活,皆不与你相干,是也不是?再过上几十年,等我老了,那么,就连我的死活也不与你相干。毕竟,你还有个母凭子贵呢,是也不是?”
一连数问,直问得柳氏面色青白,坐在椅中亦觉脚底打滑,手足酸软。
“老爷这话……委实也太诛心了。”良久后,她终是哽咽着道,泪水落了满颊,越发有一种凄美,好似含了无限委屈:“妾身全心全意地待老爷,也全心全意地为咱们这个家谋划,绝没有……”
“好,好,你怎样说皆好。”陈励淡笑,再度打断了她,复又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语声清润且温和:“一会儿太太大可把你爱重的丫鬟仆妇都叫进来,好生向她们诉一诉太太的冤屈,也免得憋坏了你那满腔的赤诚。”